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假如把我新写的后半本资料当做一种传记，那倒是相当冗长而无聊的读物。
我也不明白自己写出这种东西是出于什么心态。
不过，我做过的白痴事情已经够多了，倒也不在乎多添这么一两件。
——我连要学习钢琴的动机和出发点都蠢到了极点不是吗。
在那天之后我每天放学都会躲在琴房里面练习钢琴。
一开始的过程是很痛苦的。光看着这些杂乱无序一般的跳动在不同台阶的讨厌黑点就让我感觉头昏脑涨。而那些黑白琴键就像是在嘲笑我一般故意让我戳下错误的音符。
而由于我始终没能完整地弹出一首曲子，让我越发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徒劳。
“加油，你一定可以的。”
每当我想要放弃的时候，她就会总会不适时地出现在不合适的时刻。
我揉了揉发酸的指节，看着她。
“……你怎么还是每天都来啊。”
按道理，她如今已经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子，不应该再这么整体粘着我才是。
“每天从城北跑过来不嫌麻烦吗？”
“不会啊！只要能看见你，这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她仍然丝毫不掩饰地向我倾诉甜言蜜语。而她别在额角的那朵黑色蔷薇透着光，泛出了淡淡的紫色光芒。我记得哪本书上说过，紫色蔷薇的花语是——被禁锢的幸福。
我看着这个嘴巴越来越厉害的家伙，竟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自从她拥有了越来越多的朋友过后，似乎她也变得开朗了起来，少了份寂寞和自卑。
但是她对我的爱意依旧丝毫不减，并且与之相对的——我越发能感受到她的爱。
“你笑了呢！”
她似乎因为我的开心而感到高兴。
“是啊——人还是需要多多自嘲一下的。”
——
不知不觉中，手下的这本曲谱开始变薄了，而我的手指也开始变得灵活了起来。不像一开始，光是按个键她都得矫正我好几次的姿势。
我其实自己也没想到我能够坚持下去。
明明只是希望自己的谎言能变得更加真实可信，但是，我却在一点点迷恋上这些——
迷恋上了？
我究竟是迷恋上了什么？是美妙的音乐，亦或是充斥着谎言的人生？
而话又说回来，我又是为什么会给她的特长添加上“钢琴”这种设定呢？
——其实这也很简单，问问我自己就好了。——我从小就一直向往着能弹奏乐曲，但那只是一种幻想和希冀，我没有付诸过行动。正是因为自己做不到，所以我才会希望时秋笛能帮我实现吧。
“一个人越缺乏什么，就越喜欢表现出什么。”
而我也大概是因为自己失去了叶子，才会创造出她来吧。
似乎很有道理。
——那么，假如有一天我拥有了这些，我还会需要她存在吗？
我看着一脸傻傻微笑的她，突然从内心升起了同情。
——我是在同情我自己也说不定。
这样想着，我的内心越发沉闷了起来。
我看着眼前曲谱的目光开始有些涣散，直到上面出现了重影。
而就在此时，我感觉到了我的嘴唇似乎被什么贴住了，一低头，看见她竟然把一杯咖啡顶在了我的嘴唇上。
“哈哈，喝一口提提神把！”
她总是这样看不出我心情似的开着莫名其妙的玩笑——或许她能体会到我的心情，只是总找不到合适的安慰方式吧。
对于她这个鲁莽而失礼的玩笑，我从内心生出了一丝没由来的厌恶。一时没有忍住我便一巴掌把她的手腕拍开了。但是人在心烦意乱的时候很容易失控，我的力道有些大，一不小心把咖啡连同杯子扫到了地上。
听见杯子破碎的声音，我们彼此都不由得愣住了。半晌。
我率先反应了过来，望了望她，她则是很吃惊又很无措地盯着地面。
我注意到她的眼角有些发红，粉红的舌头也在嘴唇下不安地打转。
我咽了口唾沫，不自然地眨了眨眼：“……对……”
“对不起！”
在我几乎要把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她却率先地向我道歉了，而我只能硬生生地把歉意咽回去。但是它似乎卡在了喉咙上，噎得我难受。
我沉默了一会儿，让喉咙出的堵塞化开，然后开口：“你今天先回去吧……我想……我想一个人静静。”
我的口气却软了下来，我没有力气去多说什么或者维持底气了。
我似乎是又一次伤害了彼此。
地面上很干净，并看不见什么咖啡的污渍，但是我的内心毫无疑问是扎进了玻璃片一般难受。
2
之后——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苦燥，突破了瓶颈我的琴技开始突飞猛进。
就像是找到了共同语言一般，我似乎也开始一点点沉浸在了音乐的过程中，对她产生了其他的感情。
“你弹得越来越好了啊。”
她藏在墙角，含着笑对刚刚结束了演奏的我悄悄地鼓掌。
“啊，因为每天都有一个好老师在督促我嘛。”
毕竟我能坚持到这一步，也多亏了她，
而我自己也开始习惯这样没有意义的交谈。
——交谈为什么一定要有意义呢？这就和陪话多的老人聊天一个道理，只是彼此追求一偷份依靠和安心罢了。
今天我又小小的得到了些许突破，心情很好。而当我注意到门外已经有人在偷偷欣赏的时候，我不免得意了起来。
我伸了个懒腰，感觉到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的身体有些疲惫。
我起身然后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仰头望着窗外。
黄昏。
很美。
可是再美也只能沉沦为黑夜。现实永远得收到时间的支配，而悲哀地离逝。
恐怕只有在做梦的时候，人才可以突破时间的束缚吧。
我被一股没有由来的倦意袭击。意识渐渐变得朦胧，而在我的耳边，却隐约盘起了熟悉的旋律。
那是我听了无数次的钢琴曲。
我的意识又一次产生了第一天练习钢琴之前的那幻觉般的体验。
我的灵魂脱离了身体，向着音乐的源头追溯。
似乎在那光芒的背后——音乐的光芒就像跳动的心脏一般忽暗忽明。
而最后，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音乐背后的真谛，看到了一直以来，潜藏在心头的希望。
透过耀眼的光芒，我穿越了自己的灵魂。
在那里的——是她。
也是我。
我突然惊醒，像脉搏一般跳动的音符也随着清醒的大脑而被扫去了。
我除了注意到了天色已经变暗之外，还注意到了她正靠在我的肩膀上。那张圆润的脸庞就放在我的眼前，闭上的双眸垂着长长的睫毛。
“……又乘机占我便宜啊……”
我苦笑。
不过，我现在倒也没当初那么排斥她的所作所为了。
透过她的发丝，薰衣草的淡雅香味再次在我的鼻腔中打起转来了。
这味道仍然是若有似无的。
我并没有想过去好好地闻闻那薰衣草香，来弥补自己脑海中的多多少少的空白部分。尽管那会使她的味道更加清晰，但是我就偏爱这样一份虚缈。
我看着这株薰衣草般期待着爱情的花儿，有着蔷薇般纯洁爱意的花儿。
她熟睡着，却连做梦的权力都没有。
我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前额的柔软刘海。
——
夜路，风寒。我裹紧了外套。
时间已晚，夜幕的尽头被繁忙染成了橙色或暗紫。
各种店铺里面的灯光比前日显得更暖和了起来。一路上我忍不住往那些橱窗中多看了几眼，似乎这样能让自己感觉到舒服些。
“……话说回来——似乎有几天我没看你喝咖啡了啊。”
我轻描淡写地问到，有白气随着我的呼吸凝聚在了眼前。
自那一次我不小心打翻了咖啡杯后，她似乎就再也没在我面前端起过杯子或者邀请我去咖啡厅了。
“嗯……”
她有些嗫嚅地哼了一声。
“我啊……最近在尝试‘戒掉咖啡’……”
她的回答让我感到了意外。
她塞在我手心的手指依旧凉凉的，但是相对于真实的寒冷却能透出暖意。
“……为什么？”
我问——我不记得要求过或者更改过这种事情。她如果是自作主张的话，岂不是等于背叛了笔记本上面的内容吗？
“……因为，你不喜欢嘛……所以……”
她似乎有些不情愿告诉我理由。
“但是那种事情并不可能办到吧。”
“……”
面对我的反问，她沉默着点了点头。
能改掉才是怪事吧，我没有承认的事情，她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忤逆的。
就像我以前问过的那个问题——
“秋笛——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我冷不丁的开口，心里面却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抱任何希望。
“……哎？那个——那是因为——”
她有些惊慌，但是刚要开口回答，她却又沉默了，随后又露出了沮丧的表情，委屈地说道：“……对不起——我也……不知道。”
果然。
这个谎言的漏洞依旧存在，至今也没能填补上。但是——
即使没有任何理由，她也会这样傻傻地爱着我。
就像一个受到了诅咒的可怜少女。
我对她稍稍地微笑了一下，然后把一脸惊讶的她带进了那家咖啡馆中。
这里的装修仍旧很有格调，普遍是暗暖色的，稍有几盏黄色照灯或者亮色的花卉反倒衬得十分安逸。
墙壁上装着老旧的书架，通常上面会放上经典的诗曲和乐谱，或者深奥的哲学书。而报纸之类的实时阅读物却被放在了门口的铁框里。
就好像是店主故意要把外面的流动的、喧闹的世界于此隔离开。
我注意到她进来的时候会有一种安心感，好像是因为这里也不属于外面的世界，所以不属于外面那个世界的她能够得到一份归宿感。
在咖啡厅的里廊便是一架钢琴。偶尔会有某个有兴致的客人一展身手。
吧台里面播放着舒缓的音乐。空气中，音乐与咖啡豆的芳香连同着时间一起沉淀了。
咖啡厅里面的人并不多，但由于店面 不大，倒也不算冷清。
而我仍旧选了那一张靠窗的座位。
而对于放在桌上的多出来的那杯咖啡，和面对着的空无一人的座位，我也不再觉得那么尴尬了。
我想，我应该弥补一下我的过失了——有些话，我也想和她讲。
她把咖啡捧在手心里，让杯子的温暖包裹手掌，享受着水汽蒸腾着向日葵一样小巧的笑脸。
“好香啊——”
她的表情朦胧在两层水雾的后面。
咖啡杯搭配不和谐的娃娃脸，而额角的发卡更是充满了违和感。
我看着她惬意的模样，突然觉得有些羡慕。
“呐，你能告诉我，怎么才能觉得咖啡好喝吗？”
“……唉？……大概……喝着喝着……就觉得好喝了？”
她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吞吞吐吐地说起了意义不明的话。
我知道问了也是白问。我不知道的事情她自然也不会明白。
我端起了升腾着白色幕布的咖啡杯，贴在嘴边。
我先是闻到了一阵刺激感的苦味，像是有着一团纤毛在鼻腔里面搅拌我的嗅觉，这感觉转瞬即逝，留下了弥漫的香味。
但是我知道他们在我的味蕾上打滚的时候，一切要猛烈得多。
我看着在杯中打转的米色纹路，终于下决心似的，喝了一口。
就像是喝了一口混着烟灰的水，一股焦糊感灼烧着我的口腔，接踵而至的是一阵苦涩。
在这个时候，我会忍不住一口咽下，把苦涩作为最后的体验停留在舌尖。
“忍耐一下！”
不知是她在说，还是响于我脑海的声音这样提醒我自己。
我听从了。
奇妙的是，在逐渐习惯了这种苦闷之后，我的感官开始在讨厌的包裹感中努力地寻找到了一份厚重的芳香——沉缓地流淌着。
有一点不易察觉到的甜味在我的味蕾之外融化舒展，就好像是股错觉。
随即，芳香离开舌尖，向我的鼻腔蔓延，一点点形成了半层纱，裹住了我的思想。
我陶醉了。
待到我恢复了呼吸，将方才的体验扫尽。
我意犹未尽地睁开了方才不自觉闭上了的眼。
“怎么样？”
“……不错啊。”
我朝着一脸期待看着我的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也蛮开心地笑了出来，向日葵般的笑脸在寒冷中越发温暖。
——就算一开始不好受， 但是只要忍过去了，还是很容易能够发现其中的乐趣。
我盯着手中转动的陶瓷杯，接着将视线移到了她的脸上。
“秋笛。”
我轻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听见我的口气变得郑重，她把刚放到了嘴边的咖啡杯又摆回了桌上，就好像一开始都没动过。
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等待我的下文。
“秋笛，你听好——”
“是……？”
“虽然是我把你创造了出来，但是那并不是代表你必须要附和着我的喜好来改变自己。”
“你就是你，我不允许你临时或者被迫地去改变——如果你希望我能喜欢上你，那么我不喜欢这种谄媚似的附和。相反的，你应该让我来认可你才是。”
也正是现在的她才会让我觉得可爱，这副娇小的模样也是。
我说出了让我自己都大吃一惊的话。但是我没有收回这句话的想法和余地。
“……你明白了吗？”
我盯着她，希望她能听懂我的意思。她则是触电一般眨了眨眼睛，瞳孔开始变得晶莹，闪着光，看起来就像是在微微颤抖。
她慌慌张张地从我眼前移开了视线，睫毛上的润湿一不留神地落在了通红的脸颊上，又赶紧侧开了身子，像是不愿让我看见一样急忙抹掉了。
“……哈……你说的那种事情——可我……又不是我可以决定的啊……”
她硬是忍住了情绪，死撑着一副抱怨的表情。
看着她的语气又变得不利索了，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放心吧——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再往笔记本里面添加任何内容了。”
我说着，把背包里面的笔记本取了出来。它因为比买回来的时候吸满了油墨而厚重了不少。
“我现在把她交给你，让你自己去把握你的命运和自我。”
很多人——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办法维持自己本来的模样，我也是。不管曾经多么壮志凌云，不管如何豪情万丈，往往都会在现实的大火车的碰撞下粉身碎骨，化作车后一片尘埃。完完全全地忘记自己的曾经，忘了自己是谁。
但我不希望——我所创造出来的她，我的寄托——至少不要发生在她的身上。
“……你不怕会遇到麻烦吗……”
她用双手紧紧拥抱着陈旧的笔记本，那是她无比珍贵的回忆。
“不会啊。笔记的内容已经全部好好得记在了这里——一个字也不会漏。”
我指着自己的脑门向她保证。
——我不会忘记她的一切。
——
离开了咖啡厅，风依旧寒。心倒是不冷了。
我在窗外透过明静的玻璃，看到了刚才坐的那张桌在上还放着一杯咖啡。
似乎余温尚存。
在那之下，垫着一本笔记。
我并不知道它的归宿。
而与其对望的，是那杯空了的咖啡杯。
——而萦绕的芳香，是仅存于苦涩后的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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