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辛苦的。”道尔顿说了一个词，这个词很快就被埋葬在他踩在积雪中的吱呀声中。
婵法奥特不想回答他，在这么冷的天里他实在不想开口说话，他只是低着头，沿着道尔顿划开的那道齐腰深的积雪小道中行走。
沉默的路程一直持续到了傍晚，他们已经走了整整一天，但是四周的景象却也没有多少变化，无论哪里都是咕隆的嗡鸣和不知道割伤了什么东西的风声。只是白墙山脉的夜晚降临的也特别迅速，黄昏仅仅只会持续两个呼吸，一道夜幕就被泼洒下来。
面对这种情况这个两人的小队只能靠着树木坐下，没有生火，婵法奥特只要闭上眼睛，在术士的视界之中，他能看见浅蓝色的南行魂灵从他们身边零星经过，黑毛皮披身的兽物视术士于无物，在他们周围打转嚎叫。
“现在总可以说话了吧，婵法奥特大师。”道尔顿说出了几个小时之后的第一句话。
“离开堡垒之后，你可以不用术士的名字叫我。”男孩叹了口气，他把兜帽摘下，露出耳朵和头发。
“你应该庆幸我还没来得及变成你们这样沉默。”道尔顿转过头，隔着树只能看见他呼出的白雾“我以为他们会让更年长的术士出行巡游，如果我没有经得住诱惑，是不是会回到尘世中？”
“大师们信任你，他们能知道你会信守誓言回到白墙……他们也相信你对于新血的选择，这是白墙生长维持的方式。”
“单纯的信任？”
“这是和盖亚的赌约。”孩子回复的越来越慢，就好像对道尔顿的问题漠不关心。
“说的也是，白墙术士们比谁都谨慎，却也比谁都大胆，敢肆无忌惮的拉扯丝线和脉络。”道尔顿摇头。“接下来我会闭上嘴。不过在这之前，你说不要用术士的名字叫你，我应该称呼你为什么？”
“……”男孩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一直到道尔顿以为他睡着的时候，他才说出了他的名字————阿斯夏，出乎道尔顿意料的是，他一下子就能感受到这是这个孩子的真名。
说完名字后，这个白墙术士将兜帽重新戴上，靠在树干上，低温逐渐沿着他的四肢向着他的心脏蔓延，但是他毫不在意，他跟着风雪的节奏缓慢的呼吸，跟着身后背靠的树木一同冥思，一直到山风以为他是自己人，一直到他完全欺骗了这片土地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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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进之后的第二个晚上，第三个晚上，第四个晚上，他们都如此渡过，在经过南行的第一个岔路口时，一具狼的尸体倒在路中间，胸腔上有一个十字的钉痕。被吸引的术士不禁就地检查起它的伤口
”会不会是昨晚我们听见的声响？”道尔顿剪开钉痕，它一直通向心脏，血液沿着创口流出“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伤口，它笔直穿刺，有点像是弓弩的伤口。”
“是，但是和弓弩伤完全不同，它是有长度的，它只到了心脏处，没有前进一分，它是被精准的刺进来，而不是被被骨头阻碍。”
“为什么是在胸腔？这只狼向着谁扑了过去？”
有人握着箭杀了这只狼，这是他们想到的一个比较接近的答案。
“也许这就是我们遇到的第一个过客。”道尔顿转头向阿斯夏开了个玩笑。
“嘘！道尔顿！”那孩子举起手，将道尔顿接下来的话拦在嘴里，“嘉姆瑞德双翼的声音！”
那是翅膀划过灌木枝叶的声音，道尔顿仔细倾听，这个声音在上一秒还好似远在天边，可是下一秒就从他头顶响起，那是一种类似寒风中牙齿打颤的声音，是它喙部颤动发出的声响。它低空掠过这一小块空地，翅膀轻轻拍动，就在两人前方，贴着鼻尖那么近的地方落地，由于离得太近，他们甚至一时没法看清双翼兽的全貌。
“别跑，别远离它！”阿斯夏喊道，并没有拉开距离，而是直接伸手抓住了一块双翼的羽毛，他看不清这是哪里的羽毛，所有的视野都被遮天蔽日的褐色占满，一些长着瘤皮的尖爪就在他下巴不远处，如果不小心被这种怪物靠近身边，那么十成九会难逃一劫，哪怕是白墙术士也一样，但是好在他们也不需要那么强韧的生命。
因为他们太了解这种怪物。
“道尔顿，荆棘鞭！”有一点比较幸运的是，嘉姆瑞德虽然有两对翅膀，但是只有一双脚，皮带宽的水银色线条从道尔顿手套后弹出，覆盖了嘉姆瑞德下方的一小块土地，马上它们就宛如毒蛇般扭动，周身冒出寸长的钉刺，最开始还只是划伤了它的足部，然而就几秒之后就紧紧收缩，将二足牢牢捆在一起。
道尔顿的施法速度快到仿佛他早已布下了陷阱，但是这个巨兽还是没有失去平衡，它拼命沉下身子，想压死二人，显然一无所获，有什么东西攀上它细长的脖子，那是道尔顿的手和匕首，
“那里是气管和动脉，它通常不会暴露出颈部。”关于嘉姆瑞德双翼的知识在两个术士的脑中响起，所以他们需要做出配合引诱它露出空挡。这就是阿斯夏要做的事情，荆棘鞭不是他擅长的法术，他也没有力气直接扭曲这种怪物的脖子，唯一的选择就是一个来自西玛的野法师的法术——灼热之触，法术的代价在几秒钟的时间里抽干了阿斯夏浑身的热量，令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这个法术在黑光学派的改造下能直接穿透嘉姆瑞德双翼厚实的皮肤，直达它颈部的脊骨。它没有多大的伤害，但是疼痛已经令这只兽物难以自持的高高扬起头部。
道尔顿就在这时动手，将匕首从右至左用力划开，在心脏的泵动下巨兽腥臭的血液飞射而出，这种伤口对人类是致命的，但是对于这种怪物也只不过是小伤，它颈部两侧的肌肉缩紧，脖子就好像瞬间短了大截，皮上的羽毛与绒毛也因为缩紧而蓬松开来，血液立刻就止住不再喷出。
在雪地林中遭遇战的第一个回合，术士们稍微占了上风。
它依然没有放弃捕猎，而术士们只能想办法给它造成更大的伤害。嘉姆瑞德双翼的翼展极大，在二十七尺的范围内都有可能被翅膀扑打到，但是维持双翼的煽动需要一个稳定的结构，它用于攻击的脖子此刻因为伤口而缩紧，双足因为荆棘鞭的原因在几个呼吸之内能暂时安全。
剩下的就是翅膀根部的肌肉，它一端延伸向前胸，负责向下煽动的肌肉由粗大肌肉群组成，而延伸向背部负责抬起翅膀的肌肉则因为双翼的关系复杂的交织在一起。阿斯夏不太擅长拟型学派的法术，要是他来使用荆棘鞭就会花上比道尔顿多几倍的时间，但是相对，他却精通着其他学派的法术。
他得抓住这只嘉姆瑞德双翼暂时停止攻势的时间，它现在缩着脖子，但是几秒后它就会想到新的攻击方式，而在这几秒中里，阿斯夏消耗精神搭建法术，在这个仅仅发生在他掌中的仪式上献祭了自己的血液与精神，鲜红的线条就沿着手指与嘉姆瑞德皮肤接触的那一点开始扩散，它并不是扩散出一个圆形，而是宛如在编织物中渗透的染料，在那一掌见方的表皮上，羽毛变得根根透明，皮肤成为束状，显露出下方肌肉的纹理，骨骼则像是沉入湖底的石块。
婵法奥特向着那块关节继续伸出手，手指接触嘉姆瑞德羽毛时就像是穿越了空气，而接触皮肤时就像是浸入水中，接触骨骼时就像是拨开织物，他不知道这样到底会给这只怪物带来怎么样的感受，但是从它的反应也可以略知一二。它甚至不顾颈部的伤口伸出脖子向后仰倒，双脚直接不顾荆棘的刺痛将其挣脱开，它用全身的力气将那个受到法术的部位撞向一盘的树木，哪怕是树枝插入翅膀也继续撞击。
阿斯夏在第一次撞击时就被甩到一旁的雪地上，他熟练的在地上翻滚之后便站直了身体。
“道尔顿！它的翅膀已经脱臼，肌腱被荆棘鞭划开，现在不可能追上来，我们赶紧离开这里！”
“不，大师，这可是个好机会，它很快就会恢复，到时候我可不想在整个旅途上都要提防这个怪物。”道尔顿终于有机会从背包里拿出匕首之外的武器，那是一柄短柄斧，比起匕首，这个东西能更好的造成伤害。
在它疯狂的撞击下，第一棵树已经有了严重的倾斜，根系从地上带起一大片冻土，道尔顿对于自己的手上功夫更有自信，他靠着树干的掩护，没有从后方，而是从伤撞击的那侧接近，为了躲开双翼兽的锋利足部，他干脆踩在它搭耸的翅膀上，将斧刃作为登山镐，对于这种怪物来说背部是一个攻击的盲点。
阿斯夏只能拉响弩弦射击它的头部，虽然在乱晃下只钉在了颈部的血肉上，这依然不是什么大伤，打到现在为止，他们用掉了三个法术，但是对于这种体积的怪物来说这也只能算是小伤，所以道尔顿需要找到一个能一击毙命的方式，这个弱点他们也了如指掌，它被埋藏在嘉姆瑞德双翼兽头部那些五彩斑斓的羽毛中，它们向后生长，宛如针尖般锋利，而藏在针尖羽毛的根部，那里是它暴露在骨骼之外的唯一一节神经，连接着脊柱和大脑。
“它的头晃动的那么厉害，你不可能爬上去砍中哪里的！”又是一只弩箭钉在了它的颈部，为了将它的注意力分散成两个部分。
道尔顿没有回答，只是咬着牙快速挥动斧子砍中了它连接颈部和首对翅膀的肌肉，然而皮肤和羽毛的阻隔令这几下几乎没有效果。但是如果是能引起它的注意，那么也许阿斯夏的弩箭能从后方穿过那些后脑的羽毛命中那个部位。
他从双翼兽颈部处跳下，在它的眼前经过，靠着斧面的反光躲开了几次啃咬。
“我来吸引。”道尔顿一边绕着树木躲闪，一边大声喊道。
道尔顿倒是不需要做出什么特别的举动，双翼兽就直接咬向了他，阿斯夏也暂时停止射击屏息凝神，他将弩箭瞄准了那个晃动的斑斓羽毛，白墙的术士尽可能不会让自己陷入九死一生的险境，以他的水平也不需要等到道尔顿即将被咬上时再做出射击。只要它稍微抬起头，背部没有再遮挡，这就是一次足够好的射击机会。
第一箭射出，而第二箭紧随其后，白墙术士的弓弩可以一次摆上三只箭，巧妙的结构能很快将弩弦复位。他就这么将弩箭窝在手中，放上三根之后就快速的拉动扳手。不过，第一箭就已经足够，它准确无误的射中了它后脑的部分，令它前进的脚步为止一滞。
然而就算是这样也无法彻底杀死它，相对与和人类决斗的电光火石，和野兽对抗不存在所谓的瞬间胜负，在没有任何准备的遭遇战中，两个术士只能在保持自己不受伤的情况下一点点削弱这只兽物，一点点的取得优势。
道尔顿没有错过它停滞的机会，他不再向后撤退而是向前挥砍，短斧自下而上劈开了它的下颚，斧刃切开了咽喉，接着是接连两下砍在了它下颚的连接处，双翼兽的此刻已经无法进行啃咬，锋利的牙齿向下搭耸着，头部因为疼痛在地面上撞击，溅起成片的积雪。阿斯夏也没有停下射击，又是几只箭插入了它后脑的神经中，它痛苦的翻滚之后，终于在一阵呜咽后停止不动。
“它死了吗？”道尔顿在雪地里停下，扶着树木喘气，他另一只手紧紧握住斧柄，眼睛盯着双翼兽脑后的羽毛，它无论作出什么动作，那里一定是最先抖动的地方。
“以防万一，你去把它的头切下来，我去捡弩箭。”那个孩子松了口气，“它是被狼血吸引过来的，从下风处，可能飞了两三里。不过我还是觉得有点奇怪……狼血不应该吸引它飞这么远。”
“比我想象中轻松一些……”道尔顿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和装备，在白墙术士的训练下，他在这场遭遇战中毫发无损，用力鼓动的肌肉也渐渐平复下来，这只双翼兽只甚至都没能让他惊慌超过一秒。“我们果然应该就地干掉它。既然我们能做到，为什么不去做呢。”
阿斯夏眯起眼睛，凝视着道尔顿，他没有说话，但是这个表情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只是道尔顿同为白墙术士，阿斯夏也没有资格纠正或者影响他的想法。
“给加上一个腐烂法术，我们继续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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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继续沿着南行的道路前进，南行的道路在蒙嘉里尔山脉并不是笔直道路，穿越高原的铁杉林，他们很快就步入一片苍凉的苔坪，雾气四处弥漫，从这里开始大风就好像停歇了一样。空气沉重的就像是即将凝固的牛奶。
一些阴霾和疲惫已经沿着道尔顿的脚踝爬上他的脊背，这片苔坪的上踏下的每一步都等于其他地方的几十步，整个东陆的北方是连诅咒都不愿靠近的地方，远远离开世界的心脏，得不到它的供血。而且总是有什么视线透过天幕俯视这一块土地。
阿斯夏和道尔顿没有追踪那个杀狼的不明人士，鲜有人来到白墙山脉也不代表这里就只属于白墙术士，但是一旦他踏入这片山脉，如果没有抓住最初的踪迹刻意追寻，那么很大几率他们将永不相见。
这片苔原极其容易迷路，活人们是不可能在其中找到出路，所以术士们只能闭上眼睛，在漆黑的灵魂视界里跟随那些南行的魂灵，它们慢悠悠的带领二人穿越死寂的苔原雾海，一直到一块界碑出现在浓雾的尽头。
“婵法奥特……不，大师，看，第二个岔路。”走在最前方的道尔顿指着一块褐色的巨石说道，它就这么横在道路中间，这一路上虽然也有不少分岔，但是有着路标的岔路在婵法奥特记忆里只有那么几个，而眼前这就是如道尔顿所说的第二个岔路口。
第一个岔路口指明了两条路，一条通向山脚的环山路径，那里连接着白墙术士们的其他堡垒，而另一条通向他们目前所在的被浓雾笼罩的苔坪，而眼前的岔路也指着两个不同去处，一条将一路向着南方，如同下山的河流那样汇入大路，最终通向蒙嘉里尔的其他几个衰败的城市，而另外一条，则通向苔原周边的几个模糊的地域，那是属于苔原中生灵的领地。
道尔顿上前抚摸着那块褐色的巨石，还有刻在上面的几行路标，“我们分别的时间比我想象中还要早，大师。”
“什么意思？”
“我需要和您先分开一段，这附近我有点事情要办。”他看阿斯夏没有反应，便接着说，“不过您大可放心，我会尽可能办完，到时候我们在蒙嘉里尔中心领地碰面。”
“一路顺风，道尔顿。”阿斯夏没有多说话，直接走向了右边的路。
“果然山风已经冻住了您的喉咙，大师”道尔顿微笑着说“我现在已经成为了白墙术士，是不是说明我也可以做出预言？”
“最好别！”那个孩子的眉头紧皱，“我们之前已经说过了，不要随意做出预言！”
“我们现在正站在一片荒原呢！我的话不会被任何人听见，嘿！有人能听见我的话吗？！”道尔顿朝着浓雾中喊去，声音一下子就被旷野吞没，没有一丁点回声。
“虽然你并不这么觉得，但是我们二人同时从堡垒中出发，大师，我们的旅程是绑在一起的，哪怕我们很快会走上不同的路，但是在接下来的岁月中我们终将再会，如果你会在接下来的旅途中遇到麻烦，那时我一定会出现给予援手，这就是我的预言。”
阿斯夏再次眯起眼睛，看起来像是一个不快的神情，他实际的年龄比看起来要大得多，眼前高大的道尔顿比起他来说仍然非常年轻，透过他的眼睛，阿斯夏能看出白墙的给他的训练并没有磨去他的本性，他就像是大陆其他地方的人一样，还有着朝气和希望，还有着自信和决心，哪怕接触了白墙的知识也仍然保持了他原初的意志。
这很难得，但是不代表这对于白墙的使命来说是一件好事——尤其是现在，他在这一片绝对静谧的荒原之中，清晰的听见了丝线搅动摩挲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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