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越来越远了。
冰冷漆黑的湖水中,白云飘还在下沉着。
沉没,慢慢沉没。没有人知道,没有人在意,没有人受伤,只有自己慢慢沉没。血流心跳都像是一团团沸腾了的烈火,翻滚着流动着跳跃着,灼烧着吞噬着触碰到的一切,但是五脏六腑,却依旧如钢铁般冰冷而完好,那有着恐怖温度的鲜血,像是完全无法伤害到它们,像是发狂的困兽被坚硬的囚笼紧紧束缚,只能靠不断地怒吼撕咬来发泄自己的愤怒。
而自己,就是这份愤怒的承受者。
被泡沫包裹着沉没的身体,依旧美丽动人,像是荷塘中独秀的白莲,像是珠宝盒中最名贵的润玉,无论从任何一个角度,这美丽的胴体都是完美的,都是圣洁的,高贵的。
但是现在,这个身体,只让人想要诅咒。
无法呼吸,无法动弹,只有冰冷的湖水不停地灌进鼻腔,只有水底巨大的压强不断地撕扯着肌肤,无法活着,却也无法死去,快要燃烧起来的鲜血,沸腾着的五脏六腑,像是有一千只饥饿的老鼠在体内噬咬着每一寸的血肉,无法形容的疼痛,疯狂地淹没着一切的意识,在那可怖的景象前,每一秒的清醒每一秒的生命都像是世间最残酷的刑罚,但是就是这样的身体,却怎么也无法死去。
因为自己,就是那样的东西。
明明根本就不能称之为生物,却有着近似于无穷的生命。
“你的存在,就是为了代替那个人,身体,灵魂,所有的一切,都应该和她一样,都不应该有别。从现在开始,你就接受她的名字,白云飘。”
记得,那是自己刚刚拥有生命后,听到的第一句话。
记得,诞生之日,那漆黑得像是有着实质一般的夜空,和毫无生机的小镇,像是噩梦般包裹着自己,那些将自己藏在斗篷之中的人们围着她,用仿佛不属于这世间的声音歌唱着,赞颂着他们伟大的君王,怒斥着将他们君王背叛的恶魔。
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
君王的生命被恶魔夺走,连灵魂也被囚禁在未知的彼岸。
能够前往那彼岸的囚笼,只有恶魔自己,只有有着恶魔的血脉,恶魔的灵魂,才能通过彼岸的大门。
因此,自己就是那恶魔的复制品。
自己要代替那些人,将王的灵魂拯救,让王重新君临那片大地山川,重新将荣光洒向大地。
这就是名为“白云飘”的自己,唯一的使命。
然后,便是无休止的苦难,痛苦得让人绝望。
名为彼岸的囚笼既然能够囚禁王的灵魂,就绝非凡物,能够塑就这非凡之物的恶魔,自然也非轻易能够替代,为了能够让身体达到穿越彼岸之门的强度,那副美丽得不可名状的胴体每一天都要被切开无数次,在不知名的液体和火焰中浸泡、灼烧,在无数种魔法的切割缝合中被锻造,就像是一柄剑,要在铁砧上不断地锻打折叠,不断地灼烧再冷却,方可锐利,方可坚韧。
但是,自己毕竟不是一柄剑,而是有着知觉,有着意识,有着生命的白云飘。
就算是冒牌货,但也却是真的生命。
那时的自己,没有一天不在诅咒着自己的生命,诅咒着无法死去的自己,诅咒着那超出承受范围太多的疼痛。
无时无刻不在痛恨着那些将自己创造出来的人们,那些将自己藏在斗篷之中的人们,每一天都不过是在看着自己在地狱般的苦痛中挣扎,看着,然后期待着,期待着自己能够实现他们所不能达到的夙愿。
然后,让自己陷入更深更加痛苦的地狱,增强那美丽高贵的胴体,让它百毒不侵,让它刀枪不入,让它光滑如羊脂,洁白如初雪。
越美丽,就越是疼痛。
自己也无时无刻不在痛恨着,那个被他们称为“王”的人,为了那个不明所以的理由,为了拯救这个从未谋面的人,自己,明明是活着的自己就要承受这样的痛苦。
为了拯救……为了拯救“王”,为了拯救……为了拯救那些藏在斗篷之中的人,只有王能将他们拯救,为了拯救……为了让王重新君临埃洛玛尔,为了拯救被背叛者荼毒的黎民百姓。
自己要去拯救他们所有人。
但是,谁又来拯救自己?
痛得受不了,痛得没法活着,却怎么也无法死去。
为什么同样是生命,就没有人来拯救自己?他们说自己能够拯救那么多人,能够做到那么多事,那是多么高贵,多么高尚,多么伟大。
但是自己……只是想活着啊。
没有疼痛地活着,哪怕只有一瞬间也好,因为自己明明就是有着生命的,活生生的自己,
哪怕,只是冒牌货也好,也想要活着啊,谁规定了自己,同样是生命的自己,没有任何的选择,从一出生开始就要接受这样的命运?永远都无法为自己活着。
因为你只是个替代品,只是个冒牌货。
所以她痛恨着,痛恨着那个将要被她拯救的人,也痛恨着,痛恨着那些想要她来拯救他们的人。
那段日子,不知过了多久。
或许是长得没法记住,或许……是痛得无法回忆。
唯一清清楚楚地记着的,就是痛恨,对所有人的痛恨。
尤其是,那位君王。
她曾经相信如果给自己自由,让自己来到这座囚笼,她所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将那位君王撕得粉碎。
一定会……
然而,现在的自己,却一定做不到。
因为她是那个恶魔的复制品,不仅仅是身体,整个灵魂,所有记忆,全部都是。因此,她才会被彼岸所接受。
在塑造那值得诅咒的身体的同时,自己也全部接受了恶魔的所有记忆。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是一个红色眼睛的女孩。
被诅咒的出生,一个人前行的孤独,烈火中穿行的痛苦。
还有那一模一样的,对王的仇恨,迫不及地的想要诅咒自己的命运,迫不及待地想要向造成自己命运那个人复仇。
那份仇恨,明明那么深沉,看上去根本无法被动摇。
但是,那份仇恨,居然那么轻易地被放下了,只因为那一天,那一眼,那个让天清云散的微笑。
恶魔爱上了王,红色眼睛的女孩,爱上了他的父亲。
似乎完全无法理解,完全无法接受。
但是回忆里的那个身影,那是那么让人想要依靠,想要让人依偎。那个微笑,那么温暖,那么让人安心。
不,自己想要去痛恨,想要去复仇,没法接受,没法不去恨他。
因为自己明明,就是靠着恨他,才能坚持到现在。
但是那个人,那样一个人要人怎么样去恨?
只是纯粹的仇恨,到了他跟前,却回想不起理由,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来仇恨他的?
为了诅咒自己的命运,为了让我承受着这一切的人。
我一个人,那么孤独,那么痛,我没法选择,我想活下去,就只能恨你,只能靠着恨你活着。
只是这样的理由吗?还是说,是更简单的理由呢?
或许自己,只是一直想要被人关心,一直想要被爱而已呢?
明明自己是活着的,却只被当作替代品,明明自己只是个女孩,却要承受整个世界的恶意与诅咒。那么孤独,那么疼痛,那么孤独。
这不公平,明明自己,也是想要被爱的啊。
所以,在看见那个人的微笑时,红眼睛的女孩心中的那份恨意,就不知不觉地消散了。
或许别的人会做出别的选择,或许他们无法接受这样的冰释前嫌,或许他们会选择继续诅咒,甚至因为那微笑而更加愤怒。
但是,她是白云飘。
她只要这样就够了。
哪怕只有一个人,哪怕只有一瞬间,只要知道自己曾经被关系过,曾经被接受过,曾经被爱过,就足够了。
所以她接受了,她可以去拯救王。
但是,如果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拯救王,如果必须要用杀死那位少年的方式来拯救王,她就无法接受。
只有那个人,她不能伤害。
她宁愿就这样沉到湖底,就这样在这里灰飞烟灭。
周围的一切,忽然安静了,慢慢地,白云飘看见了湖底,透着宝石般幽光的湖底。
没有泥土,没有沙石,有的只是若水晶般光滑的表层,和淡淡发亮的幽光。
像是一面透着蓝光的镜子,在湖底躺着。
在星海之下,有一面镜子。
那就是星海湖的真相。
星海湖,是一枚透镜,是这个世界成型的基石。
当第一次听到这个名为“彼岸”的囚笼的真相时,自己也是完全无法相信,那个红眼睛的女孩,竟然只是这样,就塑造成一个世界,看得见摸得着的世界。
她缓缓地落在湖心,用手轻轻地触碰那面透着蓝光的透镜。
在透镜的另一面,也有着一个同样面容的女孩,用一样的动作,轻触着镜面,只不过,是颠倒着的。
她们的脸上,都同样挂着自嘲般的微笑,都同样静静地躺在镜面上,像是孪生的姐妹,只将指尖轻轻相触。
不知道你是否看过相似的景象。
在一张白纸的中央戳出一个小孔,点上一支蜡烛,放在靠近小孔的地方。拿一张白纸,把它放在小孔的另一面。这样,你就会在白纸上看到一个倒立的烛焰。
就是这样而已,将一个湖当作透镜,在虚空中倒映出另一个世界的实像,然后将实像固定,化作真实,将王的灵魂寄存其中。
此虚影名为彼岸,此世界为囚禁王的囚笼。
王的灵魂,就是这样被寄宿在那个名叫林云的少年的身上,用少年的记忆,用他的身份,自以为活着地生存。
但是,王的灵魂却过于强大,难以只用一个少年的身体承载,因此,王的力量被化作利剑,王的回忆被化作诗篇,被分别寄放在其他三个人的身上。
徐浪,陈雨霏,陈雪霏,这三个少年少女,在另一个世界用别的身份活着的他们,在这个借着星海湖而所投影出的世界中,被当作王的灵魂的容器而存在,在平时他们也有着自己的人格和所谓的“生命”,但那不过是倒立着的虚影,是另一个世界的镜像。
换句话说,徐浪,陈雨霏,陈雪霏,在这个“囚笼”中都是实际上并不存在的,而真正的他们正在这面透镜的另一面,用别的方式活着。
在这个世界里,真正“活着”的,就是王一个人。
真正有着灵魂的王一人。
如果自己不来到这里,或许王就会用林云的身份一直活着,直到林云这个生命也到了消亡的那一瞬间吧?
然后,这个世界就会在那一刹那消失,成为王的坟墓。
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时,还一心想着一定要快将王拯救,但是,一个个杀死那些寄宿着王之灵魂的容器,一个个补完王的灵魂之时,她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这个世界,似乎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虚假。
徐浪,陈雨霏,陈雪霏,那些被自己杀死,或是间接杀死的容器,他们看上去就像是真的活着一样。
那是无法造假的。
她一开始也并没有有想通,为什么同样身为王灵魂的一部分,王之剑会妨碍他取出王之诗,为什么会攻击自己?
为什么王之剑看起来,好像就有着自己的人格一样?
为什么明明只是容器的他们,就好像真地活着一样?
明明只是幻影,明明只是冒牌货,为什么……
就像真的活着一样。
她终于想起来了,要说冒牌货的话,自己,不也是一样吗?明明只是那个人的替代品,明明从身体到回忆到灵魂,自己都和那个红眼睛的女孩子没有区别。
但是自己,不也是真的活着吗?就算再像,自己也是自己。
自己,也想要活着。
绝不是复制品,就要完全一样,就要只是冰冷的物品。
徐浪,陈雪霏,陈雨霏……他们,似乎也是活着的。
当然,即使有所察觉,自己也是毫不留情地就将他们消灭了。
因为她要救那个人,把他带回去。
那是他的使命,也是她的宿命。
但是,那却是不应该的。
正让她醒悟的。
是少年的笑容,那个尴尬的,带着害羞的笑容。
她终于明白了,红色眼睛的女孩,明白了她的初衷。
王,请你不为人所知地,用一个普通的少年的身份,普普通通地活一辈子。
再一次,真正地活着,这一次,要好好地活着。
那个红眼睛的女孩,一定是这样想的吧?
正好,我也是这样想的。
那时候,那个让风清云淡,让天清云散的微笑,和少年那有些尴尬,有些害羞的微笑,在女孩的回忆里,慢慢地重叠在一起。
你有好好地活着吗?
那么,请一直好好地活下去,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生。这样就好。
想罢,白云飘静静地躺在了透着蓝光的镜面之上。
投影着两个世界的镜面,本身有着强大到恐怖的能力流,即使强如自己的身体,在这股恐怖的力量前也坚持不了多久。
至多,也只能勉强穿越它“一次”,自己就是这样来到这里的。
如果躺在上面的话,让身体完全和镜面接触,即使是自己,要不了多久也会被那狂暴的能量撕得粉碎。
那样就最好了。
不然的话,在意识消散之后,这副被创造出的身体一定会按被设计的那样,自动地将自己未能完成的任务完成,如果是这个身体的话,一定可以做到。
但是,自己已经决定了绝不去打扰那个普普通通的少年。
那就这样……在这里彻底消失吧。
作为替代品的生命,也没什么好珍惜的,如果能在最后,为那个人做最后一件事,最后一次保护他,那也好。
只是可惜了,我并不能拯救你。
因为王,你已经被拯救了。
想起少年的笑容,白云飘的脸上,再次透出了微笑。
那么温暖,那么惬意。
让一切都消失,都麻木,慢慢地,她感觉到周围的世界暗淡了,暖和了,安静了。
黑暗包围了她,拥抱着她,裹挟着她,让她慢慢在黑暗里沉没。
慢慢地,都消失了。
慢慢地,都死去了。
就这样,她消失了。
她的故事,就在这里完结。
如果,不是那之前,有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了握住了那只行将消失的手掌。
将她冰冷的身体,拉入温柔的怀抱。
将那片黑暗,一剑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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