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年静静补充着糖分，稍微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她。她把盘子抱在胸前，端正地坐着，眼睛看着书架、墙、前方的所有东西的背后，似乎在思考什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思考的表情便不再像早先的记忆中一样，不再像很多人那样面无表情轻皱眉头。长长的睫毛浮在空气的海面上；无声的呼吸和时间一起缓缓到来，缓缓离去；扬起的嘴角扑进云朵，让脸颊呈现圆圆的饱满，似乎思考的事情都是幸福的。
多想带到梦里的模样。然而他从来没有这么担忧过——自己的观察会不会被她忽然的回头打断，会不会被任何的变故打断。
少年把决心和着嘴里的甜点一起咽下去。
「妈妈。」
「嗯？」
平常的音调，平常的视线。
「可以拥抱你一下吗。」
「不可以。」
斩钉截铁。
「好吧。那么……有什么想要我做的吗。」
「这么晚了，你想帮我做什么。」
简述速答。
「好吧。」
少年继续补充糖分，从蛋糕上切下一个梯形，放进嘴巴里；切下一个稍大些的梯形，放进嘴巴里。
「空今晚好安静呢。」
「是啊。」
他的观察没有被打断，因为她的拒绝，他决定看到她脸红为止。
「为什么呢？」
「为一件重要的事找到了理由。」
辗转绕路的同时，又清楚直接。
「是好事吗？」
少年压紧嘴巴仔细思考。
「某种程度上，是的。」
「能告诉我吗？」
「明天早上妈妈就会知道了。」
「哦……」
她垂下眼睑，突然脸红了。少年很想用一句反驳敲开她的脑袋，把里面的东西都揪出来，但一转念，他稍稍移动，贴近了她。
能够感受到她微微的一颤，然后，把一部分重量和体温分享了过来。
动摇没有变得更厉害，反而彻底消失了。少年低头望望小盘子里剩下的半块精美的蛋糕，萌生了想法——不继续用勺子去破坏的话，今晚的时针就会停下来等待吧。
「不好吃吗。」
她的声音搭在耳边。
「很好吃。」
「那么就快吃完休息吧，喜欢的话再给你做。」
「是妈妈做的？」
他的心中携着微小的怀疑。
「赞美一次就够了。」
她左右摇晃了一下食指，暗示了刚才的指令，和往常一样。
「……嗯。」
夜晚总是要结束的，特别是这样逐渐不想离开的夜晚。如果要为失去它而痛苦，那就痛苦吧，为了换来黎明，这是必要的代价。
喝完了暖暖的牛奶，和小盘子一起放在大盘子里；漱口过后等在椅子上，听到她整理完毕回来的足音而去迎接时，她看起来就像恋爱了一样高兴。
「晚安呢~」
「晚安。」
他的声音里含有一阵来自肺腑的低音。又是这个样子，变声的期间，灵魂也在改变吗。她不解着，忽然有些害怕他所说的明天。
「在想什么？」
「什，什么也没有。」
「要我扶你过去吗。」
「没事……」
她像是想要避开视线那样轻轻侧身。
「空。」
「嗯？」
他温柔地应着，全心全意地注视着她偷偷看回来的眼睛，残留的一点提心吊胆已经无影无踪。
「可以，不要再，锁门吗……」
说着说着，她低下头去。
「对不起，不会再锁了。」
「一生都不许锁~！」
听到他道歉与应许，她抬起脸任性。
「嗯，一生都不锁。」
「太开心了~忽然睡不着了~我们聊到明天吧~」
「得等到周末才行。」
「呜~既然如此，再满足妈妈一个愿望好吗？」
「说吧。」
她忽然怀念起过去叫着把她的话里前后每一处毛病都挑出来的孩子。但是她用了同样的方式，提出无理要求，进行根本没关系的逻辑连接，都没能对他的语气产生一丝惊动。
「空好大度~奖励一个拥抱~」
「我得到的奖励已经足够多了。」
她装备上少女的活力扑过去，他轻轻地接住。
「怎么可以，空不喜拥抱的话，想要什么尽管说，妈妈都会满足的~」
「只要你不离开就可以了。」
她没有办法继续闹到下一幕。
「不知道为什么，妈妈今天很害怕……」
她说出自己的真心话。
「……」
他也终于应答不出来了，皱起眉头沉默。
「啊，换一个，换一个愿望。」
「嗯。」
「亲吻。」
「这个也不行。」
「就一次嘛。」
她微微晃动身子。
「好吧，只能是脸颊。」
「嗯嗯~」
他竟然简单地答应了。
「……」
她笑成一只招财猫，些许紧张地侧过脸。
等他的气息足够近的时候，就可以吻到他。
「……？」
寂静把她打回原形，睁开眼。
「诶……是妈妈做吗？」
她吃惊不小，声音都失去了平稳。
「要我做吗。」
「不不，妈妈做就可以……」
感觉到了他的阴影正压过来，她的眼前莫名闪过被阴影压得喘不过气的景象，赶快拒绝。
反正主动出击也是一样的。他用一根手指挡住了她的嘴巴。
「空闭紧嘴巴，碰一碰嘴唇，像小狮子那样……」
「只能是脸……不遵守约定就作罢了哦。」
他又一次挡下了她的突击，四指按着她的嘴唇，他平静地告诫。
「嗯……」
她离开他的手指，乖乖凑近，他的双手都放下了。现在一定可以可以吻到他，碰到他的舌尖，但她不敢这么做。
这样子在说好以后，等待着亲吻到他，嘴唇安稳地碰到他的皮肤，还是他长大以来的第一次。
这样子在说好以后，等待她亲吻，从头到尾，放心地体验她的嘴唇碰到自己皮肤的感觉，有记忆以来还是第一次。
「……」
她鼓起勇气用双手扶住他的肩膀。
「……完成了吗。」
他安静地等待她的触感完全离开，才开口问。
「嗯。」
以后有的是机会亲吻你，今天就忍耐一下。她大胆地想。
她松开手里的力气，结束了母子之间的一次实际上很平凡的亲热。
今天是你最后一次亲吻我了，我最爱的人。他也大胆地想。
「晚安，空。」
她的嘴唇擦过他的耳边，气息蠕动进耳朵里。少年的心脏撞上大钟，整个身体回荡起头晕目眩的波动。
盯着她直到她的全身都离开了门框，少年才完全地制止住去挽留、去拉住她、拥着她回到房间最里面的双手。
「晚安。」
吸收了明天的太阳能，健康向上的活力就会回来了；看到了明天的太阳，真正的明天就开始了。少年安慰自己。
她满意地笑过，走回自己的卧室。趁她背过身去，他还是取出了一口悲伤，一面回味一面观察她稍有跳跃、又不可能跳跃起来的背影。
「要进来吗~」
她转过身，扑到自己的房门边招手。
「如果可以……」
「开玩笑的~」
她缩回去，关上门。等待5秒，15秒，直到想要眨眼为止，没有再打开。目送到这一步是计划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轻巧地握住门内外的把手，确定了它们之间的连动以后，少年退入房间，听从了她的愿望，没有锁门，只是关好。
椅子被悄然搬过来，放在了门边。矩形的门把手刚好和椅背的顶端相触碰，缝隙完全不足以容纳它发生任何让人产生期望的转动。新的椅子没有轮子，能够坚定地站在地板上。就算她的双手可以令所有房门的锁为之倒戈，也不可能破坏有着冰冷而坚固的金属躯体的椅子或是门把手之中的任何一个。结束了，接下来安心等待黎明就好，就是这么干净利落，代号为『黎明』的计划。
今天提早一些吧。
关掉灯，眼前经历一瞬间的黑暗——她站立在水一样的漆色之中，数不清的手缓缓地包裹住她，拖着她陷入无边无际的深渊；她最后一次拥抱自己，然后无力地在耳边告别的景象再一次出现。
静静地目视着，直到月光接过主角的位置。沐浴着夜里的凉风，他回到床上，轻轻叹息，闭上眼睛，祈祷自己今晚能少思考一些关于她的事情，明天能早一点醒过来，不要误掉太多的事情。
用四根手指碰了一下嘴唇。无比的疲惫，满足了他的半个愿望。
这一回，她失败了，等待在她睁开双眼得到的第一份欣喜之后的，将会是毫无疑问的事实，不会再有出乎意料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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