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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坐在床中央,盯着房间的门,与散失了温度的夜晚相拥,静静分取其中的冰凉。
眼睛里窜进了来路不明的强光而缓慢睁开后,她的身影刚离开门口;看到空白的餐桌,才想起早餐应该早就被收走了,也可能就不曾出现过,没有任何从她的手里交接餐具的机会;还没来得及找到一句可以打破沉默的话,就要出门了;接过便当的时候碰到了她的手指,她像是被烫伤一样缩回去,盒子差点就撞在地上;还残留着哭腔的「注意安全」代替了过去已经开始淡忘的,从来没有想过该一个字一个字记住的出门祝福;不想管大家在耳边猜测发生了什么,不想关注发生了什么,只是听着、看着、等待着;深呼吸走进了家门,果然所有的期待都掉在了脚边,晚饭提前了,愤恨着,不愿直视她的脸;悔恨着,只是简单地回应了坐在对面的她好不容易挤出来的三言两语,没有从悔恨里脱离出来去拉住不停来来去去的身姿,找她说话、向她道歉;偶然注意到门的声响激起了房间里的寂静,一面重新看书,一面完成刚开始根本看不懂的作业;心情好多了,打开了门,她只是把夜宵递进来,想说的话全都不见了;看着她站在门边,不敢发出声音叫她进来,再想看她,她又说要去做其他事情;开着门,安静地坐在床边,注视门外;她经过门口低声道晚安后,恭敬地关上门;扔掉开着灯直到早晨的想法;夜晚逐渐变暗,不睡觉能不能……强光。景象反反复复地从那里开始,在那里结束,不断重演,挥之不去,从来没有想过能够如此短暂的日子借此延长。
今天是短小的公休日,接下来又是周末,明天她也不会出现在这个房间里,明天睡到什么时候都没关系,所以,今天等到多晚都可以。很快,等到多晚都可以。这是理应享受的时刻,这是自己所期望的,并亲手赢来的时刻。
做回一对普通的母子,和所有的人一样,没有亲吻,没有奇怪的问题,没有时常贴在一起的的亲昵,没有成篇知心交意的蜜语,没有轻易融合的夜晚,各自在各自的被子里,度过各自的时光,丢失各自的梦呓。
这是再好不过的结果。尽管自己所赞美的,她身上的那份氛围已经遭受了在体内承载不下的摧残,但等到伤口止血结疤,等到疤痕脱落消失,等到身体卸去伤痛重拾活力,就能取得藏在一切背后的胜利,这是对自己的告诫。然而,当事实根本不需要这种告诫的时候,需要告诫自己的次数却每日增加。就好像,继续、延续着,让时间掩盖所有的痕迹,去事成为往事没人提及,就会逐渐忘记现在还清晰的目的,平息心情,相互获得崭新的身体,沿着不会留下脚印的道路前去,从此,安稳在不存在那些曾经紧紧握住的、宝贵幻想的日子里。
普通的母子。普通的母子该怎么才够资格呢。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吗。普通的母子关系真的适合自己吗。和所有人一样,就会让这所屋子的里头和外头都比过去、比现在更好吗。谁知道呢。
曾经用她忍受过的每个周末的两天作为嘲笑和愤怒的基点,而发觉自己仅仅在第二个周末到来时的夜晚就快要倒下的时候,却无法从任何一句当初理直气壮地用来反讽的开脱中得到解脱,找不到自己以外的人来泼洒愤怒,连嘲笑做不了。回忆起转瞬的清醒,才知道自己一直处在何等的昏沉之中。
如果这就是维护规则的结果,那么正义可真是不堪呐。
月光从背后穿过身体的缝隙,在交错的手臂上留下蓝白色的印迹,如此纯净,如此悦目。他仰起头看属于每一个人的天空。星辰的原野上闪烁的光组成晃动的波浪吹拂遥远的苍穹,月牙张开双手迎接时隐时现、源源不断的温和的冲击,坚守在星团的簇拥中,纹丝不动。静夜无声,水晶一般的空气把风锁在内部,以毫无痕迹的忽略,拒绝和房间内的所有交流。画框做成的窗外发光的一切,是别人的天空,镶满了只有名字没有价值的宝石,用一成不变的东西填满了无边无际,是要来也没有用的天空。
「……」
少年轻轻放气息从鼻子里溜走,把视线摆回白色的床上。
仔细想想,除了亲人这一个理由,我还有其他制止她的原因吗。有,她占据了不止一个我喜欢的人的位置——占据了就占据了,就算是被她以外的人占据,好事和坏事一样会发生;还有,她带我做了我也许还不该做的事——做了也没给谁带来什么损失,何况她并非完全出于单方面的目的,更多的是在为我考虑;做噩梦,过分之举,都是因她开始——确实,不过最终,都是自己决定该怎么处理的事,她仅仅是开始。再有,就只剩下亲人这一个了理由了,不可动摇的理由——如果她不是亲人,如果没人在意她是我的亲人,我还有其他的理由不饱怀欣喜地接受妆扮满了幸运的她吗,还有理由不无视所有的障碍吗。而这个理由,是认识的人从不认识的人那里听到,是不认识的人遥传千里告诉我的,我没意识到过的,一开始不属于我的理由。
为什么是亲人就要被制止呢?明明在一起的时间比恋人还要久,明明相互的了解比恋人还要多,明明比恋人还要难以分离,为什么呢……只因为是亲人?因为看不见的神这么说?还是因为有其他人这么说呢?别人的正确就是自己的正确吗?国王和英雄就不会撒谎吗?
和着一连串的疑问,似乎撒着冰粒的风也有了香味。
或许只是太虚荣了吧,不愿被当成只能利用与生俱来的条件体验恋人的滋味的废物;或许只是太胆小了,不愿站直身子发出稍高一些的声音来为珍爱的人辩护,不愿去承受一丁点甚至从来没有显露出来过的异样目光;或许只是太贪心了吧,不愿为了一个哪也去不了的人,而放弃还可能有的、遍布各地的机会,不惜制造高大到从未登顶过的借口,来否定所有低平静默的申告。
或许,自己早就只喜欢她了;或许,只有自己对亲吻的事情耿耿于怀;或许从最初起就只有幼稚、自大的自己以为,她会抱有什么不一样的想法。
就算散发着再多看似与现实相异的气息,她也终究还是和那个人、和所有人都没多少区别。行走着、行走着,一不小心,就跌倒了;依偎着、依偎着,不知不觉,就消失了。
我为什么要为了一群根本不认识的人的看法,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自己都解释不清楚的理由,去成为我仅有的亲人所最无法面对的敌人,去牺牲我最喜欢的人。
我们除了对方,还能把谁放在第一位考虑。我们如果成为了敌人,还有谁能胜利。她没有了我……
少年想起她没有说完的话,不敢补充下去。
或许,她也在抵抗着,她也在战斗着,她也无时无刻不在像我一样思考着、探索着。
她只是想借用小小的偏僻的道路,给我一个宽广的正常的世界。
「……」
少年蠕动着嘴唇,无声地复述某个他始终记得,却终于才有点理解的句子。那副越来越娇微,越来越脆弱,却越哭越大声的身影在心灵的深空里和自己重合,他把能呼吸的空气全部塞进胸口,仿佛要保持着现在的态势把自己压碎,仿佛相信把自己压碎以后,就可以拥抱住被束缚在体内的、哪怕仅仅是虚影的她。
怎么可能就这样,变成普通的母子。怎么可以就这样闭上双眼停下来。
如果这是跨越规则的结果,那么我的结果也必须是和她一起越过。
全数的力量散去,尽管还残留着不少没能确定主人的足迹,少年还是再一次拿出心脏起跳的果敢,松开双臂,作出决定。
亲吻就亲吻吧。
只是亲吻而已,和妈妈亲吻的孩子多了去了,有什么问题,又不向人炫耀,又不做其他的事情。
就算做了亲吻以外的事情,不也是,值得兴奋的吗。为什么要狂妄地相信忙碌的人有空天天关注、为难我们。为什么要一厢情愿地想着,世上找不到第二对的两个家伙能擦出那些见惯的火花。
如果是错误的事情,注定是无法发生的;注定要发生的事情,再多的反抗也避免不了。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和她一起快快乐乐。
时钟里最粗的针已经指着斜上方,不管是哪一位健康而美丽的人都应该要到第二天才能发现自己的身边发生过了什么,以及自己的身上还残留着什么,更不用说是心力交瘁一整天的母亲。然而年轻的儿子,正积蓄着在深夜找到的激情,站在她的房门前,凝视着把手。推开进去就是谁也干涉不了的我的天地。
凝视。期待突然学会能打开门锁的超能力也是徒劳的,说不定还会把奇怪的东西召来,还是自己动手吧。他收起乱动的心情。
「妈妈。」
咚咚。
没有回应。
「妈妈。」
他加大了声音。今天,不论如何都要叫醒她。
「空?」
传来了低弱但清楚的声音。
「是的,是我。」
门微微打开了,她躲在门缝里,依旧是一副犯了错的孩子的样子。
「怎么了?」
无比柔和的声音直达耳内,清醒的流动占据了脑海。
「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他想要多说一句寒暄。
「没事,本来也没有睡着。」
就像被敲开了刚关上的门那样回应着,她大概忘了时钟会走。
「妈妈能到房间外面来吗?」
没有问出「我能进去吗」,他向后退。
「不能就这样子说吗……」
门缝收得更细了,她好像也注意到了他精神饱满的样子,注意到精神饱满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她的眼睛。他有种莫名的猜想——她在害怕由于这段时间的消极,他会打她。
「很重要的事情。」
他谨声慎语,不妄动一步。
「不能明天早上说吗……」
然而她全然没有要出来的意思。怎么办呢,手伸不进门缝里去抓她,只能先挡住门,然后再慢慢推开了——他的身体刚有点动静,门就关上了。他的手指轻轻在门上抚过。
「不能再留到早上了。我回到房间里的话,妈妈能过来吗。」
「空,不用道歉了,没事的,不用担心妈妈,快去睡吧。」
「我要说的不是道歉。」
「……是吗。」
房门另一侧有细微的动静。门很厚,恐怕都是静谧里的错觉。
「我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什么?」
他用带有悬念的话确认了她的声音,没有在哭。
「我想当面告诉妈妈。」
「……」
「请给我一次机会。」
「……」
「如果妈妈想要明天早上再听,那么我会在这里等到明天早上。」
他看着紧闭的门,凝固的沉默传达出似乎根本没有人在聆听的事实,一切的言语都只是尴尬的自我演绎。但他已经知道,她绝不会像他一样无情,不管发生什么。
万一她真的重新回到了床上,并且躲到了距离门尽量远的一侧,他也做好了等到明天的准备,因为留有她的脚印的冰冷地板,比只有一个人的温床更能催人入眠。
「我会闭上眼睛。」
他照自己说的做了。
「绝对不会……」
门响了。
「好了。」
她关上门,低着头一点点靠近,靠近了一点点。
「说吧。」
他的手绕过了她的腰,两只手都饶了过去。
「空……!?你要做什么?」
昏暗里似乎会闪光的双眼紧张地直视过来,她的气息在面前颤抖。
少年按住翻腾的眩晕,鼓起勇气。
「我希望妈妈可以再吻我。」
第一次看到,她真正吃惊的样子。他无意识地压着她进一步贴合自己,手指陷入了她腰间的皮肤里。
「……啊?现在?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她快速说出尽可能多的否定。
「是以后的早晨。」
「哦……空这样,勉强自己,妈妈也没办法开心的。」
没来头的羞耻加入进来捣乱。她给自己找到一个能够抓到平静之神的袖口的角度。
「我不想再做妈妈的敌人了。」
他激动地把脸凑近。
「我们本来就不是敌人,放心。」
她同时也在用最后的语句安慰自己。
「我不想再离开妈妈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坚定的力量。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放开手吧。」
什么都不想管了,不能再保持这个状态听他说这些话了。
「妈妈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我接受妈妈,没问题。」
本来就是为了让她无法话到途中就逃走的手加固成了简易的枷锁,发现自己被死死卡住的她只能迅速把注意力回到最大的威胁,战战兢兢。
「……什么接受,什么没问题?」
喘息的他,发烫的他,强势的他就在眼前,她的理解能力直线下降。
他觉得此刻若能首先解开她的心结,那么她就能很快回归运转。
「我喜欢你。」
让人发痒的细小挣扎停了下来。咧开嘴巴翘着两侧的嘴角,眼睛却又像是杯子里盛满的水一样摇晃着的表情凝固在她的脸上。似乎全身的灵魂都聚向了角落蹲下来为这句突然的告白进行交头接耳的讨论,她把全部的重量交给了他,擦着他的身体,缓缓向下滑。尽管她的两手逐渐抬高,连衣裙样式的睡衣也可能被掀起来了,他还是耐心地,直到她快要掉下去才重新把她抱起来。
「空……我害怕,不要这样子好吗……」
苦苦等来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回答。他想要完成严肃的叙述,却被她一直触动着身后的尾巴。
绵绵的哭声已经在她的喉咙里转圈。
「啊啊可恶!」
她发出了尖叫。身体就像飘起来一样被推向了门边的墙壁,他的双手滑动着离开了后背,和他一起,去向了其他的地方。
「我再也不会反抗,再也不会天天争论关于吻的事情,不锁门,不卡住门,不管你早上怎么亲吻,不管你要亲吻多久。」
「直到成年,直到结婚,直到找到更好的办法,直到我完全痊愈为止,你的舌头和唾液会都会是最美味的蛋糕和果汁。」
「我会理解、接受你做的所有事情,不会再偷偷伤害你。」
他害怕她又说出什么奇怪的东西,因而说了不能更奇怪的来取代位置。
她紧紧贴着墙壁,呆呆地看着他。
「所以,妈妈,能不能不要站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不要除了回答我的问题以外什么也不说,不要害怕进到我的房间里……
深吸一口气。
……能不能,重新喜欢我,用亲吻叫醒我。」
少年像个笨蛋一样合拢双脚站着,手贴在身体的两侧,深深地弯下腰。微弱的光芒标记出地上,一粒,两粒,转瞬即逝的明亮
——仿佛夜空的模样也端坐到了走廊的这一方,在看起来严严实实的墙壁上打开巨大的窗,投进漂浮的夜光。
「空——」
涌在脸上的泪忽然不再拥有刺痛的冰凉,不再充斥着撕扯内脏的力量,不再溶解着只属于自己的悲伤。她伸手扑向他,抱住他,在这个对两人不再寂静的深夜里,在这个除了两人谁也没有的世界里,为了数不清的总算是成为记忆的痛苦经历,张大了嘴巴,呼喊着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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