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问题的，是问题本身。
也是不正确的问题所指向的正确答案。
“所以，你有什么要问吗？”
只有两个人的马车之内，被遮挡的夕阳，手上捧着茶杯的金发女子。
在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露出了她面容之下的诡谲。
什么时候自己产生了她也是个普通女孩的错觉？
年轻的魔法师在心里质问自己，此刻，连这份质问都觉得有些稚嫩了。
“我在今后的一年要留在索多伦。”
“那我也留在索多伦好了，你也清楚如果我被银十字发现带往帝都……”
纳格尔的神色有些动摇，他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几乎悉知金伦加一切的长公主，在卡特兰向她张开怀抱的同时，那张开的双手里也持着要刺进她心脏里的匕首。
“我终究会被抓到的纳格尔，”
她说，眼睛里闪烁着冷冷的银光，她丝毫不在意自己的眼神会刺伤坐在自己对面的少年，“我终究会被抓到的，我的结局在你出现之前就已经注定了。”
“我讨厌命运论。”
“谁不讨厌呢。”
何况，从她微启的双唇所吐露的，都是确切无疑会发生的事实。这世上的一切都无法挣脱镜之湖的波澜，无法从歧路嘲者蔑视的眼神下逃离。世人厌弃命运，是因为他们自以为自己蒙受不自由，但自由本身又是什么呢。
自由并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不过这些都不是你想问的。”
对的，纳格尔在心里点头，一些疑窦几乎凝结成了具有形状的阴影。
不断地盘桓在脑海里，终将有一天成为魔障。
有问题的，是问题本身。
“在草原上，”他不知道如何问出这个问题，所以显得有些犹豫，恰当和不恰当的措辞在脑海里碰撞到了一起，混作一谈，变得模糊，“当时虽然逃离了赫克托耳部曲，但是我晕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就到了你的马车里。”
女人点头，将杯子举到了唇边。
“你是如何‘遇到’我的。”
草原很大，即使是隔了数十米都有可能擦肩而过，碰巧遇上了一个倒在狼身上晕过去的男孩就要带在身边吗，何况是在逃亡的时候。
“当时你假装休息，就是不想让我问出口……”
纳格尔眯起了眼，“对吗？”
他直视着米谢蕾提拉银色的眼睛，或许是因为阳光变暗，他看到她的眼里生长出的闪烁不定。
“赫克托耳在我要经过的路上拦截我，但只是被你先触发了防御网，那个时候我正往那个方向赶，正巧碰到昏厥的你，于是知道了赫克托耳在那里。”
米谢蕾提拉这样说道，侧过了脸去。
夕阳的阳光很柔和，打上了模糊不定的光亮，和那金色的恍如阳光的长发一起，让女人的侧脸的所有线条看上去都那么温柔。
“如果你一定要个解释的话。”
她说，“因为我没有说出一切真实的义务。”
拉罗什福科《法者箴言录》第四十三条。
法者是自寻真相的探索者。
纳格尔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窗外，那里红发的小女孩和小麦色皮肤的话事人正互相牵着手，等在卖烤蝎子的摊子旁边。
两人通过科佩莉亚的灵魂链接谈话，拥有破碎神智的珐琅瓷人偶很轻巧地闭上了嘴巴。
“问题是指向真实的唯一途径，我需要的不是解释，而是理由。”
纳格尔缩了缩自己的身子，长时间的沉默让他感觉到了一丝寒意。
明明窗外的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夜色的帘幕才刚刚开始拉起。
“永恒星图的星象衍算……”
“如果通过星象衍算能够知道一切，那你也不会被赫克托耳拦住了。”
他坐在车厢里，夕阳照不到的那边，所以阴影将他眼睛藏了起来，只露出他放在双膝上的，攥紧着的双手，“而且，即便如此，你也无法解释你为何要带上我。”
明明在逃亡中，一个人显然更加轻便。
“这次我可不会让你以我做的烧烤好吃之类的名义遮掩过去。”
纳格尔抿起了嘴角，小街的尽头，负责购置晚餐的两个人拿着袋子，正往马车这里慢慢踱步过来。
你为什么想要知道呢。
从她的眼睛里，少年读出了这样的意思，以及一点点，收敛了痕迹的悲伤。
“如果你想知道一切，”
星空的魔术师突然转变了念头，她挑起了唇角，露出了一个裹挟着恶作剧趣味的笑，“我可以告诉你你现在可以知道的那些。”
年轻的魔法师吞了一口口水，喉结上下移动，他突然觉得唇干舌燥。
或许自己应该再让多洛蕾丝帮他买几瓶水，好让两人返回马车的路更长一些。
“我也是你的老师，裴多斯·艾柯的学生。”
这点并没有出乎纳格尔的意料。
“但是因为你成为了使徒，所以我仅靠大魔法师程度的星象衍算无法推究世上使徒的行踪，你是出现在这场游戏里未定的变数。”
金伦加出动永夜森林边上三支五千人守军，卡特兰帝国暴露在野的第六骑士团全部实力，企图把持朝政进行政变的罗德里亚家族，金伦加的长公主的政治避难。
整个世界动荡不安的稻草，在她的口里就好像真的如同游戏一般轻描淡写。
或者，她所说的游戏，现在只是一个开端？
“我会知道你，是因为我有另外一种察觉的方式。”
长公主将茶杯放在了车厢的桌子上，然后用双手解开了胸前衣襟，高等的丝绸顺着她光滑的皮肤落下，让她的衣领止于锁骨之处。
纳格尔左手被金丝缠绕的三根手指开始灼然发烫。
在金伦加长公主的胸脯之上，两根裸露在外的锁骨之间，那是一个涟漪一般向外扩散的三道纹路，像是在她的胸口荡漾地波纹那样起伏不定。
恐怕之前她一直用手段藏起了这个命定之纹。
我该怎么搭话？
纳格尔察觉到自己的脸孔像是中了石化术一样僵硬了起来。
三道涟漪，是镜之湖的象征。
“我该说什么呢？”他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不停地颤抖着，“你好，命运使徒？”
米谢蕾提拉没有在意纳格尔强装出来的幽默。
她收起了衣襟，少年手指也不再受到灼烧之苦。
“懂了吧，纳格尔，纳格尔·赛恩西斯，并不是身为十三半神的灰烬之主选你作为使徒，而是裴多斯·艾柯将你的灵魂献祭，你又恰巧有这资质，成为了使徒罢了。”
她在说什么？
纳格尔觉得自己的身子一下空了，有雷鸣声在被掏空的躯壳里嗡嗡作响。
他想起了第一次觐见灰烬之主时，身居毁灭半神神位的神祇曾这样称呼他的灵魂之名：
『脆弱的魂灵，卑微的造物，不洁的祭品，王座之前的跪拜者啊——』
『抬起头来，告诉我，你的名字，然后告诉我，你舍弃身躯前往此处，有何诉求？』
有问题的，是问题本身。
而问题从一开始就存在。
（第二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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