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睡的人总是毫不设防,不好的记忆、不好的东西都趁虚而入。
子邑依稀记得苏打曾做过以鸡蛋为主的一道菜,整整齐齐的六个蛋码放在盘子中央,苏打说那是水煮蛋,子邑也相信是水煮蛋。
但水煮蛋也是有分别的,根据料理人可以分成苏打流和非苏打流,两者有着天壤之别,至少从外观上子邑更倾向于相信这不是普通的水煮蛋,因为绿油油的水煮蛋闻所未闻,子邑看过的史书中记载的水煮蛋的形容无一例外是朴实无华不加修饰。
所以即使子邑在此之前并没有吃过水煮蛋又有什么关系?他并不需要吃过水煮蛋才能评判这东西到底能不能食用,比起理性的思考,这种时候子邑更相信眼睛里看到的即是真实,他的感觉告诉他这东西是真的有毒。于是他选择了水煮蛋旁边看起来更正常的烤鱼锅巴,咔嚓的脆响后,开始了和河豚的不解之缘。
“所以说,你是在干什么?”
子邑在睡梦中感到一阵濡湿的感觉。睁开眼,申正用它的舌头舔他,仔细地、温柔地舔他的脸,像是美食家对待美食般谨慎而虔诚。
关于它不吃人这件事子邑有点太大意了,申的一家之言并不足以证明妖怪是可信的,尤其是在它舔了自己这么久把整张脸都弄湿之后。
“不不,不要在意,我只是尝尝味道,我不吃人的。”申恢复了黏糊状态,对着子邑摆摆手,它自己似乎认为这是很正常的行为,而弱势方感受到生命威胁而努力后仰,眼角的余光看到觉得很脏于是远远地看着子邑和申之间黏黏糊糊行为的狐狸。
狐狸有时候也会舔舔他,柔软的小舌头舔舐手心的感觉很舒服,但是尝味道这句话实在是让人惊恐不已,子邑极力想要从痴汉申的口舌之中脱离出来。
子邑的挣扎终于让申冷静下来,子邑满脸通红,被申用力地舔过的皮肤痛觉残留。申啪嗒啪嗒掉着体液,对着子邑解释说:“你变得稍微美味一点了,所以不算是难吃的东西。”
听完这句话子邑也完全没有自豪感,就算猎人对鸵鸟说兄弟我看你一身精肉美味至极只有我能完美料理,鸵鸟在听完之前也应该转头就跑而不是乖乖跪下,毕竟这个世界上生命还是很重要的。
于是子邑悄悄打起了主意,决定用武器做一番抗争,而他浑身上下没有什么可以称作武器的家伙——尽管他很想拎出自己的拳头强辩说这是武器,可惜读书人的拳脚并不值得用武器来形容。唯一一个能造成少量伤害的大概就只有他的鞋子,子邑半蹲起来,随时准备提鞋。
“少年,这个世界并不是所有人都把这副肉体看做最宝贵的东西。我对你的血肉没兴趣,我只对你的想法感兴趣。”申提到吃想法的时候露出向往的神情,他不顾子邑苍白的脸色继续说下去:“我吃过的思维多不胜数,但你依旧吸引了我——你很有潜力。”
好好,作为食物很有潜力成为美味佳肴他是不是应该开心一下?子邑肃清嗓子,他对申的发言很不满。于是他质问申:
“如果说身体不重要,生命不重要,那么什么才是重要的?”
“你这是混淆视听啊朋友,我从没说过生命不重要。生命是重要的,但不是最重要的,人生中总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人和事——这还是你们人类教给我的东西。”申嘲笑说:“怎么你还没学会吗?”
子邑被一个妖怪嘲讽不懂人情感觉脸上无光,他强辩说:“世上的路有千百条,难道我每一条都要走一遭?”
申对子邑的说法嗤之以鼻:“世界上的小道有千百条,大道只有一条,你为什么非得背弃正轨,偏要走歪门邪道,回头还来狡辩说不走正道也是一种道理?”
“存在就是有道理的,这样承认有什么不好?”
“那么你是为什么要追寻平等,又是为什么追寻勇气和触动?这些是你走的小道教你的东西?”申仿佛对子邑的想法了如指掌,它一一细数子邑的思考过程,而子邑哑口无言。它说的没错,他的确是想走在这一条正轨上的,但子邑的性格很扭曲,想法很扭曲。
诚如申所说,世界上总有笨蛋会相信‘自己的生命并非第一位’,而子邑还没有那样的觉悟,他只是一个爱惜生命的人,而他相信在找到自己坚信的‘比生命更重要’的事物之前他都不会改变。他觉得如果可以的话,生命还是不能随意抛弃。
抛弃生命是需要勇气的,勇气是需要触动的,子邑又陷入了自己的死循环。他试图绕过触动的想象,他想,触动需要什么理由呢?
帝辛用了逝去不可挽回的过去跟他说明触动,而他当时被困在时间三体的思考中,帝辛当时想说的事情很简单。
想挽回的心情和回不来的现实的矛盾,这就是产生触动的理由。
理由是不愿失去,是这样吗?子邑擦了擦干涩的眼角。不愿失去的心情和已经失去的懊恼纠缠,这就是所谓的触动了吧。那么触动的前提是……失去?这个结论让他很失望,他想,这样是不是搞错了什么?为了不失去必须要勇敢,勇敢的前提却是失去——多可笑的答案。
先要经历失去才谈勇敢,然后第一次面对失去的时候的彷徨、不甘都会化成接下来的勇气,这就是正道告诉他的道理,让人无法辩驳又心生遗憾的道理。
他感叹这实在是正确无比的一条道路。可他想,这不就晚了?
他的这份勇敢是给从前的,因为从前不能挽回所以倾注在下一次的失去之上。那是不是因为寄不到初恋的信,寄给别的女孩也是正确的?子邑抓了抓头,思考的东西突然变得很奇怪,理所当然的答案,却惹人发笑。听起来只是无可奈何的人无力的解释。
向前走,向前走,向前走会发现什么?握住过去的手有什么不对?不想失去有什么不对?幼稚的人总想着勇敢不是这种马后炮一样的东西,所以这样的勇敢让他失望。
放错了位置的勇敢,失去了本来意义的勇敢,失去了之后才开始的勇敢,太迟太晚,所以都不是勇敢,而是事后的反省。
子邑得到的结论就是这样,子邑是幼稚的还没经历失去的鸵鸟,他想埋头入沙,他并不想听正道叨叨的道理。看穿了子邑的申却说:“即使你用怎样的理由去歪曲,思考始终只是思考,撇开这个,你不去做,你这样的思考有什么用?”
是啊,他要这么多解释有什么用?到头来他还是抱着手什么都不做。申很狡猾,它一语道破子邑的伪装,让他的强辩都成了无用功。
狡猾的妖怪和派它过来的、狡猾的世界,他们就是想要自己跟随着正道走,而不是用歪门邪道来攻击它。
如果就如正道的言论,他其实在做的就是合乎常理的,无作为就是合理的——这是正道告诉他的。他没有经历过失去,感触就无从生发,更谈不上勇敢。这样的他不作为是被允许的,不勇敢的人是值得同情的。
他一定有什么没有考虑到的,正道不是这么软弱的东西,这样的正道只是妄想的虚无缥缈的假象。触动和勇敢一定还有其他的理由,说不出口却不得不做的理由。
他意识到自己误解了什么。
他喃喃自语:“没吃过鸡蛋的人,能不能想象到鸡蛋的味道呢?”
“并不能想象到,不过没吃过前光是有限的想象都值得向往吧?”申的回答已经足够,他一直在引导着,现在子邑的思考走到了最后的关口,答案在脑海里呼之欲出。
他的谬误是最初的前提错误。并非是失去让人惋惜,而是失去的‘感觉’让人惋惜,在面临失去之前所惊恐的未来本身就是感触和勇敢的理由。没经历过失去的人对失去的恐惧自我想象,和海市蜃楼一样,并不存在,却总有人相信这是存在的。
有的人会在失去中变得勇敢,有的人在失去之前变得勇敢,子邑有点嫉妒后者的勇气,又不得不佩服他们能在关键的时候像一个英雄一样站出来。
这才是正确无误的传达,这才是勇敢,像一块没有瑕疵的玉石一般不留遗憾。
子邑长出一口气,思考是很累人的,如果可以他并不想思考这么高深的东西,因为他不是哲学家,给他一点琐碎的小事打发时间就够了。
他想终于告一段落了,申却问他:“你准备做什么了吗?”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并不。”
了解不等于认同,有理由也并不等于必须行动。他才刚思考完触动的理由,申又迫不及待把他拉进另一个荒原找寻出口。
申就像一个看穿了一切的哲人,他感觉总有一天会被它拉进一个奇怪的坑里再也出不来。
可是这也不错,尽管子邑不是哲人,尽管他不喜欢被人看穿,思考了这么久的想法能有人理解还是很值得开心的。
同样是走在旷野里的人,他和申的区别只是一个是误入而另一个是主动进来的,子邑只是被思考抓住、被寂寞诱拐而误入了这里,他没有哲人思考出一个个路口走向时候的喜悦,而哲人该有的孤独他挣脱不开。
即使他往前走,旷野还是旷野,风吹卷野草,他再拨开低矮的植物也看不到可以结伴的同志。子邑在渴求同行的人,也在渴求能理解并说得上话的人。
时间巧合得不可思议,子邑在渴求朋友的时候狐狸出现了,渴求理解的时候申出现了。世界变得柔和起来,时间的流淌也成了清泉泠泠,临近夜晚,虫鸣不减。狐狸靠过来,蹭着他的腿,做出一副可怜的样子跟他讨吃的。申变了个球悄悄滚进草堆消失不见,炊烟在远端升起,熟悉的味道溢满鼻尖。
这样的状况最是消磨志气。
子邑想他的勇气是刚下山的年轻侠士,满腔热血的毛头小子准备干一番事业,却不想突然就杀出一个山野老汉说少侠且慢,小女年方十六貌美如花,如今尚未婚嫁……话还没说完少侠就道一声岳父大人快快带路,于是勇气被拐带进村,而子邑一个人独守终点苦苦等待。
他想世界总是这么充满恶趣味,连温柔都让人感觉到它作弄的痕迹。勤勤恳恳思考动机何苦来哉?动机思考完毕,纯蠢的乱民还没起义就被招安,世界不想要他勇敢的时候总是想尽办法安抚他。
当世界想让人变得勇敢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的,子邑没奈何,暂且放下了宏图伟业的心思。他摸了摸狐狸的小脑袋,安慰说:“再等等吧。”
狐狸用尾巴缠他,左摇右晃,跟着子邑脚步一深一浅。不远处传来泥球扑通入水的声音,他们也不回头。
怀揣着什么都无所谓,他们终是要走到那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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