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精力充沛地走进教室,发现绘梨已经到了。像狗狗似的眯缝着眼趴在桌上的她,一看见我就立即抬起头来,双手握着拳头,紧咬着嘴唇,紧张地盯视着黑板上方的挂钟,像是在竭力忍耐着什么。
哗众取宠。
我故意不理她,径直走上讲台,在黑板一角用清秀的粉笔字写下当天课程安排以及需要注意的知识点,然后用随身携带的毛巾仔细擦干净每一根手指,再从容返回座位。还没来得及坐下,就被绘梨的尖声招呼吓了一跳。
“呐,阿雪,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坐几路公交车回家了吗?”
她的语调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我有点儿惊讶,抬眼看了看绘梨。只见她像个孩子似的指了指墙上的挂钟,又伸出双手分别比划出“七”和“五”的数字,我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按照我承诺的时刻表,现在是美雪老师的授课时间。
唉,我的同桌居然是这种胸大无脑的女人,简直病入膏肓……但我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做人要诚实守信。
“真巧呢,我也坐这趟车,放学一起回家好吗?”
绘梨兴高采烈地说。
我耸耸肩,做出悉听尊便的样子,然后掏出课本,自顾自地读起书来。
第一节是数学课,内容是关于三角函数的复习,老师在下课前十分钟安排了随堂测验。一张16开油墨印刷的试卷,字迹像打了马赛克一样模糊,题型为选择填空外加几道证明,很简单,我拿起笔来一口气做完,发现身边的绘梨正咬着笔杆,满头大汗。
第二节是英语,阅读理解的专题训练,对答案时,我完全不用动手,而绘梨却紧握红笔,在每一个括号后面疯狂地打上红叉,再标记上正确选项。
第三、四节课分别是物理和化学,我的可怜同桌将自己的长发抓得乱七八糟,露出一副“已经不用再努力了”的恍惚表情。
……
四节课过去,午休铃声响起,绘梨这才如释重负地放下课本,眼神里充满疲倦。
“高中的前两年你一直在冬眠不成?”
我随口问了一句,心里有些不满。身为学生却抱着马马虎虎的态度,实在无法原谅。
“嘿嘿,身体不好,脑子又笨,数字和公式无论如何都搞不明白啦!”
绘梨用手摸着四处翘起的毛茸茸的长发,不好意思地说。
她的确经常请假,有时连月考都不参加。即便正常出席,也从没见过她主动回答过问题,除了班主任之外,其他老师都像躲避瘟疫似的躲着绘梨,绝不会在课堂上叫她的名字。绘梨就像被遗弃的玩具,常年累月,在阴暗的角落中积满灰尘,无人问津。学生们的社交圈子是残酷的,既没成绩又没个性的她,被自动划入了两个相交圆之间的橄榄形区域,在夹缝里生存。虽然很可怜,毕竟是她主观不努力造成的,怪不得别人。
12:00到13:30是午休时间,学校没有食堂,规划中的食堂遥遥无期。重点中学从来不缺生源,无论怎么看,建新校舍都比修建食堂更有利。
“阿雪,你中午吃什么?”
同学们陆续离开座位,桌椅摩擦地面吱呀作响。绘梨把头凑过来,跟我套近乎。
我从抽屉里拿出准备好的面包,淡淡地说,“这个。”
“啊,我也买了面包,不如一起去天台……”
“抱歉,我中午习惯去图书馆休息,失陪了。”
“哦。”她露出失望的神色。
我没说谎。
一直以来,我的闲暇时间都在学校附近的图书馆度过。甚至就连高中生涯已经过去的两个寒暑假,我都像上学一样,每天准时出现在读者自修室里。图书馆的环境比家中要好,自习室配有空调,冬暖夏凉,唯一的缺点,就是六点准时闭馆,不能尽情学到深夜。
从学校到图书馆,需要穿过一座公园,小小一片树林和绿地就像钢筋混凝土海洋里的孤岛,兀自漂浮在那里。天气晴朗的时候,附近的阿姨们常常凑在一起,带上一台小型收音机,在树荫下跳广场舞。阴雨连绵的日子,我偶尔会在角落的凉亭里看书,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尽情呼吸潮湿的空气。
我喜欢袋装面包,私下里认为这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因为它不像煎饼和肉夹馍,容易在嘴巴和手上留下酱汁。我边走边啃面包,等走到图书馆绿树环绕的大门时,午餐刚好吃完。工作日的图书馆座位异常紧张,除了悠闲的老人和大学生,还有准备公务员考试的备考生,他们通常会在自习室里吃饭,弄得屋里一股浓浓的泡面味儿。环顾四周,今天似乎只有靠窗的空位,我犹豫一下,还是坐了过去。从背包中掏出一套理综试卷,做着做着,困意渐渐涌了上来。
为了保持精力,每天中午我都要伏案小睡一会儿。图书馆一侧临近繁华的街道,窗外高楼林立,如同利剑一样直刺天空,镜子一般的玻璃像是鱼的鳞片,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我闭上眼睛,故意不去看它们,可大楼夺目的影像仿佛刺进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不喜欢耸入云霄的高楼,但那些细长的影子如同水中倒影般不停摇晃,像一条条毒蛇钻进我的梦里……
“阿雪,你看这道题好怪哦,为什么要让小车在斜面上傻傻地跑来跑去呢?”
午觉睡得很不踏实,下午自习课上,我按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将目光投射到身旁。只见洁白纤细的手指将一本封面皱皱巴巴的红皮练习册推过课桌中缝,绘梨顽皮地眨着眼,笑嘻嘻地问我。
“请关注重点,”说罢,我随手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草稿纸上写了起来,笔尖摩擦着纸页沙沙作响,“这道题涉及的知识点和公式有这些,题目呢,通常会有几种变形,原理上大同小异,最后这种,对于目前的你来说也许太难,暂时不用考虑,其他的弄懂就可以了。”
“可是,这些东西岂不是很没用,我长大又不要做出租车司机,摩擦力惯性加速度什么的,学这些干嘛呢。”
我强忍住心中的怒气,冷冷地说了一句:“不想做就算了,我只负责辅导你学习,没功夫陪你聊天。”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悲伤,我熟悉这种情绪,但我已经暗暗发誓,不会再为这种无聊的感情浪费时间。面对硬起心肠的我,绘梨显得无所适从,她犹豫一下,还是抽回手,嗫嚅着说了声抱歉。
“对不起,我再看看吧……”她说。
我没理她,故意别过脸去。
放学铃响,我立即拎起书包,跟磨磨蹭蹭的绘梨道别,欲言又止的她被我一句“明天见”噎了回去。
我迅速离开教室,小心地穿过公园,到图书馆东门的公交站等车。每当在繁华街道上遇见林立的高楼,我都会感到胸口发紧,喘不过气来。如果只是独栋写字楼,我也会刻意避开目光,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快速通过。实际上,这也是母亲选择在远离市区处租房的原因之一。
由于是下班时间,车站前已经排起长队,人群中有在附近工作的上班族,有来图书馆看书的市民,也有我们校的学生。为了不浪费时间,我打算在脑海中回顾一下各科知识点的导图,无意中瞥见不远处的站牌后面,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正鬼鬼祟祟地盯着这边看。当目光相遇时,那人迅速将头缩了回去,却将一头毛糙的长发露在外面。
巴士到站了,候车队伍开始缓缓向前,藏身于站牌后面的绘梨故作慌张地跑过来,大口喘着气,一边假装庆幸地说道,“终于赶上了!”
我看着她奇怪的表演,优雅地伸出手,向队尾方向指了指,“绘梨同学,请排队吧。”
“诶!?”
绘梨呆住了,因为我后面还有十几个等候上车的人。真是傻瓜,连这点都没考虑到,就想上演偶遇的校园喜剧吗?
我冲她微微一笑,便从口袋里掏出公交卡,随着人群登上汽车。
不过,绘梨还是幸运的。
面对已经塞得满满的像罐头一样的车子,她居然成功挤了上来。汽车发动,乘客们就像粘稠的试剂,缓慢向后门流动。几站过去,绘梨终于来到我跟前,她校服歪歪扭扭,领口也滑向一边,看来是花了不少力气。
“呼,阿雪,终于找到你啦,车子好挤哦。”
她开心地说,笑容还是甜甜的,一点儿没因为我的冷淡而灰心丧气。面对坚持不懈的绘梨,我隐约有点儿愧疚,想着自己的态度是不是过于残忍了。
“是啊,每天都是这样,艰难的人生……对了,绘梨同学的家住在哪里呢?”
“这个嘛……沿着这条街一直走下去,大概半个小时的路程吧,也许?”
绘梨支支吾吾地回答我,就像在谈论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站在我旁边,伸直纤弱的胳膊拉住吊环,身体摇摇欲坠,一副很辛苦的样子,像是不太适应公交车上的拥挤。
“不常坐车吗?”
我问。
“嗯,因为身体不好,挤车会比较辛苦……”
她那孩子气的脸上飘过一丝阴霾,很快又重新开朗起来。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既然阿雪肯辅导我功课,那我也得打起精神来,不能再生病了!”
我们就这样不冷不热地聊着,虽然我很想从谈话中躲开,复习复习英语时态,但还是强忍着没那样做。
车上的乘客渐渐变少,我告诉绘梨自己快到家了,她“哦”了一声,却还坐着没动。直到我下车时,她开始变得不安,在窗口向我不停挥手。伴随着远去的车子,绘梨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在显得有些寂寥的公路上消失不见。
还有几站就是终点了,绘梨的家居然这么远,奇怪的是,之前我从未在公交车上遇见过她。算了,本来就是没有交点的平行线,还没有余裕去为别人操心,我还有我的人生目标——A大。
想到这里,我毫不犹豫地从公路一侧的土坡翻下,向那片空旷而荒凉的厂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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