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Ⅵ-需要和被需要

Ⅵ-需要和被需要

子邑不是植物人。

他对植物人的了解很少,少到只听过一个名字,关于植物人的一切都是未知。不过套上了植物的名头,总是和花花草草扯得上关系的,于是他以为植物人是会光合作用、成天一动不动注视太阳还能出产点什么的人。

子邑认定自己不是植物人的理由也很简单,如果说他能出产一点什么的话,用帝辛的话说,懒人屎尿多——这无疑是最好的回应。因此当子邑沦落到独自一个人在河边发呆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真的是不如植物人。

人的存在意义是被需要,无论是被自己需要还是被别人需要。不被需要的人是很悲哀的,就像现在的子邑。

一刻钟以前,告别了太阳以后,雄赳赳气昂昂走回来的子邑本想着做点什么,他想他和植物人之间的差别就是他不会光合作用,但他总有其他优点的,比如……比如子邑突然觉得举例子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有的优点并不能明说,说不出来不代表没有优点。

子邑点了点头,这个理由很好很正确,也让他有点悲哀。他想他要真的是植物人那还好,他真的就该戳在太阳底下光合作用,而不是到处走动却无所事事。他刚告别了太阳,他刚想说往前一步海阔天空,突然前面就没路了,冲天的气势被这一下釜底抽薪抽顶了肺。

没关系,他说,知识就是力量。

然后子邑又想大喊一声吾辈乃读书人,但想起藏在枕头下的山海经和聊斋,气势就莫名地弱了一截。知识就是力量不假,问题他一不考取功名,二不教书育人,读书全然是为了打发时间,而且读的还都是些闲书,力量无处可使,正印证了‘读书顶个鸟用’的真知灼见。

按照读书人的说法,他这样的人就是‘歪门邪道’,子邑也很有自觉。他其实是想教书育人的,可东行这个大环境里面他能教谁育谁呢?子邑走到了苏打那屋,趴在窗台望进去,他看到苏打用手指点着额头,对着菜谱研究夜幕降临时的大餐,神情肃穆得不像做菜,倒像是举行什么仪式。

苏打和帝辛,子邑在东行他能看到的人只有他们。他能教谁呢?苏打早在子邑三大注意里划上‘不可与之为敌’的标识,作为笨蛋的子邑在苏打面前满肚子歪理邪说见不得光,苏打一向是教书育人的先生,而子邑是患了妄想症的小学生,他脑袋里玩蛋的念头一摆出来是要吃板子的。

对苏打是不敢,而对帝辛是不能。子邑拍了拍同样趴在窗台露出痴笑的帝辛,提醒他注意口水,帝辛回过神来给了他一个白眼。

帝辛说看什么看,肚子饿了看到食物就会流口水,有什么好奇怪的?

子邑说你分明是对着苏打流口水,为什么非得说自己是对着苏打手里黑糊糊的东西流口水?这个言论遭到了帝辛的强力反驳,他说黑糊糊有什么不好的?万事不能光看表象,没试过就没有发言权好吗?

子邑哑口无言。于是他不能教育帝辛的原因是他歪理邪说的本事度化不了魔王,帝辛和他一样满肚子歪理邪说,却比他技高一筹,具体表现在帝辛的脸皮和节操上面。

可也许帝辛是真的喜欢这道菜呢?子邑想这也是有可能的,他没有问出口,答案总会揭晓。帝辛被发现之后大摇大摆地走掉了,剩子邑偷偷看着苏打忙碌的身影。

子邑觉得自己是罪恶的,因为他只是看着没去帮忙。虽然古语有云君子远庖厨,但子邑应该和君子二字沾不上边,一个被两次认定为变态的人还能宣称自己是君子一定需要很厚的脸皮,而子邑没有。

他驻足不前。去帮忙苏打毒害自己是需要很大的决心的,万一苏打让他试菜,他试还是不试?树影摇晃,他有点哆嗦,他想他还是看着就好,这个地方并没有能帮得上的事情。

并非害怕苏打的料理,而是……对,是君子远庖厨。他注意到苏打往他这里看了一眼,心虚而厚脸皮的变态默默逃走了。

他想一定有谁是需要他的。

子邑在枯树下呆呆望了好一会儿,狐狸今天一天都没在,身边只有烙饼一样摊开身体晒太阳的申。子邑问它狐狸在哪,它说,在心里。

子邑说你妹啊,活物怎么可能活在心里?它回敬说你妹啊,不活在心里活在哪里呢?你想它的时候它便有,不想它的时候它便无。

子邑又说,那我想它了怎么还没出现?申哈哈大笑,说因为那是假的。

子邑一头撞了铁壁,东行遍地都是能把他打趴下的人和妖,比口才不如苏打和申,比诡诈不如小狐狸,比脸皮更不如帝辛。

诸般不如,呼呼吹过的小风都替他哀伤起来。申咋呼咋呼地翻身继续晒,对旁边这个伤心人不闻不问。可能是申对思考者知之甚多,所以它知道这样的小伤小痛是打不倒子邑的。一个思考者如果能轻易被击溃,他就不会活到现在。而既然这个笨蛋已经成功地活下来,结论就很明显了。

果然他说,不好。想到歪处的时候子邑及时自我调整过来。

他是来找寻需要他的人的,擅自消沉和他的初衷相违背。很多时候子邑是偏执的,自顾自地说话、思考和行动,唯一一点说不上好坏的,是偏执的人对目的的执着异乎寻常。于是在得到结果之前,不论多少次偏离航向,最终还是会强行扳正。

他想起来他还在寻找自我价值的途中。狐狸不在,狐狸不会给他答案,他想要的答案只能自己思考,胡思乱想也好,他总要给自己一个答复。

他想狐狸不需要他。需要他的人不在光年以外,也不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它需要他的时候怎么会不让他知道?所以狐狸是不需要他的。

一向是他需要狐狸然后狐狸来救场,狐狸随手的解救却让他以为自己也是被需要着的。

思考会得出结论,结论让他不开心。子邑戳了戳正在烙饼的申,他说,怎么能让人依赖着你们呢?对于子邑的问题,它只能敷衍说心诚则灵,跪安吧。

子邑却不买账,他想他总是依赖着,依赖着苏打和帝辛,依赖着狐狸和申,他只不过想给别人依赖一次。苏打依赖他的时候他摔倒了,向狐狸伸出援手的时候它不领情。

这是真的悲从中来,子邑低下头死死盯住申。申从他的神情里看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它心里暗叫糟糕,它想着本妖在大太阳底下悠哉的日光浴,子邑这等凡俗的杂物都得退避三舍,没想到子邑一点都不知礼数。

子邑搅和着申,塑了个仰天鱼头的怨念。这对申来说是很不友好的,申自称不吃人,但也不是随便欺负的小妖怪,尽管子邑揉搓它的身体的时候感觉不坏,它的威严也是不能侵犯的。

它是一定要给这个嚣张的小子一个教训的,于是忍无可忍的申含沙射脸,一柱黑泥糊在子邑脸上。元凶作案成功,麻溜的团成一团滚得远远的,直到脱离子邑的视线。

子邑于是灰头土脸往回走。

他并不死心,他沿着小路走到帝辛的屋前,他想帝辛肯定是有需要他的地方的,子邑于是用企盼的眼神望他。

帝辛可能是长时间在小黑屋作业,打开门乍一看门前多了个青面獠牙的怪物,啪的一声把门给甩了,然后传来破窗而出的声音。子邑想说别跑是我,但是帝辛已经消失在视野里。

苦,心里很苦。他只是想要做点什么,却没有一个人需要他。他在河边仔仔细细地抹脸,想到悲处,他看着太阳的照影一阵恍惚。他有点后悔和它说再见了。

“说了再见是不是就不会相见呢?”他自说自话,没料想自己的自言自语会得到回应。

“那是后会无期,不是再见。再见不是再也不见的意思。”

子邑回头看到苏打挽着袖子走过来,纤细的手指被水泡的有点苍白。他不太好意思看她的手,因为他没有去帮忙。不想以身试菜是一回事,没有搭把手是另一回事。苏打从来也不会注意这种细节,也从来不会抱怨什么,她只会对他浅笑说呆子,回来吃饭了。

子邑的眼睛被夕阳的余晖照的发红。

“傻子。”苏打拢着裙边坐在他身边,说:“你所知道的人生是什么形状的?”

子邑感伤的情绪一下就收回来了。他很奇怪今天的苏打竟然能和他这样对话,但在吐槽之前他陷入了思考,许久才说:“……五角星?”

说完他就看到苏打作势欲打,于是改口说:“圆形、圆形。”

“……”苏打没说话,子邑也坐着不动,只看着一片落叶飘飘荡荡,最后落在苏打头上,而她浑然不觉。她看着地面,大概在想子邑的话——这让子邑浑身难受,就像一直在和你抬杠的人某天突然附和了你,然后你一不小心就会说出反驳自己的话,比如我是猪头之类的话会脱口而出。子邑现在的确很想反驳自己的话。

他是讨厌轮回的说法的,但又不得不承认只有轮回才能让想见的人再次相见,而不是在岔路分道之后再也不见。他告别太阳也未必不是存着日后相见的心思,他想他终究会回到那里发梦,然后奔跑。但是这样,放肆的思考者就被禁锢住了。

思考起来就出现重重矛盾,子邑总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痛过之后又乐此不疲地继续当一个搬运工。读着没什么用的书,想着没什么用的事情,又没人想要知道这些,他觉得很失败。他的夸父在烈日里顶天立地,可惜谁都看不见。想法很好很牛逼,憋在心里也就更难受,他认为好的却分享不了。

苏打说,你在想什么呢?

子邑有点哽咽,他说苏打,你需要我的时候,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吗?

苏打眨眨眼,夕阳在她的眼睛里坠落。她说,会的。

……是吗。子邑低头丧气的时候,又听到苏打的补充。

“但是我也会好好地说出来。”

夕阳,落叶,子邑想,她是不会说这个谎的。他变得兴奋起来,说:“你听过夸父的故事没有?”他脸上的笑容像一个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

苏打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你给我讲吧。”

于是夸父的呼喊又出现在世界上。子邑不会讲故事,每一个细节他都要讲很久,一个短短的故事被他延长再延长,直到帝辛跑来打断他的长篇大论。

无怪乎吃饭的时候子邑会特意带着温和的笑,把黑糊糊夹进了帝辛的碗里,感受到恶意的帝辛也微笑说好吃的就应该分享。

子邑很感动,然后拒绝了他。他说好东西应该自己留着,等遇到合适的人再交出去,所以暂时不交给世界也是情有可原的。

那么,和太阳说再见还是……再晚一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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