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森林协定》的签订至少会带来20年的和平。”——帝国时评员,古斯塔夫·阿勒尔
两个月前
距离春分之日已经过去了四个星期,不过维德·布劳恩坐在这间咖啡馆里还是感受到了浓郁而盎然的属于这座边境城市的春意。
墙角的五束插在金属花瓶里的郁金香绽放着属于春季的艳丽,刚刚下的一场小雨在玻璃幕墙上留下了错落的水珠,在室外发光之树的微弱光芒下映射着花体的“弗兰达咖啡馆”字样的霓虹,似乎一切都沉浸在和平而安详的春色中。
“嗯,好,我知道了。”
穿着简洁黑白制服的服务员放下了铜色的转盘式电话,然后小心地把一幅崭新的黑白照片挂在墙上。
《我们这一代人的和平》。
一个男人挥舞着纸张走下了涡轮客机,他挂着两撇大胡子的脸上洋溢着矜持的笑容。虽然由于清晰度不足而不能完全看清他的脸,不过从那身得体的西装来看,他应该是法瑞亚帝国的宰相内维尔·钱伯。
好在西方的人类还算守信用,不像某些喜欢放鸽子的人。
维德·布劳恩这样想着,嘴角不经意间上扬了一个弧度。只是在这个头发蓬松地向上卷起、还长着胡渣的年轻男人在挺直腰板正坐在软垫铺着的椅子上看着这张照片一会儿后,忽然又把目光落在了和他隔着一个桌面坐着的少女身上。金光色的眼瞳镶嵌在她白皙的脸上,贴在脸颊两侧的长而尖的耳朵犹如精心雕刻的首饰。若单以相貌作为判据,维德自己也不相信他和这个女孩有血缘关系。
莉赛尔·布劳恩,在达尔上学的维德的妹妹。不知道是不是少女在边境城市呆久了,她身上的一袭简洁而优雅的紫裙散发着属于共和国的贵气。相比之下,维德身上的白色短衬显得过于朴素,仿佛他是一个来自乡村的农户。
年轻的男人一边想着,一边把杯子里蒸腾着热气的液体灌进喉咙里。温暖的感觉在他的口腔中散开时,面前的粟发少女却没来由地皱起了眉头。仿佛这还不够表达她的感情,少女的嘴角还往下弯曲了一个角度。
“啊啊……我要饿死了。能不能先点些东西吃再看你的报纸呀,同志?”
向来活泼的莉赛尔如往常一样主动发话。不过就在这时,男人的身体却极不自然地颤抖了一下,手中握着的的杯子也抖出了几滴深棕色的液珠,仿佛少女刚刚的话语蕴含了雷鸣般的力量。
维德自己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精神过敏,只是每当少女提起诸如“同志”和“共和”之类的词汇的时候,他总会想起在三年前死于人类袭击的父母双亲,那场发生在哈马克国际机场的大屠杀,以及当时那令人绝望的苍白天空,和被鲜血染红的铁锈味的雨水……
“快走,维德!不要停下!”
在清脆的枪声中,母亲撕心裂肺的嘶喊显得和她的脸一样苍白无力。磅礴而下的清澈雨水被父亲和和其他平民的尸体流出的血液染红,那是维德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死人。
然后,一直在心里自诩大丈夫的青年就扭曲着盈满热泪的脸,可耻地逃到了警察们的盾牌后。
然后,被打伤一条腿的母亲就在他模糊的视线中缓缓倾倒。子弹无情地贯穿了她的头颅,然后狠狠地在地上砸出了一串弹坑,留下了一具睁着眼的尸体和一簇凌乱而湿润的粟色长发。
然后,由一枚枪榴弹引发的爆风就把青年和警察们掀翻,宽大的盾牌和警察们手里的武器被轻易地甩开,在地上散作无数残骸,仿佛一个生气的孩子任性地拆毁了他的玩具。
接着,躺在尸海里的青年便清楚地看见了带着防毒面具、端着厚重枪械的家伙们踩在尸体上,用装上了消音器的步枪一个一个地点射这些失去了生命的无机物。
一旦有幸存者遭不住刺骨的疼痛和地狱般的折磨,无情的子弹便会精准地在他的头上开一个洞。
短短的十分钟内,维德亲眼目睹整整二十个人被射杀,成为了尸骸的伴侣。
但维德却无能为力,只能无助地躺在尸体之间,蕴藏着复杂感情的金色眼瞳止不住的跳动着,心里期盼奇迹能够发生,或许还有在童话中存在的魔法会突然出现,能给以自己希望,带回已经失去的父母……
无能为力!
当时,连活下去都只能寄托于奇迹的维德的心里被莫名的情感占据,但沉重的尸骸紧压着他的脸,痛苦而扭曲的表情仿佛被生硬的面具死死地固定住,在他的鼻腔附近引起了钻心般的痛觉。
但他不能出声,只能强忍着地狱一般的痛苦——否则,他的下场就会和那些尸骸一样。
最后,他忍住了。
青年顽强地隐忍了几近干涸的喉咙、窒息般的重压和刻骨的剧痛,在尸山尸海里坚持了整整三个小时后,终于迎来了救援人员。
只是,包括他自己在内,当时可救的只剩下三个人了。
这场发生在哈马克自由市的屠杀是他人生的转折点。它让维德·布劳恩坚定了自己的信仰:祖国。如果说街头的爱国宣传画是对民众思想的呼唤的话,那么发生在哈马克的惨剧,以及共和国在事后的冷淡处理则把他死死地钉在了祖国的立场上。
那些该死的人类!
湿滑的微风吹拂着青年过于成熟的粗糙脸庞,回忆起往事的他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手心抓出了深深的捏痕。
但这只拳头却又在维德看到少女纯洁而可爱的脸颊时被放松下来。
维德知道莉赛尔和把国旗插在屋顶的他不一样,她的脸上总是挂着开朗而幸福的笑容,言谈间也盈满了活泼的青春少女的风味,仿佛两年前那场夺命的袭击从未发生过,或者说,她在那以后一点也没有长大,犹如一朵不忍玷污的铃兰。
窒息一般的痛苦爬上青年的心里,然而即使这样,倔强的他也没有在黄白色的脸上露出明显的痕迹,只是放纵他微微发颤的眼皮和怦怦直跳的心在他的心底交织着一场悲鸣的乐曲。
无论美好的和平会持续多久,自己也不能淡忘那段屈辱而残酷的历史,即使他的亲朋全部逝去,历史交付到了胜利者的手中也不能忘记,就像不论怎样大的风霜雪雨,太阳也会照常从东边升起一样。
因为这是属于无数逝去的无辜魂灵的愿景。
面对少女水灵的眼神,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的维德选择不立刻表态,他轻轻地放下杯子,然后将立在桌子上的菜牌推到了粟发少女的面前。脸上堆起笑容的莉赛尔随即一手抓过菜牌,兴致勃勃地浏览着菜单上的点心。头发蓬松的男人则用一个响指招来了服务生,和他耳语了几句。
“‘同志’这个单词也是从人类那里学来的吗?”
“都说现在是共和时代啦,不要在意那么多老规矩。”粟发少女一边和服务生交流一边兴奋地转移了话题,“啊呜……对了,达尔的晚上很漂亮呢,晚上还有新的电影,一会儿去逛逛怎么样?”
“当然,我的妹妹。”
维德不自然地咽了一口唾沫,他的心脏像被铁锤重击的牛皮鼓面一般上下弹跳着,但即使青年过度敏感的神经让他像被真扎了一样不舒服,他还是选择竭尽全力地把自己不悦的情绪收敛在心里。
看着眼前这个皮肤泛黄的男人的笑颜,莉赛尔满意地倚在座位的靠背上。也就在这个时候,服务员将盛着点心的碟子端上了桌面。
慕斯蛋糕和三明治。属于莉赛尔的那份更甜一些,而男人的那份则一如既往地夹了两片火腿。
“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先看完这张报纸。”
看着一脸兴奋的粟发少女,微眯着眼睑的青年习惯性地露出了闲适的表情。然后把视线向桌面上的一摞报纸投去。
在这个报纸和收音机成为接收信息的主要方式的时代,若不经常关心二者提供的信息,就会在各个方面吃亏——维德还记得半年前他种植的土豆滞销导致亏损近万克朗的事情——至于能放映黑白画面的电视,那是只有国内贵族才用得起的奢侈品。
男人这样想着,接下来,他的目光就被报纸上的一行小字吸引了。
“看来燃油的行情不理想啊。”
“诶,最近的油价又涨了?”
虽然尖耳朵的男人还想把这种带有淡淡小资情调的气氛维持下去,不过少女的这句不合时宜的话还是让他选择了放弃。
“是因为现在的共和国和麦兰之间的岛屿争端问题吧。”
维德轻轻放下咖啡杯,然后将铺在桌子上的报纸倒过来。满脸忧愁的少女则用双手桥托着下巴,金色的眼瞳不愉快地盯着纸上的小字。
他对于政事一向不感兴趣,不过最近发生的事情似乎已经影响到了他的生活,而且他已经亲身体会到了它给生活带来的震撼。
与数十年前的蒸汽时代不同,这个时代属于内燃机和电力。从公路上高速行驶着的汽车到人类城市里通明的灯火,即使是保守派的维德也不得不承认技术革新给社会带来的进步。
而作为驱动二者前进的血脉,国家所控制的石油资源则起了关键作用。但不幸的是,自己身处的法瑞亚帝国似乎并没有丰富的石油储量, 因此只能通过进口其他国家石油的方式来满足其需求——而每当青年想到这里,他总是会为祖国在资源上的劣势感到遗憾。
共和国,或者说爱德兰联邦共和国——维德几乎忘记了它的全名——这个在帝国西部的国家幸运地占据了已知世界的70%的石油和50%以上的灰晶矿,因此无论是人类还是自己所处的法瑞亚帝国都极其依赖这个国家出口的资源,而这个由资源和工商业传统建立的人类国家也在最近的工业革命中超越了西边松散的联合帝国,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
不过,维德打心底里就不看好这个人类国家。如果说非君主制度在其行政上开了个缺口,那么国内严重的政治分歧则在将这个国家推向下坡。
“这次的燃油价格上涨幅度太大了,今年的收成可能要少一半呐。”
语毕,男人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支香烟,不过视线碰到了远处“禁止吸烟”标语的他并没有点燃这根烟,只是轻轻地扣了两下纸皮烟盒。
“好啦,不要在意这些东西了,先吃东西吧。”莉赛尔抓起叉子顶下了一小块蛋糕,不过少女没有把甜点送到自己的口中,而是把它伸到男人的嘴前,“好吗,哥——哥?”
少女故意把最后的音节拉长,露出了可爱的笑容。这突然的举动让维德愣了一下,脸颊涌上了一股不起眼的红霞,然后结结巴巴地答道:“呃,嗯,当然。”
在如此的氛围下,半个小时如箭一般飞逝而过。等到维德喝尽杯子里的最后一滴咖啡时,远处的夕阳已经躲进了地平线底下。
沾染了墨色的天空上还飘荡着几抹红艳的云霞,显得格外的亮眼与迷人。但在国境线东侧的地面上却是一片昏暗,只有路旁稀疏的树木在提供微弱的萤光。
不过对维德和他的妹妹来说,这一切都太正常不过了——自物种诞生以来就与人类分庭抗礼的精灵拥有出色的夜视能力,在夜间只需要微弱的灯光就可以看到和白昼时一样的景象。
马路上穿行着的大都是形状规矩而单调、前面挤出半个人高的进气口的黑色轿车,但偶尔也有一两辆军用的绿色吉普车奔驰而过;宽敞干净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相互推搡的行人都有着尖耳朵、金黄色眼睛的种族特征。不过在男人的眼里,在个国家的街道能见到没有这些特征的人类才是吊诡之事。毕竟物种之间延续了百万年的竞争始终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生活习性的差异更是让二者共居变得极为困难。
人和精灵和睦共处的那一天永远也不会到来,而优秀的精灵种一定会将人类从“人属”里挤出。
男人望天静思,嘴角凝成了一条坚毅的弧线。
然后,有极重烟瘾的他不经意间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条他最喜欢的“斯普林特”香烟,不过就在这时,一只白皙的手拉住了他的袖子。
维德转过头去,鼓着脸的少女正摆出一脸不愉快的表情,微闭的金色眸子里渗出了一丝厌恶。
“啊啊,不要再吸烟了,维——德——先——生!”
同志、哥哥、先生……维德在好奇着妹妹对他的下一个称谓的同时也把香烟推进了盒子里。
“嗯哼,这样才对!”少女满意地点了点头,脸上又恢复了刚才的英气,“那我们赶紧走吧,在艾迪大街的电影院有两公里远呢。”
我可没说要去看电影——看着自顾自地小跑起来的女孩,男人把这句话咽回了喉咙,然后也跟上了她有些过快的步伐。
“毕竟我能和你在一起的时间也不多了。”
下巴长着胡茬的男人一边暗想着这样的话,心里还盘算着两个月后回家的行程——毕竟他不像莉赛尔一样在达尔生活学习,他只是一个被束缚在土地里的农商和预备役士兵,或许一生都与边境的“文化”无缘。
仅此而已。
两个小时后,闪闪的繁星终于布满了深蓝色的夜空,地面的发光植物仍然在忠实地履行它们的职责。活泼的少女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出了漆黑的影院,而慢慢地跟在她身后的青年则把双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嘴里叼着一支刚刚点燃的香烟。
“啊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戒掉这支烟呀?”少女背过身来,一边倒行一边用嘟嘴抱怨的方式宣泄着自己的不满。显然,莉赛尔面前这个嗜烟的青年给她留下了不好的印象——特别是他身上浓郁的烟草味。
维德眉毛一挑,然后露出了温柔的笑:“好啦好啦,我保证等我下次过来的时候你就看不到我吸烟了。”
但把手臂托在胸前的少女显然没有领情:“哼,你每次都这么说!”
似乎是在故意地表达自己的个性,她还仰起头闭上一只眼睛,幽幽的单瞳露出了带有几分傲气但也不乏可爱的感情。
话音刚落,青年便将烧红的烟头踩在脚下,扭着胶鞋把它变成一堆黑白色的灰烬。然后说道:“好啦好啦,至少你现在看不到我吸烟吧。”
尽管他知道这哄小孩似的行为不能触及少女的心,但在看到她满意的笑容后青年还是稍稍地安心了。
莉赛尔·布劳恩,青年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但二人却被地理的界限生硬地隔开,宛如高悬夜空而永不相及的情侣双星——有时候,连维德自己都怀疑二人的关系是否过于密切。但他知道,他有足够的理由接近眼前这个可爱的女孩子。
那是作为一个要顶天立地的男人,一个能负重任的大丈夫的基本要求:守护自己仅存的亲人。
夜莺在和平的夜空下低啼,天幕上的星月逐渐变得清晰,与此同时,被墨色笼罩的城市也一点点浸入安详的沉睡中……
注1:1938年慕尼黑会议后,张伯伦(Chamberlain)挥舞着手中的纸条,得意地说:“我们赢得了一代人的和平。” “钱伯”的英文为Chamb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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