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华思和马尔看着静静坐在床上的男子，其颓唐的模样就像灵魂被不知名的力量给抽走。
“这，就是你说的危险人物？”马尔向身边的莉墨讽刺道。
在看到原本危险气息弥漫的男人，变成床上那只几乎毫无生气的人偶，莉墨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某种意义上，确实变成了危险的东西。”
年迈的老将军艾华思上前，冷静地检查着幼师。
莉墨的说法并无错误，在被注射那么多斯库玛之后，任何人都会精神崩溃变成疯子，而一个疯子无疑是极其危险的。
“狮家少主，维尔利特？”
对方低着头，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反应。
艾华思伸手扳正对方的头颅，看到青年瞳孔放大，眼神空洞而虚无。
“……强烈的药物反应烧坏了他的神经，”松开手指，艾华思得出结论：“他已经变成一个废人了。”
没有理会身边瞪大眼睛的莉墨，马尔皱着眉头上前。
“早就听说过狮家小少爷的各种传闻……”
他咬牙切齿，没等艾华思有所反应，突然上前伸手抓住了青年的衣领，青年身体无力地向后耷拉着，虽然还有着呼吸，不过看起来与死人无异。
“给我起来啊！纨绔少爷！你自己想死在什么地方随你喜欢，不要正好挡在我们前进的路上啊！”
不知为何，艾华思抱着双手，看起来好像没有任何想要制止他的意思。
无论马尔如何用力摇晃，青年仍旧保持着一副面无表情的苍白面孔，正如此时虽心中惊愕却面不改色的莉墨一般，纵使马尔如何愤怒，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发泄的渠道。
愤怒的男人用力将青年掷到床上，转身从武器架上随手抽出一把斧头。
“既然你连最基本的意识都没有了，那就让我来帮你解除痛苦？”
在马尔挥下巨斧将青年斩成两半之前，一位少女拦在了他的身边。
“请住手！”
虽然仍心存疑虑，莉墨还是伸出双手，挡在了马尔之前。
“……你想做什么？”
“请不要杀他。”
马尔心中的怒火更甚，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在莉墨离开前询问问题的那个人，正是马尔本人。
“你脑子和这小子一样坏掉了吧？”
“……”
莉墨面色如常，笔直地看着马尔，眼神中透露出不可动摇的意志。
“……我，答应过他。”
“你这个不知变通的笨蛋！滚开，不然我把你和这小子一起劈开！”
莉墨动也不动，甚至还向前踏出一步。
“这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不要伤害，无辜的人。”
“无辜的人？你是想说，我是个完全任由愤怒驱使，不分是非黑白的男人吗？”
擅自解读少女的意思，暴跳如雷的马尔丑态毕露，完全没有了一国良将的模样。
男人将斧刃对准少女。
“我问你，莉墨·辰星，你承认是鸦名血军的一员吗？”
“……是。”
“那么你承认我的官阶吗？”
“……是。”
“我现在以上级的身份命令你，现在马上离开这里，马上！”
“……”
但莉墨的动作和昨晚一样，她笔直地看着雷特加，没有让开的意愿。
冷眼看着少女，马尔面色越发阴沉，然后高举斧头。
正在这时，艾华思缓缓开口。
“现在这里可是有着比你官阶更大的男人，你想做什么，雷特加？”
马尔咋舌。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出来谈谈吧。”
南方的天际飘来乌云，不过尚未来到鸦军营地的上方，尚在西加山南部对峙的两支军队阴云蔽日，而鸦军仍可以享受一下为时不多的晴空。
鸦名血军中拥有最高权限的两名指挥官踏出营帐，一起来到了营地中一处隐蔽的角落。
“那么，现在可以说一下了吧，你的真实想法？”
最高指挥官艾华思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副手。而马尔·雷特加也不复暴躁之色，面色平静如死水，表情不再凶神恶煞，现在再观察他旁人会惊讶地发现，这个男人的身上竟有着与粗犷容貌不符的知性感。
“你不觉得，这一次的事件，给人的感觉极为怪异吗？”
对于马尔的反问，艾华思挑挑花白的眉毛。
“你是指？”
“太过巧合了。”马尔平静说道：“巧合到几乎可以认定为，我们似乎已落入敌人设置的一个绝妙的陷阱。”
“陷阱，吗？”艾华思沉吟：“那你认为，最有可能设下陷阱的人是？”
“自不用说，鹰家的可能性最大，”马尔·雷特加皱紧眉头：“但最糟糕的情况不止如此。”
“我们被敌人算计已经可以确认为事实，虽说没搞清楚对方是如何做到的。”艾华思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战局未开，事情难道还会更糟糕一些吗？”
“当然。”
“那么，你认为敌人的目的是什么？”
“一，个，借，口。”马尔一字一顿地说道。
“借口？”
“一个，让狮家对我们出兵的借口。”
马尔·雷特加的话令艾华思一愣，然后惊出一身冷汗。
“如果狮家的军队从北境来到这里的话，无疑是对我们毁灭性的打击。这也是鹰家的谋略——”
“如果真是鹰家所为的话，狮家应该不会上当的，我真正担忧的是，”马尔·雷特加叹息道：“算计我们的不是鹰家，而是狮家自己。”
“你是说？”
“众所周知，刚刚接管王都，实力残破的安塞特——”延长语气，马尔有些犹豫该如何称呼王都中的伪女王：“——长公主现在正忙着整治战争后的秩序和遗留问题，没有时间追击让出王都后退的女王陛下，与陛下的军队战斗的北方联军，真正的领导者是鹰家的多莱克斯。”
“鸦家与鹰家为世仇，毫无疑问。狮家和鸦家是潜在的朋友，但那只是因为快速崛起的鹰家已经对他们的地位产生冲击。相比于被倾心战斗的家主领导的鸦家，被那个男人，”马尔面无表情的说道：“克莱维伦·多莱克斯统治的多莱克斯家族，无疑才是真正危险的存在。”
如果问一个拉斯特罗人，谁才是拉斯特罗最伟大的男人，十人中会有九个人会回答说西尔索勒特·斯内斯——蛇家前任家主，拉斯特罗的前任国王，一手建造了拉斯特罗王国的男人，而至少会有八个人下意识想到的第一个人是克莱维伦·多莱克斯。
他是鹰家的现任家主，也是初代家主，从无到有创造了一个庞大家族，拯救过拉斯特罗看似绝望的危境，当世最伟大的男人。即便是他的敌人，也不得不对他报以尊敬。
所谓北方联军，并不是指拉斯特罗的北方领地，那是狮家的地界，而是除了狮家以外，中部、东部和南部，所有倾慕克莱维伦的贵族和士兵，用以对抗缩在最南端的圣溪城的安洁莉亚前女王而组建的庞大军势。迫于形势，安塞特女王无法否认鹰家私自组建联军的合理性，并被迫承认鹰家的出兵得到了她的授意。
“我们原来一直都认为，为了阻碍鹰家继续发展，狮家会妨碍鹰家的北方联军攻略女王，但或许我们的想法出现了错误。”马尔的神情再度凝重：“要知道，防止鹰家扩大战果的方法可不止给他们捣乱这一种办法而已。”
“抢夺战果吗？”
这一次，艾华思也笑不出来了。
狮家在内战中坚持着和狼家一样的中立立场，所以按公理来说，狮家的军队绝不可以出兵偏袒任何一方，但如果出自私人恩怨便有所不同，狮家完全可以打着报仇的名号出兵对抗鸦名的军队。而分享鹰家胜利果实这件事，安塞特估计是再乐意不过了，她甚至可以凭借“两大家族军队力量已足够”的借口肢解鹰家的联军。
“但是，一旦他们决心与我们开战，落入我们手中的维尔利特……”
看着沉吟中的艾华思，马尔摇了摇头。
“狮家的少主，在王都一直以软弱无能出名，五大家族中狮家最为轻视血统，作为崇尚力量和才能的家族，舍弃一个无能的血族换取家族的强盛，这种事，他们完全干的出来。”
“而更可怕的一点是，假如真的是狮家所为的话，他们无疑是得到了安塞特长公主的授意，也就是说，王都中的蛇家也有可能是我们的敌人——虽说本就如此。”
这与预想中的情况自然不同。
虽然鸦家对抗的是服从于蛇家的鹰家，但所有人都清楚，无论是鹰家对王都蛇家的服从还是鸦家与王都蛇家的敌对关系，其实都不过是政治形势的产物而已，鹰家与蛇家的关系远尖锐于鸦家与蛇家的关系。
“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种假设而已。”马尔顿了顿，然后捋了捋嘴角的胡须：“不过，一切还需早做打算为好。”
一国之良将，莫过于此。
虽说西国鸦家一向以异于常人的鬼血而产生的强悍战力闻名大陆，但偶尔，不，或许正因如此，那些拥有着鬼血文武双全的智将型角色，倒是更为适合大将角色。
“真是，几乎连我都被你骗过了。”艾华思摇头：“现在的大将都有当演员的天赋吗？所以说，对于莉墨那个小丫头的厌恶，也是演戏？”
马尔·雷特加的表情忽然平淡下来。
“我之前提过，我们军中很有可能有间谍向克莱维纶通风报信。”他说：“关于这一点的怀疑，我倒是发自真心。”
非我血亲者，其心难测。
营帐里再度只剩下莉墨和青年两人，这一次的莉墨没有再接近青年，而是缩在营帐的一角，在远处冷冷看着青年。
青年和之前没有变化，一副死人相，身体软趴趴地平躺在床上。
但没过一会儿，青年的头僵硬地偏向莉墨，眼珠转了转，脸上浮现出让看到的人感觉晦气的笑容。
“真是个污浊的世界，连静静地死去，都变成一种奢望了吗？”
莉墨瞪着他，在青年看向这边的时候，那股刺骨感再次浮现。
不是杀气，不是血腥气，也不像是豪杰所有的霸气，但就是给人一种黑暗而广阔的阴沉感。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青年也不答话，上下打量着少女，表情绝非善意。
“真是令人难过，我记得我，已经自报门户了吧？”
“这不是，你的名字，艾华思说，你的名字是，维尔利特·列恩。”
从床上坐了起来，青年伸出手指揉了揉脑袋，露出又似怀念又似疑惑的表情。
“维尔利特……甚是耳熟的名字，但可惜，翻遍我记忆中的每个角落，我好想也没有取过类似的假名。”
“我是洛谢·索拉图特，从古至今，一直都是这个名字。”
青年瞪着死鱼眼看着少女。
“那么，没礼貌的少女啊，得知他人姓名后，自报姓名才是淑女所为吧？”
“我，之前，对你说过。”莉墨稍微靠近青年，好似警觉的小兔：“你，已经，忘了吗？”
“可惜我并没有与此相关的印象，那么请容我失礼，能否重新告知一遍吗？”
“……莉墨·辰星。”
青年低声念叨了几遍少女的名字，面露疑惑。
“说实话，我比较好奇，明明现在处于迷茫状态，为何我非要被一个美丽的少女逼问呢？”
家族、阴谋、血统——这些莉墨都不懂，但是她很清楚一件事。
“他们说，我把你带到，这里，是错的。”。
“所以？”
“你之前，不是这样的。”
昨晚的你与今天的你，刚才的你与现在的你，完全不尽相同。
洛谢·索拉图特，自称此名的男人撑起身子，却没有振奋精神。
“我从未改变，也无需改变，所以并不知道你指什么。”
莉墨想了想，继续说道。
“你，答应过我，一件事。”
洛谢歪着头看着她。
“你说，我保护你，你，教我认字。”
莉墨神情认真，清亮如月色的眼睛看着洛谢。
“你，还记得吗？”
洛谢叹息。
虽然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从何而去，但洛谢清楚地知道，他并不熟悉这里的一切，他本应站在千军万马之前，站在山峦顶端俯瞰着脚下的一切。
但是他发现自己拖着瘦弱的伤躯躺在不知何处的军床之上。
或许身为军神的记忆本身便是一场梦，亦或自己现在身处梦境中？
“我没有身处此地的任何记忆，但是。”
他裂开嘴笑着，却是哭丧着脸。
“少女啊，有兴趣成为军神索拉图特的第一个部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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