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清洗过的洛云显得分外凉爽起来,日光穿透了空中的薄云,蓝色的天被映衬的格外高远。慕容飘飞换了身行头,漫步在驿站的飞天桥左近。这里并非是洛云城十字交叉的两条主路,但是因为紧邻驿站,四下客旅不绝于路,沿街做生意的小贩更是数不胜数,颇为热闹。晟朝自仁宗时期便达到鼎盛,这座规模宏大的都城一直便是三族往来不绝之地。
除了数量最广兢兢业业的人族以外,修身练术的仙族、勇武刚猛的魔族,都能在城中见到。甚至有一些仙族和魔族看到此城如此繁华,已然定居在此。如此一来,混入人群中的慕容飘飞丝毫不惹眼。常年与两族人为邻,自忖颇有见识的洛云城居民也不会如同乡井小民一般,见到好像仙族的人便围住指指点点。
按照前日的约定,慕容飘飞在这条长长的大街上已经来回转了数个来回,却始终没有等到马零的消息。慕容飘飞指尖敲敲胸口的玉匣,不安的仍在街上闲逛。他的心随着太阳的升高却逐渐产生一丝丝冰冷:莫非马零没有逃出魔族的毒手么?但愿自己还有机会可以拿灵珠去换人,只盼那名为蓝欣约的魔族公主不是一个心狠手辣之辈。
脑中思绪絮般浮着,身子被人流带动向前,慕容飘飞四处游移的眼神忽然一颤:自己正前方三丈之外,一名颇有气质的女孩正笑意吟吟的望向自己。她正当豆蔻年华,高挑的身材却柔美轻盈。走近些许,清楚看到她小脸干净如雪,嘴巴轻抿似总在微笑,而紧盯慕容飘飞的双眼却点漆般越来越亮。她的头上颈间花饰错落繁杂,双臂挽起一条金丝彩带,小蛮腰间缀着花鼓香囊,从装束上看似乎是一名舞女。女孩挥舞着小手向自己一路行来,竟像是认识自己的样子。
慕容飘飞脑海翻转,努力想记起自己是否有这样一位旧识。女孩却笑的愈发灿烂,在两人相距还有一丈时便欢快的蹦跳过来,一把挽住慕容飘飞左臂:“大师兄,你终于回来啦……”花鼓缀的铜铃撒下清脆悦声。
慕容飘飞一脸苦笑迎向舞女:“师兄?你是谁呀?”
舞女搂着慕容飘飞左臂的双手蓦然松开,人也不自觉的后跳一步:“大师兄……我是,小师妹啊!你……怎么了?”一张仰起的小脸花容失色。
慕容飘飞咧开嘴唇双手抱拳:“这位姑娘,在下应该不是你的大师兄……”
显然是认错人的舞女一脸惊讶:“你不是大师兄?为何你们如此……神似?”她踮起脚尖比比将及慕容飘飞下巴的身高,又伸出手指蹭蹭他并未涂脂粉的面颊,绕着慕容飘飞前前后后的走了两圈,才一脸颓丧的回答:“还真的不是大师兄……抱歉!抱歉!”
翘首企盼亲人的时候,难免会认错人。慕容飘飞为这位小姑娘的烂漫感染,劝解道:“姑娘不用太过失望,能和你的亲人神似也是慕容飘飞的荣幸……”
“好酸……”小舞女嗤的笑了一声,旋即又闷闷低语:“大师兄这次走了好久……那个冷面最近也不见人影……”
小舞女向慕容飘飞微微点头道别,转身离开了。
意外的邂逅颇为冲淡了慕容飘飞本是沉甸甸的心,他继续信步向前。自清晨甩脱追兵自水路回城之后,他蛰伏在附近想探听昨夜的消息。但是城中却平静异常,不但铁血门,就连魔族的消息都没有了。似乎一切都被淹没在了大雨之下……
再度沿街前行片刻便来到驿馆不远处。此处乃是各地信使入城的第一站,更是大晟情报的集中地,各处情报在此处分拣,再由有司辨别轻重缓急呈上朝堂。慕容飘飞路过重兵把守的驿馆门前心中擂鼓,生怕大晟的兵士都如乐家兄弟般尽责辨识出自己这要犯。匆忙转入道旁一家悬牌“云来酒家”的小店。
一碗打卤面和几样小菜摆上八仙桌面,饿了许久的慕容飘飞对此颇为受用。坐在临窗座位上的慕容飘飞目光却不停的在街上来回巡视。突然之间,慕容飘飞看到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大大咧咧的自街道对面闯了过来。
用闯字来说确是实情,街道上衣着华美富丽的行人无不纷纷为这个浑身褐色泥土的小男孩让路,而他尚不及桌子身高的体型在人群中钻来窜去,偏偏碰触到了更多人的衣物。将人们的喝骂声置之耳后不理,这名只有七八岁的小男孩看着云来酒家的招牌咧嘴笑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坏点子。
慕容飘飞意外的发现这名颇为壮实的小男孩实际上眉目清秀,若能好好梳洗打扮也算是俊童一枚。只是看他蓬乱的黑发以及脸上的污迹便可知这是一名洛云的乞讨儿。酒家的伙计眼尖,自然容不得一名小乞儿在自家门口打混了生意,忙从客人吃剩的餐食中取出一个包子,扔向意欲入内的小乞儿,不耐烦喝道:“包子给你,到别家乞讨去!”双臂展开作势向外驱赶。
小乞儿不为所动,接过包子大口咬了下去。黑豆般的小眼睛却愈发闪亮。包子在口内还未咀嚼便被他一口吐了出来,小乞儿右脚前踏话语中气十足:“这是什么破东西!小爷我吃不惯,快把你家的招牌菜葫芦鸡拿出来一只给我尝尝,至于这个——小黑,归你了。”说罢随手将包子向后一掷。小乞儿身后,一直通体乌黑的小狗“唔”的低吼一声,当空衔住。小黑狗落地后却并没有去立即吃,而是将脑袋使劲一甩,被咬过的包子飞入街道人群,又惹得一片骂声。小黑狗小小的身子与主人平齐,冲伙计嘶叫一声,竟是和小乞儿一般的傲慢。
听这小乞儿的谈吐竟似带了几分威严,而那小狗也摆出了一副和主人同进退的表现,慕容飘飞只觉十分有趣。
洛云城中多富庶,乞丐也常有官家来救济,这小乞儿却趾高气昂的点菜求乞,莫非是当初是哪家大户初逢巨变,遗落下来的公子么。
酒店伙计一愣,瞬间狂怒:“哪里来的不要命叫花,来我这里撒野……”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小男孩一头撞在腰间硬生生截断。小乞儿偷袭成功,带着小黑狗越过门槛,越过栽倒在地的伙计,直奔离自己最近一桌客人盘中的美食。
小男孩在众人的惊诧中跳上胡椅,用泥泞的双手自一盘整鸡中撕扯出最肥的鸡腿,咬一口后熟练的抛向地下。小黑狗迎空衔住,钻入桌下自去啃食。
爬起来的伙计双臂伸展扑向桌面,小男孩一个空中腾身翻覆又稳稳站在地下。随即又跃上隔壁的八仙桌,将手伸入一个刚上桌的坛装菜肴,抓扯出一块肥厚的炖肉塞入嘴中囔囔:“这个坛子肉有点咸……”
酒店几名伙计纷纷冲了过来,小男孩身子矮小却机敏异常,或钻或闪,始终没有被伙计们抓到。片刻之间,临门的几张桌子便被波折的鸡犬不宁。
门前不知何时聚了一圈看客,对着小男孩指指点点。慕容飘飞未被小乞儿殃及,却也放下碗筷笑着观看。慕容飘飞暗忖自己囊中虽金银不多,替他付几道菜钱倒是无所谓,只是这骄傲的小家伙不知道是否会接受自己的恩惠。
酒家里的打闹影响了客人的进食,接邻的几名华装的客人纷纷退散开去,酒家最靠里的桌子旁露出一名大汉的魁梧背影。小男孩闪避至大汉身边,大汉忽然闷哼一声,手中的筷子猛的拍在桌上发出一声震响。大汉上身未动,只是将右脚向小乞儿左侧三尺的地下踢去。
时不时回身向伙计们逗鬼脸的小乞儿没发觉落脚点已被抢,感觉脚下有异时为时已晚。魁梧大汉一个扫腿将小乞儿绊倒,随手抓住小乞儿的后领将其拎起,声音沉闷教训道:“我最讨厌有人打扰我喝酒!”
他身子高大壮实,手臂间胸口处肌肉虬起,上半身显得格外粗壮,站起来便如一矗高高的石碑即将塌倒般扑面气息压来。这是一名魔族,魔族的凶狠气息流散开来,四下一片静声,只有不知从何处蹿出来守在主人身边的小黑狗兀自向大汉叫个不停。
小乞儿并未受伤,片刻后便在魔男手中挣扎不已,呼道:“放开我,放开我!”怎奈手短力小,却是如何也挣不脱。
酒家的伙计虽然并不喜欢小乞儿,但是遇到这种情况却也不知如何是好。正欲上前劝解,却见店口聚集的人群中一名女子排开众人走进店中,向魔男清脆喝声:“放开他!”
走进店内的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云锦衫叠霞裙鹿皮靴,额头上一条链珠抹额,英气的脸庞上双眉怒起,右手执一条乌黑色的长鞭指向魔男。
慕容飘飞在发现魔男的时候便打算转身离开,怎奈店里太静生怕自己吸引众人目光。此刻眼见事情又起了争执,正打算趁旁人乱作一团时起身离座,却被一只纤细的小手按回了座位。
适才将自己错认为大师兄的小舞女竟颇为熟识地在自己身边坐下,微微笑道:“没想到老板不但长得像大师兄,点菜也跟他一样很阔绰嘛。”
小舞女从桌子上的筷桶中取出一双筷子,也不避讳,直接从桌子上的盘子里夹了一颗花生扔到嘴里。慕容飘飞见到这样的场景,也只能苦笑着安心坐下,暗暗期望自己不要招惹众人的目光。
酒家另一侧,魔族大汉被人扬鞭呵斥,毫不留情的抬头目光刺向对方,手头却毫不松动。小乞儿眼见持鞭少女到来,呼喊声更高,摇晃着身子要向女孩相反的方向奔去。
少女咬咬下唇,一鞭甩出,扫过魔男手抓的小乞儿衣领,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小乞儿掉落地下,魔男的右手却依旧抓着麻布衣服的碎片。少女这颇为精妙一鞭只是撕裂小乞儿的衣服,却没有伤到任何人。
小乞儿在地下打了一个滚,双足一蹬便向门口跑去。女孩来不及看魔男脸色,长鞭再度扬起,喝声:“小刀,你不要跑!”柳叶鞭掠过桌椅,径直卷在小乞儿小腿上。
被鞭子绊到再次摔倒在地的小乞儿立即翻身将长鞭压在身下,转身向少女吼声:“你不要再来追我,我不会回去的,我死也不会接受那个人的施舍!”眼见少女向他走来,随手将一只板凳向其掷去。
少女挥手拨开板凳面现愠色,高声斥骂:“你不要再给爹爹丢脸……”
“爹爹是英雄,给爹爹丢脸的是你们,”名叫小刀的男孩厉声怒吼:“是大哥,是二哥,是你!你们不想着争回程家的荣耀,全都心甘情愿的给人家当鹰犬……”
慕容飘飞忐忑的听着这貌似姐弟的奇怪对话,小舞女忽然凑到他身边说道:“长得像师兄的……哥哥,那个少女可是铁血门上代门主的女儿程晓晓,所以那个小孩子呢,应该便是上代门主最小的儿子程刀刀……而他们的大哥,就是那个禁卫军的偏将,叫程保保。”
小舞女一副亲密的样子贴近慕容飘飞耳边细语,长长的睫毛晃的慕容飘飞不敢侧目。
“不过,之前那个铁血门门主是个大老粗吗?起的名字都好没水平。”
慕容飘飞为了化解尴尬,随口说着不相干的东西。
小舞女看出了慕容飘飞的窘迫,只是微微一笑,向后撤了撤身子。
店门前的程晓晓听到小弟的话语忽然脸色凄苦:“不是如你想的那样的,小刀,你要明白我和你大哥二哥……”
程刀刀解开了腿上缠着的鞭子,还想伺机逃走。眼见姐姐追了过来,朝不远处呵哧吐舌的小黑狗命令道:“拦住姐姐!”小黑狗接到主人的指示高高跃起撞向程晓晓,小男孩乘机窜到窗边慕容飘飞的饭桌上,向窗外跃去。
餐桌上一盘还剩一多半的炒菜被程刀刀乱脚一踢,径直飞向桌旁的小舞女。小舞女惊呼一声,为了躲避溅出的汤水斜斜向一边倒去。慕容飘飞见状双脚一错,左手堪堪在小舞女着地之前挽在其腰间,两人对视一眼,只觉脸庞极近,呼吸可闻。
被人搂住腰间的小舞女脸色瞬间绯红,她一手抱在慕容飘飞腰间,另一手抵在他的胸口处。慕容飘飞也知此姿势对于一个初识不久的女孩儿实是羞人,慌忙扭过头去不细看小舞女那双漂亮的眼睛,左臂发力将其扶起。站定的舞女先是一愣,随即脸色红的异常,双臂抱在胸前,更不多话,害羞般的转身钻入人群。
慕容飘飞嘴边的“抱歉”还没说出口,便再也寻不到小舞女的身影了。
眼看着弟弟混入人群不知所踪,小黑狗也只阻拦了程家小姐片刻便也跟着主人消失不见。程晓晓叹了一口气,从腰间的钱袋中掏出两锭银子,一锭放到了店小二身旁的桌子上,另一锭则放在了魔男面前的桌子上,略带歉意的开口:“打扰这位客人用餐了,这十两银子便作为赔偿如何?”
魔男尚未开口,却听见程晓晓身后传来一个深沉的声音:
“不劳小姐破费,这件事是我们的错。”
程晓晓转过身子,看见一名身穿黑袍的魔族男子立在自己身后不远处。虽然是魔族,但是他的面貌却颇为英气,其间还带着些许柔和的气息。
“少主明明多番嘱咐不要在城里滋事,你却在这喝酒打架……”男子扫了魔族壮汉一眼,继续说道,“你且回去向少主领罪。”
魔族大汉见到黑袍男子竟是不敢多说只字,抱了抱拳便悻悻的离开了酒家。
男子目送着自己的手下离去,回身从桌子上收起程晓晓放的两锭银子,恭敬的递还给她本人。从腰间掏出了另外的二十两银锭抛给了一旁的店小二。
“在下管教下属不严,得罪诸位了。”
说罢,黑袍男子拱手作了个四方揖。
一片静默中,魔男缓缓行至正用袖子遮住面庞的慕容飘飞身前,温和的说道:“慕容公子吧,在下闵部,奉少主命请公子一叙。”
慕容飘飞从闵部进门开始就认出这是当日在城墙之上和自己与马零交手的魔族男子。闵部进店时,慕容飘飞本打算偷偷离开,但又想跟踪闵部以查找马零的下落,只是万万没料到,自己却先被闵部搭了话。
程晓晓并不知道眼前之人正是铁血门昨日追捕厮杀的敌人,只是看着闵部和不相干的人搭话暗自奇怪却不动声色。但见两人似乎没有要动手的意思,便也不再多问,将闵部还给自己的银两放回钱袋,转身离去。
店掌柜和伙计看事情已经平息了下来,也收到足够的赔偿,便四下呼喝着重新码好桌椅,饭菜再度端上桌。
慕容飘飞勉强笑对闵部:“那个……你家少主叫你来抓我?”
似乎感受到了对方的敌意,闵部摇了摇头,比慕容飘飞还高的身躯微微下弯,姿态极为恭谦:“在下只是奉少主以及广源寺常青公子之命,请慕容公子到广源寺一叙。”
常青?慕容飘飞微微愣神:常青和蓝欣约竟然邀请自己去广源寺?虽然眼前的闵部并没有什么敌意,但是自己毕竟拿着对方的至宝,想来也难以逃脱,倒是可以去看看常青怎么说便是。
慕容飘飞定了心神,整了整衣服便要随闵部而去。想到宝珠,慕容飘飞伸手去怀中摸了一下,脸色却瞬间变得古怪异常。闵部眼见他喉头鼓动如同生吞了一条大鱼,不禁问道:“慕容公子,可是身体有何不适?”
慕容飘飞暗自叫了声苦也,强行压下心中的诧异,喉音干涩:“无妨无妨,这便前去……”他的瞬间眼前浮现出小舞女柔软腰肢上坠的铜鼓,以及她害羞后绯红的脸庞。
马车辚辚向北而去,车中慕容飘飞努力平和自己的心情。面对而坐的闵部看出慕容飘飞的窘迫,努力与慕容飘飞搭话:“慕容公子不必担忧,虽然昨日夜里洛云城中多处发生争斗,但此刻城中百姓众多,官家为了不引起恐慌,只是派捕快和金吾卫四处巡查而已,我们可以轻松出城……”
慕容飘飞一路上见对方神情平和,自己的话几次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听到闵部安慰自己,最终下定决心开口,只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闵兄不必客气,我哪里是什么公子,直呼我慕容飘飞便是。”
闵部听了点点头,却再也接不下去了,一时两人只得四目乱飘各想心事。
是日的广源寺却不再喧闹如昔,空旷的寺前广场上香炉依旧烟气袅袅,数名身材高大、肤色古铜的寺庙武僧手执长棍护卫寺门,昭示着不寻常的气氛。
两人进入广源寺的大门,负责接引的小和尚慧海接替闵部指引慕容飘飞前行。放生池中金鳞摆尾,功德林上雀鸟欢腾。少有的几名香客一边上香一边低声念着类似“佛门慈悲保佑我家平平安安”之类的话。
小和尚将慕容飘飞指引至大殿门口,双手合十行了一礼:“鉴觉方丈已在殿内等候,小僧要去讲经堂听鉴空大师讲经了。”说罢径直离去。
仰望高大的佛家殿堂,慕容飘飞从容迈步。大殿不宽却长,殿门虽是面南,但殿中仍然不甚光明。缓步向内,几盏油灯发出昏昏幽黄的微光,恍若不知觉间进入了另一个所在。左右佛像或悲悯天下或金刚怒目,正前方主座上一尊佛陀,敛姿收气笑对红尘,脸上的是极致的、人间不能有的大慈悲。
慕容飘飞心有所感,一时怔住。香案旁数个蒲团,一名身披袈裟、端坐其上的肃穆中年僧人开口道:“施主既然被佛法庄严所震撼,那么可知慈悲何在?”他的嗓音缓缓,声音平和却有种无法抗拒的力量。
神游的慕容飘飞瞬间回神,见僧人的袈裟金领缀边,知此人便是广源寺的主持鉴觉方丈,忙双手合十拜道:“见过鉴觉方丈。”
他眼见鉴觉注视的眼神似乎仍在提问,思索一下却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伸指指向殿外。
鉴觉欣慰异常,点点头:“施主果然有大智慧,知晓慈悲乃在佛殿外的天地之间、众生之处……”
慕容飘飞愕然相对:“方丈难道不是要找喝水用的瓷杯么?我的意思是慧海小和尚似乎还没走远,你可以找他问一下……”
一番禅机却打的如同对牛弹琴,两人的脸色都古怪起来。有笑声自旁边传出,常青掀开偏殿的布帘走进大殿,对鉴觉大师施礼道:“方丈且勿担忧,请由常青来点化这块顽石。”手摇折扇示意慕容飘飞随他而去。
慕容飘飞不敢再看方丈脸色,忐忑不安的随常青从偏殿而去,穿过幽静的长廊,步入一个四合小院。院中一座假山些许池水,四下的花木郁郁青青,敞开的客房中,常青已经备好茶水。
这间小院位于佛殿之后,讲经堂之前,是寺中招待贵要香客之地,自是僻静非常。自迈步小院,慕容飘飞忽觉一种奇妙的感觉由心而生,像是脑海中听过无数遍的一段音律重新响起,又像是看过不知多少次家乡的夕阳再度涂抹的余晖,熟悉无比而如此接近。仔细倾听查看,却又无音无像。这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慕容飘飞无以言状,更无法对常青讲明。
两人分主客入座,常青伸手指向慕容飘飞面前的茶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微微一笑,说道,“慕容兄台,您的‘慈悲’,请用茶。”
慕容飘飞脸色微红,取了身旁的“慈悲”掀盖欲饮。杯中热气弥漫,吹开雾气却只有一片浑浊,见不得片缕茶叶。这雾气闻上去没有任何味道,然而气息入体却觉有一股勾魂夺魄的引力,让人忘却了夏日的烦躁,忘却了诸多忧愁。耳边没有了烦躁的蝉鸣,眼前没有了刺目的日光,整个人如在云里般飘忽,一时沉醉其间。
思绪瞬间回转,慕容飘飞如从云端跌落,只觉背后一身冷汗。蝉鸣声再度出现,草木也重新焕发出绿色的生机,而主人位置上的常青仍然手捧茶盏,乐呵呵的注视着他,竟然不知过去多久。
慕容飘飞感到杯中之物颇为蹊跷,忙严覆杯盖,将瓷杯放回原处,一脸疑惑望向常青。
常青赞叹一声:“慕容兄台毅力非凡。便是我,亦在此物下陶然了足有半个时辰,未料兄台竟能瞬间醒来。”
“这是什么药物,竟然有这样的神奇魅惑?”慕容飘飞不解,莫非常青唤自己前来,只为让自己见识此药物?
常青放下手中茶盏,指指慕容飘飞:“先问你一个问题。你昨日可有闻过此物?亦或者,你昨日可有过如适才这般的陶醉梦境?”
慕容飘飞细细思索,轻易便记得了昨日和马零同在广源寺另一间禅房时,自己那个美妙的梦境。当时自己还以为是困顿已久,乍然舒适所致,未料竟是这药物的气息所致么?然而广源寺中,又怎么会有如此妖邪的药物?他望向常青的眼神警惕起来,猜想常青是否妄图用这药物迷倒自己。
似是察觉了慕容飘飞警惕的目光,常青直起身子解释道:“此物名为‘龙涎’,虽说名字里带龙,却是由几种奇特的石粉配伍挥发香气的香料制成。若用它发散筋骨,治疗寒症,数钱便可极佳。只是一旦食用过量,便是其瘾无匹的毒药。”常青拾起折扇点点瓷杯。
见慕容飘飞仍是一头雾水,常青长出一口气,解释道:“而你面前的那杯‘龙涎’,却是昨晚马零掉落的……”
慕容飘飞心头巨震:拥有着妖邪药物的竟然是马零么!
“据古书记载,常人若食用‘龙涎’,一盏茶内精神恍惚,如魂飞天外般快活,之后便精神百倍,气力大增。正因如此,‘龙涎’颇具诱惑之力,稍食几次便会使人上瘾。食用‘龙涎’上瘾之人,若干时辰内必须再次服用,否则便会痛苦万分生不如死。只是‘龙涎’为金石制成,毒性甚大,食用者虽不致立毙,但一旦成瘾,毒素便在体内积聚,不久便会瘦若枯骨、命不久矣。马零与你共同入寺避难却不得不服用龙涎,由此可见他已成瘾无疑。”常青双目微闭,摇了摇头,继续说道,“‘龙涎’没有配方流传下来,但是据说此物产自极北的荒芜之地,当地人用微量的药粉对抗寒气。‘龙涎’传至中原时间不长,知晓此物的人尚少,但若放任此物,必将为祸不浅。至于马零……”
常青说到此处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微微的叹了一口气。
昔日的景象就像走马灯一样在马零的眼前闪过,印象已经十分模糊了的双亲,在无数人的鄙夷中度过的惨痛的童年,教会自己武术却对自己冷酷无情的师父,曾经一起生活却一个个消失了的同门,满身是血而眼睛已经失去了光芒的女孩,用憎恨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敌人,被所有人怀疑和讨厌着的孤独小贼以及参天大火中少女无助哭泣的身影。
紧接着便是无尽的黑暗,马零独自站在黑暗中,四周没有一丝光芒。
沉沉中似乎有一个噩梦在缠绕着他,黑暗中自己如何哭泣如何吼叫如何捶打四下只有沉寂,一切都被吞没。风卷残音苍山冷,夜海心若苦寒霜。死寂中颓然倒地,数亿次的呼唤光明却看不到。天边隐隐呼唤,竟不知抬起头来的自己是否已是泪干眼盲……
“咳……”
一片静籁中,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了一声咳嗽。
讽刺的是,这声毫无意义的咳嗽竟然驱散了马零周围无尽的黑暗。马零大梦初醒般的睁开双眼,久违的阳光从身边的窗户中射进来,刺得眼睛隐隐发疼。
意识缓缓回归,马零抹去眼角并不存在的苦泪。药材的苦涩刺入鼻腔,全身上下的伤处已经被包扎妥当,剩下的只是隐痛。
马零微微扭头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竟是自己熟悉的一间屋子。屋门处一名少年魔族正摆弄着手头奇异盒子独自喃喃。屋子里间的厨房中,一名穿着鲜艳衣衫的人族少女正守着一个药锅,微微腾起的白雾带着苦涩的药味。
一切平和而温馨。
突然间,马零的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一股发自骨髓的寒意笼罩过来,全身上下无处不在散发着酸楚,这种痛苦并不是疼痛,而是犹如被成千上万只蚂蚁咬食一般。马零将身体蜷缩成一团,颤抖着将手伸进自己的怀中。
“你找的可是这个?”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马零所躺的床头方向传了过来。
马零艰难的将头后仰,赫然看见一名身穿暗红色长衫的中年男子冷冷的看着自己。他的手中拿着一个纸包,正是马零此刻迫切想要的“龙涎”。
马零瞬间回忆起来,刚才用咳声将自己从黑暗中惊醒的便是这个声音。
“嗬……救……嗬嗬……”马零挣扎着向红衫男子伸出手去,虽然很想清楚的表达自己的意思,可是不知是受伤过重还是药毒发作,话到喉间竟只能发出嘶哑的呻吟。
红衫男子一脸失望的摇了摇头,将包着龙涎的纸包放进长衫的袖筒中。一言不发地从腰间取下酒葫芦,打开塞子向嘴里灌了一口。
噗的一声,男子将口中的酒喷了马零一脸。
马零的眼睛被烈酒刺激的睁不开,只觉得额头上被人贴上了什么。一阵冰凉的寒气从额头传遍全身,马零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忽然觉得全身的酸痛减轻了许多。
红衫男子又从葫芦里喝了一口酒,这次却是直接咽了下去。侧眼看到床上的马零已经不再挣扎,缓缓开口:“我之前受人所托前来洛云,未料被托之人竟然如此……不堪。我且帮你这次,以后你好自为之。”
说罢,男子将袖筒中的龙涎扔回马零枕边,转身向门外走去。
渐渐恢复神智的马零从床上滚了下来,双手抱住红衫人双腿:“我知道昨日在我昏迷之后……救了我的人是你……你是高人……我已经无处可去……请你收我为徒……”
他脸上的涕泪污湿了对方的裤腿,本就瘦小的身材蜷缩起来分外凄惨。
红衫人叹了一口气:“那个人死前曾留书将你托付于我。然而我找到你时,你却被卷入了这样的事件。且等你解决了天实之珠的事,如果那时还有命在,我自会再来接你!”
“谢……谢……师父……”马零两眼竟闪出了泪光。
“你且在此养伤,但是你想做我灵台山念红尘的徒弟,必须先要戒了这‘龙涎’!”红衫男子语声不怒自威。
顿了片刻,念红尘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另外,你去看看躺在内间的那个人吧。”
广源寺中,常青重新为慕容飘飞换了茶具。两人只是各自喝着茶水,沉默无言。
慕容飘飞回忆起这几日与马零在一起的所作所为,一起盗取灵珠,躲避追杀,数次死里逃生,又结识新友。数般种种之后,马零终将灵珠交付到自己手里,自己却回身以殒命的决心拯救凌竹涵。慕容飘飞不禁失神暗想,他竟然是一直在默默忍受难以承担的痛苦吗?如今下落不明的马零,是否还活着?
常青见他似乎魂不守舍,提议道:“慕容兄台,眼下情势未可知,不如让我再给你引见一个人。”
见慕容飘飞强打精神点点头,便轻轻拍掌发声示意。
一名魔族女子从屋内的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冲慕容飘飞敛衽一礼:“慕容飘飞公子,护城河边一别,可安好?”
慕容飘飞诧异的抬头,入目的却是蓝欣约那姣好的面容。对慕容飘飞而言,这倒是第一次看到蓝欣约的面庞。虽然身为魔族,但从小体弱多病的蓝欣约外表上看和一般的人族少女并没有多大的差别,甚至比普通的人族少女还要孱弱一些。
身穿蓝色长裙的蓝欣约此时略施粉黛,长发被梳成一条长辫垂在身后,虽然面带微笑,清秀的眉目间却并没有表露出过多的心情,甚至给人一种有点无嗔无喜的感觉。和如春风,慕容飘飞脑中突然出现了这样的字眼,一时竟是看得呆住了。
常青见两人相互凝视,生怕慕容飘飞起身便要遁走,连忙解释道:“我知慕容飘飞兄台与蓝小姐有误会,但在常青这里,蓝小姐绝对不会胁迫慕容飘飞你的,先请稳坐。”
得到常青的保证慕容飘飞微微定神,又细看向蓝欣约。这曾经的敌人,竟给予自己一种微妙的感觉。慕容飘飞暗自思量或许可以从她口中得到些许情报,当下开口问道:“敢问蓝姑娘,不知马零和凌家的小姐凌竹涵今在何处?”
蓝欣约找了一把椅子坐下,缓缓答道:“昨晚慕容飘飞公子趁暴雨在城外虚张声势,马零先生将凌家小姐自我和许傲手中救走,甚至还重伤了许傲。”
慕容飘飞听到马零重伤许傲的事情,惊得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上。
蓝欣约看着慕容飘飞夸张的表情却也并不在意,只是淡淡的继续说道:“在那之后魔族却遭遇到了铁血门的袭击。我和我的部下闵部星盏在马零先生的帮助下勉强战胜对手。之后,他就消失不见了。”
“消失不见?”慕容飘飞皱起了眉头。
“的确是消失不见了。那个时候马零先生已经身受重伤,不可能走的很远。我和我的手下在那之后找遍了附近的所有地点,却始终没能找到他。由此可见,马零先生必是被什么人带走了。”
“别是你们已经把马零……”慕容飘飞将自己想法脱口而出,说到一半却又觉得颇为失礼,连忙打住。
蓝欣约微微摇头,“马零先生也算是救了我和我部下的性命。身为魔族首领之女,恩将仇报的事情是决计做不出来的。”
“抱……抱歉。”慕容飘飞连忙向蓝欣约道了一歉。
这时常青却接口道:“当然,若是铁血门此刻抓到马零,必会用他做诱饵来引诱慕容飘飞公子前去营救。而从今日城中的境况来看,马零似乎也没有落入铁血手中。”
慕容飘飞对常青的推理能力非常信任,既然他说马零没有落在铁血门手里,那么真实情况也必是如此。慕容飘飞稍稍安下了心。
“可是,”慕容飘飞突然转向蓝欣约,愤怒地说道,“你刚才说‘马零将凌家小姐自我和许傲手中救走’,也就是说当时凌府的火是你们放的,而你们当时也在凌府杀了人,甚至还要将无辜的凌竹涵置于死地,不是吗?”
蓝欣约见慕容飘飞斥向自己,低声道:“在斥责我滥杀无辜之前,慕容公子可愿意听蓝欣约讲个小故事?”
慕容飘飞疑惑的望向蓝欣约,看到她诚恳的眼神,和熙静馨的感觉又浮了上来,不禁点头道:“蓝小姐请讲。”
常青见慕容飘飞答应的如此痛快,倒是略感诧异。
蓝欣约娓娓道来。
“十六年前,有个魔族的小姑娘自魔族大荒部出生。她的父母虽然都是魔族中响当当的大人物,但是小姑娘生来便体弱多病、身罹重疾,一点也没有父母的风范。
小姑娘自出生之日起便不停的让父母失望、让族人失望。她习不来父亲天生勇武的功夫,也习不来母亲出神入化的法术,这在以实力为尊的魔族中便是最大的罪责。
在小姑娘小的时候许多族人劝她父母放弃这个孩子,将其视为累赘。然而她的父母却从来没有嫌弃过她,只是不停的为她求医问药。
小姑娘的父母都是族中的高手,平日没有过多的闲暇陪伴她,然而只要有空闲,两人便一起来到小姑娘身边,陪她轻吟,看她入眠。
不懂事的小姑娘总是怪责父母没有时间伴她玩耍,总是怪责父母给她喝那么难喝的药,她不知道父母默默为她付出了多少……她只知道哭闹,只知道自己醒来父母又不在身边。她不知道父亲为她行遍四大部洲,母亲为其熬尽汤药。父母不到五十岁便白发丝丝……”
慕容飘飞自然明白她口中那个魔族小姑娘自然是她自己。原以为含着金勺出生的小公主蓝欣约必会被全族上下宠惯的不成样子,却不曾没想到她竟有如此苦楚的童年。
“等小姑娘懂事之后,她便不再哭闹,送来的苦恶药水大口喝下,虽然不能修习父母的武艺,但是好在魔族有一个擅用咒术和毒蛊的门派。实际上小姑娘非常不喜欢那些森罗诡谲的异术,但是她知道,只有自己好好活下来,让父母、让族人们看到自己的力量,才是对父母最大的欣慰。
父母是她的父母,更是魔族的守护者。他们带领魔族抵抗一切入侵。有一首世人熟知的歌谣如此说: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鼋背四陆,相隔**。
阳曦初辟,万灵丛长。神妖肆虐,始有三皇。
仙生气凛,魔性张狂。忱业恃勇,建人城邦……
先人一直告诉我们,除了人族,魔族和仙族一源三岐以外,还有一个妖族也是存在的。不同于三族,犹如巨兽一般强大而狰狞,只有三族始皇才能压制住他们。而数个月前,在魔族地域却发现了这样强大的妖物。为了不让妖物肆虐天下、保护族人不被侵扰,她的父母求助天下高手不果,只能两人前往击杀妖物。
小姑娘的父母杀死妖物却身受重伤,这个时候突然有人妄图渔翁得利般的夺取别人搏命换来的妖物内丹。
小姑娘的父母在闭关养伤前将一部分内丹力量封印在她的身上作为感应内丹的烙印。便将用自己生命换来的内丹托付给了这个小姑娘。
父母的重伤和闭关让小姑娘明白,守护好内丹,便是向族人证明自己,便是让父母欣慰。
然而终究世事难料,这个一直以来依赖父母的小姑娘到底还是保护不住内丹、既查不出内奸、也追不回灵珠、更斗不过对手,甚至稀里糊涂的被别人利用,将刀剑挥向无辜的人……
小姑娘不想推脱责任,她知道自己做错了很多事,她也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向被自己连累的人赎罪。
小姑娘正在闭关疗伤的父亲听闻此事,已经不顾伤势赶来接手女儿的麻烦。小姑娘根本不能证明自己,不能向族人证明父母为自己付出这么多不是徒劳,甚至不能让父母欣慰的一笑,摸着她的头说,你长大了……”
室中长久的沉默。蓝欣约的眼眶已经泛红,慕容飘飞也是莫名的揪心。
蓝欣约忽然抹掉泪水,恢复了平静,昂起脸庞目光直刺慕容飘飞:“慕容公子,你愿意帮助这个小姑娘取回灵珠,向她父亲证明自己么!”
慕容飘飞沉痛点头,却瞬间惊觉,尴尬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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