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文/闪灵
果然，车璐阳俊美的脸上有一丝忍不住的抽搐，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让自己的情绪冷静，强行抽离。
“没有。”他低声道，但是很肯定，“我那时候还小，我感觉没有什么异常。……我父母一直很放松，我们一家三口很开心。当时在寺庙里游玩的人们也都很正常，人人脸上都欢喜平静。后来，就发生了地震。”
是的，在记忆里，那一天和整个旅途中任何一天都相同，他们白天游玩了小昭和寺，参观了藏经阁和钟楼，还爬上了三重塔，晚上就借住在了寺庙专门招待香客游人的后面客房中。
然后，他睡得极为香甜，一直到半夜里地动山摇，榻榻米疯狂晃动！所有人都在尖叫，爸爸妈妈护着他往外冲，再然后，就是整个屋顶猛然坍塌，砸向了他们！
中间的记忆有一段是空白的，他已经记不得了。恢复记忆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他浑身浴血，手里拿着手术刀，身边是父母奄奄一息的身体。
就像是最恐怖的梦魇，所有最沉重的悲痛，最可怕的惊恐，都齐齐压了下来，压在十二岁的他肩头，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稍离。
……简随风沉默不语。没有办法，车璐阳那时候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就算真有什么不对，他也不太可能发现什么。
忽然，车璐阳神情有一丝僵硬，他直直地看着远方空濛的黑夜，似乎沉浸在某种久远的记忆里。
“你怎么了？”简随风轻轻问。
车璐阳猛地抬起头，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像开闸的洪水般，就在这一刻，冲破桎梏，冲破这多年的记忆封锁，袭向他的心！
“我有一段记忆，丢失了……”他涩声道。
“我知道，我知道。”简随风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心里同情无比，那样惨烈的记忆，正常人都会宁可再也不再记起吧，何况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车璐阳的眼神像是亢奋的鬼火，格外幽深，“我已经强迫自己打开所有的记忆了，相信我，可是还是丢失了一块。”
不是因为太过惨痛而不愿意想起来，而是真的，在时间点上，缺失了一块！
……从房屋倒塌，他们一家三口被压在下面，到他在父亲的指点下，痛哭着、双手发抖地拿起手术刀，这之间，还有一段时间丢失了，像是被什么巨大而冷漠的力量轻轻抹去，不容窥视。
头忽然像是被什么用力地扎了一下，又一下，他忍不住用手捂住了头，呻吟了一声。
“你怎么了？”简随风皱眉。
车璐阳摇摇头，那疼痛来去都迅疾，并没到无法忍耐的地步，他看向了简随风：“现在我们做什么？”
“接着往后看，把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找一遍。”简随风眼里精光一闪，“哼，我就不信什么线索都找不到。”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迈出大殿，在夜色中，向正殿后面绕过去，和国内的寺庙不太一样，日本的寺庙很多时候都承担着接待的功用，帮民众做法事、接待信徒来暂住修行，所以很多寺庙的后面都有大量可供居住的屋舍。
车璐阳忍着头疼，看着手电强光下的黑影重重。
……这里应该是成片的灌木和花林，还有些葱郁健壮的古树，在这些漂亮的园林后面，才是他们当初居住的木屋客房。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那些本该存在的树木犹如蒸发了一般，在地面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举目望去，本该是客房的地方，倒还有些断壁残垣，木质的废墟杂乱地堆放在那里。
他闭上了眼睛，脑海中那些杂乱的血色记忆就像是条约的电影片段，带着抽痛在他的大脑中横冲直撞着，仿佛在报复这些年对它们的桎梏，冷笑着，充满恶意。
“这边。”他强忍着恶心欲吐，稍作犹豫，就沿着地上的小径向一边拐去。
虽然在一片漆黑中，简随风几乎都能感觉到他的脸色苍白如鬼，瞥了他一样，心里直泛懊悔和嘀咕：早知道就不强求他了了，这要是忽然倒下来，再狂喷鲜血什么的，可怎么好！
简随风一边走，一边随意低头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忽然怔了一下。
他进来前，按照习惯有看过腕表，现在时针依旧指着他们刚刚进来的时候，几乎没有走动！
不是手表受了什么磁场的影响而坏掉了，而是这里的时间，的确是停滞了。
他碰了碰车璐阳，给他看了看表。车璐阳瞬间就懂了他的意思。
他拧眉，脑海中有什么砰然一动：“你记得隐修会的那个真知法眼——瑟吗？假如这里的时间是真的停滞的，也就是说，极有可能这里的一切，都维持在地震发生过后的不久样子。如果她来，是不是可以追溯看到一些事情？”
简随风眼睛一亮：“没错，有可能！”
那个有着特殊眼睛、却看不到任何颜色的少女，她具有从灵力波动轨迹倒推出过去一段时间景象的能力，那些过去的时光，那些曾经的片段，都有可能被短暂还原。
假如这里曾经有着很多秘密，那么，不求还原所有，只要能还原一部分，说不定就能重新追溯到过去的谜题！
他飞快地掏出手机：“我这就联系荀老，看看他能不能和那边商量，请他们的真知法眼来看看！”
刚一掏出手机，他就爆了一句粗口：“忘了，这鬼地方没信号！”
车璐阳漫不经心地道：“也不急在这一时了。我们先看好再说。”
寺庙不算太大，可是经过庭院，绕过正殿，再来到这最后的客房，也花了不少的时间。简随风跟在车璐阳身后，终于来到了一处废墟前。
刺眼的手电光散开了一片，照在那些乌黑的断木和建筑废料上，维持着多年前倒塌时的模样。
车璐阳的身体站的笔直，可是在简随风眼中，已经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微微的颤抖。
车璐阳缓缓低下头去，伸手扒开了几根断裂的木头，看上去，像是窗棂。那下面，是露出来的片片窗纱。
……带着血。
这里的时光停止了，所以这些血色的痕迹还如此鲜明，并没有因为十几年风吹日晒而淡去。
简随风担忧地看着他明显发抖的肩膀，心里猜到了什么，悚然一惊。——这些血痕，该不是……老天，难道是十几年前他们一家三口的血迹？！
车璐阳颤抖着手，将一片染血的、带着褐色污迹的窗纱拿到了面前，似乎在辨认。可是不知道怎么，简随风似乎感觉到，他的脸色在这一瞬间有着奇怪的变化。
似乎是疑惑，惊诧，瞬间又变成巨大的不信！
他忽然加快了动作。几乎是疯狂的，用力扒开那一堆堆的断木，一块块的废墟，简随风吓了一跳，直觉地想要去拦，可是看着车璐阳那沉默而略带疯狂的侧脸，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不太敢阻止。
“你找什么，要不要我帮你？”他犹豫地问。
车璐阳却像根本没听到他的一个字，只是疯狂地继续帮下扒拉，似乎在那下面有着什么他急于去找寻的东西，简随风把心一横，也和他一样，跟着用力地开始在那一块废墟里乱扒。
纷杂的废料终于被清除的差不多了，木质的地板出现在他们面前，露出多年前客房的地面。
车璐阳闭了闭眼，一把抢过简随风手里的手电，然后破釜沉舟地，向某片地面照去！
虽然做好了一切准备，他还是在这一瞬间感到了整个身体里有一股热血轰地涌上了喉头。
浅棕色的木纹地板上，赫然的，一大片触目惊心的血迹！
简随风在一边，沉默地看着那片早已干涸的血迹。
不，不是一大片。用“片”这个词实在太小了，那根本就像是一小片**，时隔多年，简随风似乎都可以感觉到那种惨烈和悲戚。
车璐阳跪了下去。
他缓缓地把手伸向了那片血迹的中间，然后，触摸了一下，又火烫一般缩了回来。……
他在那里僵硬地跪着，好半晌，才怔怔地举起手，将自己那刚刚触碰过那片干枯血迹的手指，放在了眼前。
他的目光焦距不太集中，半天又毫无动静，以至于简随风甚至有那么一刻觉得，他根本就是心神被冲击得失去了控制。
简随风终于忍不住，在一边死死地拉住了他：“你醒醒！这都是十年前的事里，你现在好好活着，别回忆了！……”
车璐阳却充耳不闻。
简随风狠了狠心，长身而起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走吧，这里没什么！”
他身后，车璐阳没有动。一直沉默的他，忽然幽幽道：“不对。”
“什么？”简随风诧异回首，正看见车璐阳举起手指，脸上带着诡异的表情，忽然伸出舌头，在自己的手指上轻轻一舔。
……简随风忽然一阵毛骨悚然。
那是他父母的血，还是他自己的？！真是疯了么！
“这血不对。”车璐阳的声音异常嘶哑，脸上的表情竟似有点疯狂，他猛然抬头，死死地看着简随风，“血里少了东西。”
“什、什么？”简随风张口结舌。
“有人从血里取走了东西。”车璐阳幽幽道，“这是我父母的血不假，可是……它们变味了。”
四周静得瘆人，身处在这完全被隔绝的时空中，简随风本来觉得就算遇到再大的凶险，自己都不会有任何惊恐。可是这一刻，他看着车璐阳那苍白的脸颊，闪着光的黑眸，不知道为何，却感到了背脊上的森森凉意。
“你……你说什么？”他硬着头皮，“什么叫变味了？”
“变味就是味道不一样了。这不是很简单么？”车璐阳淡淡道。
简随风瞪着他，忽然大叫：“你说清楚行不行！难道你尝过你父母的鲜血的滋味！？”
车璐阳迎着他的目光，半晌不答。简随风看着他波平如镜的眼神，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不该问这句话的，假如这个问题有答案，那么一定无比残忍。
果然，这致命的直觉是对的，对面的车璐阳沉默了很久后，淡淡地回答道：“对。十二年前，我在这片废墟下，用父亲随身携带的便携医药箱里的手术刀，给他们做手术。……手术失败了，有很多血。”
他慢慢地，一字字的道，就像是在说着别人的、毫不相干的事：“有些血是流出来的，到后来就是迸射出来，飚射得到处都是。有些还溅到了我的嘴里。所以我记得。……”
简随风的喉结动了动，想要说话，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本以为自己这种孤儿从小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已经足够凄惨，可是现在，他开始觉得，与其曾经拥有再失去，倒真不如从未有过来得清净。
车璐阳却远比他想得要强大一些，现在的他，面无表情，声音却从颤抖转为了平静：“我一向对鲜血的味道特别敏感，你知道的。我说不清刚刚我尝到的到底少了什么，但是我就是觉得，这里的血液，少了一点东西。”
“什么意思？”简随风还是有点完全摸不着头脑，“你是说，少了什么成分，还是那种无法用实验室数据来解释的生命力、灵质，还是？……”
“我不知道。”车璐阳冷冷道，“我只知道一定少了什么。”
“这不可能！”简随风无法苟同地使劲摇头，“要是真有人从中提取了什么，那也得把血迹全部刮走啊，这里完全都是原始的状态。”
他再次用手电照射了一会，更加确定自己的判断了，无论是从血液的流淌，还是喷溅的形状，都没有人为地破坏过。
车璐阳目光闪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然，他点点头：“可以做对比的。我父母的血样现在已经找不到了，可是这里，一定还有我当年留下的血。”
他转眼看向了那大滩大滩的旧日血迹，眼神冷光四射：“拿我过去的血液和我现在的比一比，就知道有没有少掉什么成分了。”
地上的血液早已混到了一起，他的目光根本不去看那里，却闭上了眼睛，用尽力气冥想。——十二年前，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哭着，爬着，不可能没有受伤！
他的眼皮在急速跳动，甚至上面的血管都泛出青色来，忽然，他猛然睁开眼，看向了某处地方！
那是床头柜所在的地方，他在夜里惊醒时，好像曾经听见过有什东西碎裂的声响，然后那时候小小的自己，曾经感觉到脚底一阵刺痛。
后来的疼痛太多，以至于那点小小的痛已经算不了什么，可是那是最早发生的，或许和能够和后面的事情分开。
他走了过去，慢慢扒开那个被压塌了的床头柜，然后，在一边看到了几片碎瓷片。
没错，记忆如同潮水涌来，他甚至可以记起来那个晚上，这个白瓷茶杯里泡着的绿茶的芳香。
他轻轻捡起一片瓷片，就着简随风打过来的光，细细观看。
有点点血痕，没错，他从床上跳下来时，割伤了脚底板。那是属于他的，不属于父母亲。
他仔细地闻了闻，又放了一点在唇边。然后在简随风的注视下，他漠然地举起瓷片，在自己的手指上轻轻一割。
纷飞的血滴落下，他同样接住一滴，在嘴巴里细细感觉，然后，他的心脏开始狂跳。
对，他的血里有某种感觉，也和那个时候不一样了。他可以肯定！
他举起手里的带血瓷片道，“总算没有白来一趟——把这些瓷片带走，回去和我的血样作对比，应该就能分析出来到底有什么不同。”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他割伤的手指上的血滴，还在慢慢滴落。
简随风的手电随意转动着，目光无意中看到了车璐阳的手指，忽然就是一愣，瞳孔竟然瞬间收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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