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子邑是搀着苏打回来的,熟悉的房间,子邑习惯性地靠在窗边。从苏打这里看自己的房间和从对面看这边感受不一样,好像从这里看过去,会有一个女孩子从那边打开窗户对自己招手,让自己回去吃饭。
子邑无疑是懂得很多道理的,他也懂得一些关于爱情的道理。子邑听过一句话,爱情是需要对等的。如果放到天平上的话,苏打那一头和子邑这一头是不对等的,就像天和地的差别。
站在苏打的窗口往对面张望,子邑想,如果是对面出现那一张脸,自己是不是就满足了呢?他摇了摇头。因为天和地的落差大,所以他并不去仰望和注视她,所以苏打的归宿不会是他,也不能是他。
做她的归宿什么的……这种念头想也不能想。
苏打曾说他是傲慢的,他觉得自己一点都不傲慢。他凭什么傲慢呢?难道卑微也是一种傲慢?那么世界上傲慢的人多了去了,多他一个同行可不可以?
这可能也是不行的,世界上卑微的人总是对特定的人的,子邑在苏打面前是鸵鸟,可是在帝辛面前也能呼呼喝喝一两句;帝辛在他面前骄傲得像孔雀,在苏打面前也会化身忠犬。大家都在这个特定的人面前变成另一个人,拘束自己,‘不是这个人就不行’——想必心里会有这样的念头。
同样走在这条路上的人大抵是不怎么亲近的,因为彼此不是特定的人。失去了卑微的共性,大家要用什么理由同行呢?或许当看到对方卑微的样子还会不着痕迹地耻笑——你是为什么这么卑微呢?闷声做着没有用的事,弄得狼狈不堪,卑微到最后也没有用,该离开你的终会离开。
“你在想什么?”苏打很奇怪他站在窗户旁边什么也不说,只是怔怔出神。
“没什么,我在考虑很严肃的东西。”子邑握拳仰望星空,他在思考的的确是很严肃的东西。
他想,没有用的事情是不是不应该存在呢?选择了最正确路线往前行走的人是不是就会幸福呢?
只做有用的事情就会得到幸福这样绝对的话他不敢说,他觉得这是不对的。
他一贯是知道卑微很消极的、无用的,世界上的存在都有其存在的意义,那么卑微的存在意义是什么呢?他看向远端,澄净的世界裹着他们——这片天地太大太空,没有能够遮住他表情的东西,那样,他遇到苏打时喜悦的表情、即将失去苏打时悲伤的表情和有所期待的表情都会被发现。
如此,他的思考也得到了结论。
卑微的确没什么好处,却是他唯一可以遮掩自己的东西。
懦弱的人在这种时候总是能找到让自己心安的理由,得出结论的时候他松了口气,鸵鸟习惯性地逃避被这个世界发现是迟早的。鸵鸟是很害怕被别人揭穿的,但谁能揭穿自欺欺人的家伙呢?
子邑听说故事中对谈会被带进树洞,风起的时候又折返回来,把人想要掩盖的事情都揭露,于是子邑是很害怕的。
他侧耳倾听,风挟着这片土地上的声音经过,没有带回昨晚子邑和苏打的对话,心虚的人却想起自己不敢正视的事实。
五月初五就要到了,他意识到苏打是女孩子的同时,即将失去苏打的事实也摆在眼前,他努力蒙着眼睛向前,也无法抵消即将迈入深渊的恐惧。
消极的卑微的最终总是会失去,这是一早就知道的道理。
他想同样是无用功,努力也许并不会收到成效,但尝试去做总会有微小的可能性。他不想失去,他是想变得积极起来的,他试图去挽救,尽管到最后可能只是难看的挣扎。好在笨蛋是不用考虑很多的,有用没有要尝试过才会知道。
不想卑微的人,只能努力变得对等,伸手去够到那个特定的人,就像帝辛那样。鸵鸟的脖子很长,昂首的时候也能稍微接近天空,如果努力伸长脖子又会更进一步。鸵鸟是不是能期待一下自己长成长颈鹿呢?空阔的天空给了子邑奇怪的妄想,天地之大,大概也能容纳谬误的存在。
“你今天在找什么呢?”苏打让子邑搀着她到厨房,晚饭还没做,只能稍微让子邑给她一点支撑。
“……”子邑想说他是去找狐狸了,但是临到末了他忍住没说。苏打对自己的了解有多少呢?她说她了解自己的全部,但是自己对她的了解并不像一个多年的青梅竹马。他是不是能保留一点苏打不知道的秘密呢?他决定瞒下来。
“日常的散步嘛,不小心走丢了……”
互相有小秘密,这样才对等——鸵鸟偷偷从沙堆里偷眼看苏打,露出计谋得逞的神色。
他为什么想要对等?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可能对等了之后,能够期待的会变得多起来?但是子邑想要和苏打对等这条路还很远。
苏打斜着眼,用审视的目光看他,看得子邑心惊胆颤,他只能保持僵硬的扑克脸企图蒙混过关。
——被、被发现了?子邑对自己的扑克脸产生了怀疑,然后苏打解救了他。
“笨蛋,认不了路就别乱走。”苏打低头细细切着子邑不认识的蔬菜,清亮的眸子认真地细致地看着案板上的东西,十指青葱,颜如白玉。
子邑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儿看,于是没敢多看。但是……多少算多呢?至少再多一次是不算的。看着苏打做菜温柔如水的样子,子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句颇有道理的话:想抓住一个人的心,先抓住他的胃。
有没有抓住他的胃他不清楚,子邑觉得他一定是被苏打的饭菜抓住了自己的心,他在厨房瑟瑟发抖迈不开步。一般的女人用贤惠来抓住男人的心,苏打就没这样的必要,她是拥有绝对统治力的女人,吃过她的料理的人基本都不会离开,也走不了了。
今天的子邑要做一回苏打的帮凶、不,是帮佣,因为子邑看到了一直在吃的烤鱼锅巴的原材料。鱼的嘴一张一合说着‘不要吃我’、‘放过我’,子邑也想说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他也想说‘放过我’,然而并没有什么用,苏打这是间接要杀害两种生物,一尸两命,苏打决定的事情就是不可规避的命运。
世界上有一种拳法叫七伤拳,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子邑曾想练就了这样歹毒拳法的人一定是对生活失去了信心,人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这么早早轻生先不说对不起父母,总是对不起自己的。人生掌握在自己手里,不努力挣扎一下怎么能指望更好的结果呢?
但后来他懂了,世界上有一种悲伤叫身不由己,用来毒害帝辛的饭菜同时也是来毒害自己的,虽然他很乐意在帝辛的饭菜里添油加醋,但是看到自己的菜色他默默捂住了脸——他无法从苏打的厨房里逃脱。如果他看不到制作过程的话,他可能还会一如既往地啃他的鱼锅巴,无知其实是很幸福的事情。但是现在……
子邑盯着苏打手里狰狞地乱跳的鱼,他想他必须要为了生存而战斗了。
——这东西是河豚啊河豚!吃了会死人的!至今为止没事不代表之后也不会死啊!子邑只知道这东西是有毒的,并不知道到底是哪里有毒,万一有毒的部分清不干净岂不是要一尸两命?
“怎么了?饿了吗?”
“不,我是来帮你的。”子邑义正言辞。
一向对厨房敬而远之的子邑会这么积极出乎苏打的意料,她还以为他是良心发现来帮厨,心怀鬼胎的子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愚钝。这个世界上的蠢蛋都该和帝辛一样的死法,子邑要趁着还有救的时候自救。
子邑以为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只是不能缚鸡,小鱼小鸟什么的可以鏖战一番,结果大出所料,河豚开始打摆的时候子邑也跟着晃。俗话说狗仗人势……狐假虎威,子邑他怎么也是苏打钦点御前带刀侍卫,掌管猫猫狗狗如帝辛的生杀大权,想不到河豚天生反骨见他跪也不跪,直接就水溅了他一身。
苏打眼疾手快,从子邑手中夺过不屈的河豚,恍如一剑西来,菜刀滑到苏打手中,刀光乍起。
刀光在子邑的瞳孔中舞动,哐的一声,锃亮的刀子砍在案板上,刀尖向上,和剁下来的鱼头仰望星空。子邑下意识退一步,他被吓到了,不是被苏打快刀斩乱麻的凌厉刀法,而是被不知死活的小偷吓到了——在苏打集中注意解剖河豚的时候,白色的小爪子出现在苏打身后,摸走了一块肉,还和帮佣的子邑打了个招呼。
——好有礼貌、不对,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白狐在苏打身后大快朵颐,而子邑头上的汗珠簌簌落下。
聪明的大脑+懒惰的身体=不劳而获的行动方针。
他早该想到白狐这么聪明又懒惰的家伙能想到最能偷懒的方法是来投奔这些愚蠢的人类,它之所以看不上肉干的原因是它吃饱了……世界总是在给出答案的时候变得恶趣味起来,子邑觉得他被这个世界和这只狐狸联手骗了。
白狐不是不需要吃东西,而是需要的东西都有人给它提供,没人提供它就自取,并没有太大分别。但是看看局势啊喂!连子邑都看出来这种时候应该避一避苏打,不说苏打是讨厌狐狸的——她手里可是拿着菜刀的,锃亮的刀锋刚斩了条犯上作乱的,分不清是血还是水的浑浊液体顺着刀身下滑。在这个关口跳出来哈哈大笑说你这个愚蠢的人类真的不好……真的不好。
太猖狂的人都死在路上,子邑仿佛能看到小东西仰望星空的样子。
不行,他无法自救,至少也要抢救一下还有救的……子邑坚定了信念,肃声说:“苏打,我有话要说……”
可能是声音低沉可怕的缘故,苏打好像被他吓到了。因为他扶着苏打,所以他能感受到苏打的身体在那一刻的颤抖。
拯救是需要付出什么的,子邑决定为他的同志献身。
“你做的菜很好吃。”
为了同志,他说谎了。
“其实你的衣服是我偷的。”
为了同志,他含冤了。
“我其实是一个变态。”
为了同志,他拼了!彼时他还不知道这个世界有一种悲剧叫‘然并卵’,当他泪眼婆娑斗志激昂的时候他发现小狐狸吃饱喝足,趴在桌子底下听他发表演讲,不时挠挠小肚子,淡定非常。
——为什么你也听得这么开心?子邑差点没气死,他白白下了决心要掩护同志撤退,却发现同志站在他行刑的位置看他留遗言,或许还想要来点小酒小菜。
子邑终于相信这个世界上是有不怕死的家伙的,而且它还看不懂情况。子邑一瞬间沉默了,他拿起中午剩下来的烤鱼锅巴,一口咬碎。
他听到了内心和烤鱼一起碎裂的声音,仰天的鱼头发来贺电嘲笑他。
这个世界并不是挣扎就有用,然而还是要挣扎一下,看看前面还有什么能挽回的,还有什么是救不回来的。
——子邑还有什么可以挽救的呢?眼前的一切都是可以挽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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