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三十年，腊月，九黎山。
山中常年冰雪封山，山峰如犬牙交错，两山峭壁链接着一所铁索连环桥，在凌冽的风中撞的叮当响。锁桥的对面，雪峰的背后，有间小小的茅舍院子，木门半敞，门前的石椅上坐了一个老者、一名少年，面前石桌中摆了一盘棋局。
少年捻着棋子高悬在半空，思考半响迟迟未落子，老者端坐闭目养神。少年长叹一口气，将棋子放回盒中，也学着老者开始闭目长考。
“你的心乱了。”老者忽然睁开眼睛。
“老师说的是，今日心境是有些不平静。”少年缓缓睁开黑色的眼眸清澈如水。
“你来山中几年了？”老者问。
“来时十四岁，今年十八岁。”少年说，“已有四年了。”
“你的天资很好，只用了四年时间就将我七十年来积累的知识全部记下了。”老者从敲了一根烟杆含在嘴里，小口小口的嘬吸。
元长安沉默不语，他听出了这并不是在夸他的话。
“帝王之道、权谋之术不过都是肤浅的东西，死记硬背谁都可以记下，天下之道最终要考自己的理解，什么时候读懂了一个‘仁’字才算真的读懂了。军法之道运用起来和兵书上写的东西全都有着天差地远的区别，如果谁看的兵书更高明，谁就可以取胜，那么古往今来的仗都不必打了，大家坐在阵前背书就好了。”老者猛吸了一口气烟杆，一团白雾喷到了元长安的脸上。
“我明白，老师说过的话，弟子都铭记于心。”元长安犹豫了一会，“但……”
“你想出山了。”老者那充满嘲讽的眼神看着元长安。
“四年不长，但也不短了。”元长安握紧棋子，缓缓地下了一子。
“这四年天下局势动荡你知道多少？”老者看也不看棋局，马上贴上一子。
“在九黎镇上，我打听到了很多。”元长安点头。
老者沉默片刻说：“你觉得天下大乱还需要多久？”
“天下大乱也许已经开始了，三年内天下大势完全崩坏，诸侯互相开始攻伐，皇室再也无法命令诸侯国，整个天下将陷入混乱，唯一的结果就是改朝换代！”元长安握住棋子停滞在半空中，郑重地说道。
“何以见得？”
“夺嫡法！”元长安说到这三个字皱紧了眉头，这是他无论如何无法接受的法令，“诸侯王位的继承方式由嫡长子变更为诸侯王所有后代都拥有继承权力，鼓励诸侯王后代争夺继承权利而进行开战，即使杀死其他继承者，也不受刑部司法审判。”
“这是元隶在为他的恶果付出的代价。”老者看向远方，目光深远。
“元隶在篡位之后立刻颁布了这条法令，在诸侯王中引起了剧烈动荡，兄弑弟，弟杀兄。所有诸侯国的继承方法，都从嫡长子继承，变成了强者为尊，只能是进一步加剧了天下的动乱，”元长安的声音低沉嘶哑，“但无论元隶如何去煞费苦心的掩饰他弑君夺位的事实，他心里却永远无法原谅自己曾经杀了自己的哥哥夺取的皇位，不然他不会颁布这种天下大不韪的法令。”
“势者，以令士必斗也……”老者长叹，“古往今来群雄并起，太祖皇帝一统十二国建立元朝之前，元未央只是元国的一个小皇子，元国也并非富庶之地，与蛮族交界年年要受蛮族掠夺，，元未央以征服蛮族的志向广招贤士以充实自己的班底来取得帝位和军权，而元未央并不是嫡长子，他在玄门发动政变控制了天京城的军队，诛杀了所有的兄弟姐妹才当上的皇帝。”
元长安若有所思，默默地听着老者讲述这个他那个年代的故事。
“元未央继位立即要面临的问题就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蛮族入侵，连年的大旱不得已让蛮族放弃他们长年居住的故土，迫使他进行长途跋涉的大迁徙。他们的北方是连绵不绝的北祁山，南方是中原地带土地肥沃的中原地带，在他们眼里中原人像一群软弱待宰的羔羊却占据了天下富庶的地带，蛮族集结了所有的部落对中原地区的十二国进行了一次洗劫，首当其冲的就是元国。”
“太祖爷爷刚刚夺取政权不稳，即使手握军权也不能弥补自己薄弱的政治家底，在十二国中毫无政治上的影响力，怎么能召集十二国共同抵抗蛮族呢？”元长安发出了自己的疑问，虽然他小时在皇宫看到过这一段的史书，但都是由后世史官撰写，对很多细节之处有严重的缺失，而他眼前坐着的这名老者就是当年迎面解决蛮族入侵，辅佐元未央统一统天下最重要的权谋家，孙翎宸。
孙翎宸在任何史书传记上中都拥有“鬼神之策”的地位，他年少在天皇城国子监求学时遇见了抑抑不得志的元未央，教授他帝王之道，组建“龙心党”全局策划了“玄门政变”助元未央登上帝位，又随军九征蛮族建立伟大功业，统一中原各国最辉煌的时候，这个传奇般的人物却神秘离开了朝野，只留下一个帝师的身份让后人揣摩。
“我们与蛮族骑兵一接触就诈败投降，放弃玉门关天险，唆使蛮族南下，将矛头指向江南最富庶的夏国。中原腹地当时已经两百年没见过血刃，兵将软弱无比，我们暗中相助蛮族深入中原腹地，千百年的土地被蛮族蹂躏践踏，百姓哀鸿遍野。”孙翎宸按烟杆眼神迷离回想着当年的事情，“但十二国中也不乏有能士之人，精通纵横之术，此人名：伊那岚枫，凭一人之力游说诸国联军共抗蛮军，促成了十二国联军，设计引蛮族进入长江险要之地决战，蛮族不通水性唯有背水一战，伊那岚枫看准长江夏汛过后长江水位下浅，他令联军分出部队从背后渡过长江，偷袭蛮族主力前后夹击一举歼灭蛮族。”
“真乃绝世了！”元长安赞叹。
“但我们都没有料到蛮族中的黄金家族的神勇，他们结成方阵用不计死伤的方式，生生从联军正面突出了重围。”孙翎宸深深吸了一口烟杆，对着天空轻轻吐出，“在中原大陆战争之间只有两种，溃败战和围城战，若是双方实力太过悬殊就会出现逃兵，一旦有逃兵对军队士气的打击是沉重的，往往是一触即败。自古以来，以少胜多的战役中往往是依仗天险奇策先打击了对方的士气，弱势方才能奋勇。而蛮族战争的方式只有一种，死战！”
“死战？”元长安喃喃念这个词，细细咀嚼这个两个字的意义。
“战死至最后一人方休！这是蛮族活在蛮荒之地最重要的生存方式。我们的联军远远不及，诸侯王都不愿意将自己的军队打光，因为他们知道击败蛮族后，最大的敌人就是周围的诸侯王。”
“所以联军败了？”元长安问。
“即使是伊那岚枫这样的人也没能力挽狂澜，他最后的主张是求和。”孙翎宸说，“经此一役长江口抛尸数十万，结果是两败俱伤，诸侯军在巨大的伤亡面前也不得不妥协求和。蛮族在中原侵略了长达五年之久，旱灾已过，他们也想回到故土牧羊，所以这场求和双方都很有意向，但蛮族的条件是要伊那岚枫死才能撤回蛮荒之地，他们意识到这个男人是他们在中原大陆称霸最大的阻碍。”
元长安微微一震，低头沉思，“蛮族之人实在是不可小觑。”
“我最后一面见伊那岚枫是在军帐之中……”孙翎宸陷入了回忆。
军营外，重军把守。
孙翎宸轻撩起门帐，营房中伊那岚枫跪坐，白衣相伴，周围点亮了七星明灯与之照应，不禁生出悲凉之色。
“我知道你的来意。”伊那岚枫缓缓开口，“兴功惧暴攻以利刃。”
“你这样的人，要留在争取天下的战场上来杀，不应该死在这里。”孙翎宸领会了其意不禁惺惺相惜，“我可以帮你逃走。”
“蛮族兵从你们元国入境，视玉门关天险为无物，若无诸侯做内应，恐怕不能做到。”伊那岚枫的话咄咄逼人，“你这样的人想必不会默默无闻，来日必是震惊诸侯的角色，可总难免要血流成河。”
孙翎宸微微点头，他已明白，伊那岚枫已经说出元国的图谋，就不打算再活着走出去。
伊那岚枫淡然一笑轻抚长剑，毅然赴死。
“十二国中因为元国暗中相助蛮族，所有受到的损失是诸侯军中最少的，蛮族撤军之后，元国立刻在诸侯国中崛起，趁各国兵力羸弱，轻军突袭了夏国帝都皇天城，屠戮了所有夏国皇室，征服了一个又一个诸侯王，才得以改朝换代建立元国。”
“蛮族入侵冲击了中原地区的皇权制度，改朝换代势在必行，可是每一次的动荡，就要死伤整整一代人。”元长安摇头，“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但我是元朝的皇子，我要守护的就是祖辈们来之不易的和平，即使是要逆天而行，我要决心要抗争到底。”
“元未央明白皇室不过说到底也只是诸侯中更强大一点的王，其他诸侯依然有实力逐鹿天下，而诸侯问题是令所有皇帝头疼的政务，皇族的权力分配从古至今都没有满意的分配方法，没有哪个皇帝是愿意分享权力的。所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就是格局的必然结果。但若是把皇亲贵族全部杀光之后，皇室又变得孤立，臣子下面的党派势力就不得到制约，只能将皇室当中的那些子子孙孙封为诸侯王。所谓封王，目的是为了拱卫皇城。元未央建立元朝之后，将十二国削为九国重新分封诸侯，一共有亲王和勋王，亲王者为亲人，勋王为统一中原和远征蛮族中军功卓越者。”孙翎宸细细数来，“亲王共为五名：汉王、秦王、隶王、宋王、唐王。勋王分别有：北辰王，南郡王，贪狼王，逍遥王，即使元未央声名威望已经到达了巅峰无法做到皇权统一，而迫于形势分封了诸侯。”
“太祖皇帝对这些诸侯一点办法也没有吗？”元长安问。
“诸侯王一直都是各个朝代的心头大患，但古往今来真的敢于针对诸侯王的法令只有一条。”孙翎宸沉声，“推恩令！诸侯王各分为若干国﹐使诸侯王的子孙依次分享封土，地尽为止；封土广大而子孙少者，则虚建国号﹐待其子孙生后分封。”
“可惜后世皇权衰败，群雄并起，天下分分合合推恩令早已约束不了诸侯了。”元长安叹息。
“夺嫡法又如何？”
“嫡长子顺位由来已久，一时可能很难完全实行，但这条法令就让所有人心里埋下了一个种子，难免诸侯王的子弟不会蠢蠢欲动，元隶他为了自身皇位的合法性从盒子中放出了魔鬼一样的东西，天下将永无宁日。”
“莫说四年，恐怕再过个五六年还活着的都是杀红了眼的诸侯子弟，也就不会再有正统嫡长子继位的观念，太子元长安的身份就毫无作用了。”孙翎宸看着元长安的眼睛问，“你是这样想的对吗？”
元长安用严肃的沉默来回应，他低着头认真的看着棋盘，“我的棋路老师已经看穿，是我输了。”
“这四年的学习你已经学得很好了，我也再没有新的东西可以教你，要下山也不是不可以……”孙翎宸顿了顿，“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元长安脱口而出。
“爱上一个女人。”孙翎宸满脸严肃。
元长安沉默半响，终于问，“可以请老师告诉我为什么吗？”
“你这一生恨的人注定是太多了，一旦决定要完成复仇成就帝业皇家，你的心就再也容不下儿女情长。你在进入乱世之前或许可以找到那么一丝柔软，这是并不是很好的建议，你知道你要背负什么，这仅仅只是一个老师对于学生的关怀。”孙翎宸站起身拍拍了元长安的肩膀，“四年前你跪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甚至想杀了你，但你实在太像元未央了，你们的眼神一样的孤独，隐藏着可以将世界燃烧起来的火。”
孙翎宸拍去身上的雪花，叼起烟杆，也不管元长安，沿着小径默默地走了。
元长安深深的呼吸，仰起脖子对着天空，良久，忽然又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个人蜷缩在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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