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王的诗
流人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中慢慢地走着。这座城市很奇特，处处透露着危险的气息。灰蓝色的穹顶下，连绵不绝的灰色的建筑耸入天空，顶端淹没在云海里。玻璃是灰色的，楼与楼之间的缝隙同样也是深不见底的黑灰色。
他走得很慢，在每个转角处都会探头以提防可能出现的危险。
他不知道这是哪，唯一确定的是他已经死了。大脑里最后的片段是他在昏黑的小路上骑着单车，被一辆疾驰的轿车拦腰撞到，人以一个优美的抛物线飞了出去，摔到旁边建筑工地上，玻璃和钢筋插入自己的身体。然后是手术台上那刺眼的光。然后是病床边的输血瓶。然后，他醒了，来到了这座陌生的城市。
流人用鞋尖踢起尘土，看着它们扬起又消散在灰蒙蒙的空气中。街上偶尔有人走过，来往却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他们大都走得很快，用深色的衣服将自己裹紧，脸隐藏在帽檐下的阴影里。他想叫住一两个人，可路人似乎很难沟通，或者根本听不到他的话，没有人转身或者回头。
他继续向前走，找到一家不知是古董店还是杂货店的陈旧的小店铺。门口树立着一块灰扑扑的招牌，年久失修的大门再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呻吟。店里的摆设很奇特，两排橱柜像是帘子一样垂下，上面摆放的物品也同样沾满灰尘。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坐着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沉默的看着门口，仿佛对他的到来漠不关心。
“老板，”流人在木门上敲了两下，“我想问一下……”
老板这才朝他看了一眼，那种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令他浑身不自在。
“……这是什么地方？”，他又看了一眼男人，咽了口唾沫，“不好意思，我刚刚才到这里，能不能请您至少把地名告诉我？”
过了一会儿，老板沙哑的声音才传了过来，他似乎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
“地名？这里没有地名。”
“至少您和我说的是同一种语言，这里是中国吗？”
老板慢慢站了起来：“这里不属于你所认识的那个世界的任何地方。”
“那这里是哪？”他愈发糊涂了起来，语气也有些急躁了，“这总得是个地方吧。您是这的人吗？”
“不是。”
“那您是怎么来的？”他问。
“和你一样。”老板说。
“其实我也不太明白我自己是怎么来的。”
“那又如何？反正已经来了。”
老板从他的身边走过。他的步子很慢，似乎每走一步就要花上全身的力气。老板走到橱柜边，将其上的物品按照顺序一个一个摆好，慢慢地，像是在进行一个庄重的仪式。
“那么您知道怎么离开这吗？”
“你想去哪？”老板反问道。
“呃，我也不太清楚。回家吧，大概。”
“到了这里，”老板说，“就没人能回去了。你也一样。”
“为什么？”流人脱口而出。
“你来这里，是为了悔恨。”老板慢慢地说。拿起一个沾满灰的鸡毛掸子拂去物品表面的灰尘。
“悔恨？我没什么好悔恨的呀。”
“那你就不会到这里来了。”
又是一阵沉默。
流人觉得已经问不出什么来了，便向门口走去。就在他迈出门槛的那一刻，老板忽然又开口了。
“去找他吧，”老板说，“他也许能带你回去。”
“他？”流人骤然停下。
“那个不死的男人。在这座城市里，只有他是自愿留下的。”
“他在哪？我怎么才能找到他？”
“也许是他找到你。”老板说。依旧没有转身。
这是老板说的最后一句话，随后他就像一台坏了的留声机一样，不管问什么都不再开口。流人朝店里一欠身，与老板告辞。老板重新在门口坐下，沉默地盯着门口。在那最后转眼的一瞥他惊异地发现，橱柜上的物品表面又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流人回到街上，继续漫无目的地走。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去哪，或者应该做什么事，只能对眼前荒诞不经的现实做出自己认为合理的判断。
他自己从来就是一个无神论者，不管是佛祖还是上帝他都没有一秒钟相信过。他绝不相信什么魂魄，天堂或者地狱，他统统不相信。科学给人类最伟大的贡献之一就是让人学会理性地去思考。世界是由原子组成的，原子是由夸克构成的，这是客观真实存在的。他现在能运动，能思考，他就不会相信自己死了。自己没有死，他一定身处地球的某一个角落。至于是哪，又不得而知。
他想回家。这里的一切都让他觉得危险。他向前走，穿过一条小巷，又路过一排商铺。这时，他看到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跑过他面前，后面是一群手持警棍的警察。他跟了上去，想要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们的速度太快了，在转角处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中。
他走过那个转角处，看到一座造型奇诡的灰色摩天大楼前聚集了很多人。虽说有很多人，但并没有人说话，四周寂静得不像话。突然，从楼的边上跑出一队手持警棍的警卫，向他们所在的地方跑来。他周围的人群四散而逃，向各个方向如泄洪般退去。流人本来也想跟上去，可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站在原地没有动，他计划被抓走，也许多少能获取点关于这座城市的情报。
警卫离他越来越近，跟在后面的几个甚至掏出了手枪。
他被人拍了一下。他警戒地转过头，身后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面部线条明显，金发，蓝眼睛，是欧洲人的面孔。他头部以下裹在一条宽大的斗篷中，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跟我走。”他说。
警卫冲了上来。
“这还怎么走？”
男人没有搭理他。他解下斗篷，随手扔在一边，露出下面反射着寒光的轻型盔甲，拔出一把金色的剑，摆出准备战斗的姿势。
警卫一拥而上。他挥剑，随后，鲜血四溅，但一滴都没有溅到他的身上，手中的剑依旧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跟我走。”他重复了一遍。
警卫像是刷不尽的野怪一样，又重新出现在他们的身后，并且越聚越多。他没有再犹豫，直接跟上了这个男人。他带着他闪进一家百货商场，沿扶梯上到二楼，从北面的窗户跳下，拐进附近的一个旋转门。他以为会进入一座新的建筑开始新一轮的逃亡，可是出门后傻眼了，刚才的摩天大楼和街道都不见了，周围是宽阔的平原，平原的中央是隆起的小丘。男人停了下来，转过身，带着爽朗的微笑看着流人，说：“坐。”
“坐哪？”
男人没有理会他的问题，自顾自的挑了一块隆起的草地坐下，身上的盔甲碰撞叮当作响。等流人学着他坐下后，开口道：
“少年，你可知道我是谁。”
“……”
他又笑了一下，说：“吾乃古列颠之王亚瑟，是这里迎接客人的人。”
“你就是亚瑟王？”流人的怀疑溢于言表。
“是。”
“那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猜呢？”
“这么诡异的地方，让我猜我也猜不出来啊。”
“这里诡异吗？”亚瑟王的声音十分平静，“你觉得自己是怎么到这么一个‘诡异’的地方来的？”
“我出了车祸，然后是手术，再然后……”流人突然停了下来，“……所以我确实死了？”
“你觉得呢？”
“我还在呼吸，还能行动和思考，所以我不可能是死的呀。”
亚瑟王摇了摇头：“不对，你确实死了。”
“我死了？”
“对。这是死后的世界，是你的世界，所以你可以随心所欲。”
“随心所欲？也就是我可以做我任何想做的事？”
亚瑟王没有理他的问题，问道：
“少年，你对我的了解有多少？”
“你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骑士王。”
“此乃后世之人对我的评价？”他又笑了笑，却没有在意。随即向身后的辽阔平原挥了挥手，说，“我以不列颠之王的身份即位，长久以来从袭向不列颠岛的撒克逊人手中坚守住国土。而这，是我的最后一站。在这场被名为剑栏之丘的战役中，我最终用长枪杀死了莫德雷德，而自己也受到莫德雷德手持我的剑给我的致命一击。”
他顿了顿，继续道：“没错，对于我来说，这里就是远离一切的理想乡Avalon（阿瓦隆）。”
他随即站了起来，拍掉锃亮的盔甲上沾上的些许泥土，目光中有一丝淡漠的忧伤：“你还没有准备好。”
“准备好什么？”
“接受真相，学会悔恨，最终离开。”
亚瑟王拔出剑，向前挥砍。在剑身发出的破空之声中，流人被吸入虚空。原本辽阔无边的平原从中央开始崩塌。泥土与草分崩离析，在空中化为乌有。他最后看到的是骑士王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与微微上扬的嘴角。
“我还会来找你的。”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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