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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沙无情

三十八、沙无情

到底是从何时开始,沙无情早已忘记了。她打量悬浮于半空的绿青纯,思绪便如策马疾奔,往那曾经的快乐时光倒退回去。

自她懂事开始,从来就没有任何感情。并不是白茗菁那种强制抑压情感,而是由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感情。她不会笑,不会哭,感觉不到所谓的喜悦和悲痛。作为人类应有的情绪,她从来都没有感受过。

连她作为婴孩降生之时,也没哭过,没笑过。她细小的脸犹如面具,是以爹娘替她取名为「无情」。

然而这样的沙无情却是如假包换的人类,而不是无心的炼魂尸。

拜这种体质所赐,沙无情在符咒及武功上的修炼从来不觉辛苦,总是能跟上进度。她理所当然地完成父母定下的目标,从不抱怨。有时连她的父母都以为自己生下毫无感情的木娃娃。作为一个人类孩童,沙无情却没有所谓的童年快乐回忆,并不是因为父母替她安排了密密麻麻的修炼日程,不如说她爹娘倒想让女儿多到外面去玩,而是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快乐的童年」。

沙无情宛如机械人,若没有爹娘输入指令,她便不会行动。父母如果不叫她跟其他孩子玩,她便会呆站原地,如一尊石雕。

她的爹娘尝试过各种方法,却没有一次能让沙无情流露感情。

「喂,你很闲吧?来帮我做个实验如何?」面对同年孩子的问题,沙无情甚至连回答都不会。眼前的红发男孩叫赤晓日,平时甚少出现,也很少参与其他孩子的游戏。

那时赤晓日为何会跟自己搭话,沙无情不知道。而面对久久没有响应的她,赤晓日则是直接牵住她的手走了。

「这里是我作的密室呢,厉害吧?」沙无情被赤晓日带到一个满是大树的园林。他把地上的石子排列好,大树的树洞竟开出一条向下方延伸的楼梯来。

「你看看地上的石子,这草地上正因为多石子,便没有人会留意当中的机关。说到底,制作密室的机关就是藏木于林之法呢。」她明明没问话,赤晓日却一个劲地炫耀自己的聪明绝顶,分享制作密室的秘诀。

他牵住她的手进入树洞之中,来到一个方形石室。

「你站这里,把咒力输入这个法阵。」沙无情依命令行事,把手放于阵上,体内咒力徐徐流入阵中。

赤晓日则走到石室东首,一掌拍于墙上,顿时便见石室四壁划出数十道银色星轨,自东至西流转,绘出点点银白星尘。沙无情不禁赞叹:「好漂亮⋯⋯」

这便是她记忆中,第一次流露感动的一幕。她希望自己能成为赤晓日,她希望自己也能作实验,成为发明家。起初她也不过是以有限的知识,依样画葫芦,弄些新奇的美丽物事出来。到后来,不知不觉间便开始了研发和创造新的符咒。

然而研究和实验虽能让她感动,久而久之,她却对如此单纯的感动麻木了。她发现自己感动的量正慢慢流失,每次成功研发一种新符咒、新法器,她心中的震撼便逐渐变得愈少。沙无情一点一滴地流失感动,当那满载感动的容器再次变得空洞无物,她便失去了唯一的情感。

纵是如此,沙无情仍然没有放弃研究。她觉得只要坚持研究,总有某一天,某一项发现和发明品能让她重拾那份感动。

对再度变得没有感情的她来说,爱情亦是她不曾理解的人类感觉。

她的入籍丈夫沙世杰体弱多病,但她认为丈夫也不过是个延续家系血脉的工具。反正成亲之事全由父母计划和决定,她依旧只照命令行事。对沙世杰这个人,沙无情着实是毫无感觉。说到底,她会跟男人成亲,不过是因为父母让她嫁人生子,所以她就嫁人生子去。

让她重新获得感情,撼动她人生的,不是丈夫,也不再是什么新发明。她记得清楚,三十年前,首次感觉到肚内孩子的触感。她将手指在胀起的小腹前轻抚,一只小小手印隔着肚皮显现出来。沙无情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来,心道:是我的孩子⋯⋯

活了二十多年的人生,纵是曾经因看到赤晓日的实验而感动,投身于法器符咒的研究,却从没有一次流下泪来的沙无情,那一刻,因为感觉到跟孩子的接触而流下欣喜的眼泪。

要说有什么使沙无情开始觉得自己是个人,终于能真情流露的话,定然是她两个女儿的功劳。那对双胞胎虽叫作沙无心、沙无灵,却有正常的七情六欲,会笑、会哭、会感动。

而沙无情亦开始懂得笑,看着两个孩子牙牙学语,还有打量她们靠在自己胸前熟睡的样子,她便情不自禁地甜笑起来。当沙无心和沙无灵吸吮她的**时,她确切地感受到生命之间的相连,她把自己存在的一部分,送入了女儿体内。而两个女儿出生的时候,大概也把一些无形之物留了在她的体内吧?要说那是什么,大概是让沙无情再次浮现感情的扳机。沙无情灵魂中的缺陷,因女儿变得健全,这就是她们的母女关系。

由那时开始,两个女儿便是她的一切。丈夫在女儿们两岁时离世,她并未伤心,对协助传承沙家血脉的繁殖工具,沙无情没有留恋。看见丈夫的死,只让她感到恐惧。她对天下万物皆无恐畏之心,就唯独怕无心、无灵的死亡。她甚至连幻想女儿死去的模样都几乎精神崩溃。

人生在世,总会有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人。沙无情知道晨月曦对赤晓日而言,就如女儿对自己一样重要。假如沙无心和沙无灵死去,她大概也会奋不顾身坠入魔道,用炼尸术使两女复活。

所以十八年前跟赤晓日对峙之时,她才如此选择。虽然她事后报告「土遁符」失灵,到了千里之外的青波镇去而未能追踪赤晓日,但事实并非如此。

「土遁符」失灵一事确实不假,但沙无情却到了断因桥下的深谷。她见上空的吊桥爆炸,掉下一个红发人影,便是赤晓日。赤晓日直坠落到深谷的碧湖之中,好一会儿才浮起身子,游到岸边。

此时赤晓日已受了严重内伤,惊见岸边站着沙无情,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他自胸中掏出湿透的书册,为防沙无情知道他已无力抵抗,虚张声势道:「沙无情,老实说,你一个人自然无法制服我,可我也不想再作无谓的战斗。这是我所研究改良的炼尸术,只要注入足够的咒力便能让死者复生。你拿去,当作没见过我吧。」

其实她本来就对炼尸术嗤之以鼻,只觉得炼尸人想让死者复活是痴人说梦。然而赤晓日却成功突破了古今的界限,他提出的交易便如武林宗师把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又叫沙无情如何抵受诱惑?

虽然她实在不敢想象沙无心和沙无灵的死亡,但这炼尸术总能以防万一。要是女儿真的出了什么意外,自己仍能将她们起死回生。

沙无情接过赤晓日的炼尸秘籍,便转身离开。

那时的她万万没想到日后真的会用上炼尸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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