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3 天堂境界线
行星戴兰德高轨道上空，离地37200公里。
二十二艘型号各不相同舰船已经进入了行星的引力轨道外围，关闭了主推进器，只有辅助推进器偶尔释出微弱的光粒来进行姿势制御。
从舰队所在的天顶俯瞰下去，蔚然壮阔的星球绝景尽收眼底。
雄浑磅礴的大气与云霭钝缓地旋荡着，如帘幔般掠过滔天的**。苍翠的林海与黄沙，犹如泼墨般挥洒在壮丽的大地上，其间巍峨的群峰与峡谷绵延千里而不绝。而大海两极，则被亿万年的冰盖所冻结，辉映着绚烂瑰丽的极光，彷若上品的纯银。
但是，在那广阔大陆中央、在星之光中微微闪烁着的灯火，才是群星的旅者们所寻求并守护的事物——那是，由拥有智慧和理性的生命所缔造的文明之光。
虽然尚微弱年幼、仿佛随时会被夜风吹灭，却是足以点亮人类灵魂的古老火种。
艾丽卡伫立在舰桥，眺望着那遥远的光辉，终于展露喜悦的笑容。
飞跃亿万群星，冲过战火的深渊，今时今日，他们终于伫立于天堂的门廊。
“通告，这里是‘普罗米修斯’，请各舰回报整备进度。”一旁的多洛莉丝打开了通信，开始确认各舰降下前的准备工作。
由于经历了漫长的战斗，所有的船只或多或少都存在一定的问题，所以必须在降下大气层前进行充分的检备——首先部分船只拼接在外的装甲板就得拆卸下来，不然会对大气圈内的飞行稳定性造成麻烦。然后隔热层有受损的话也要进行修补，至于少数舰体结构损毁严重的，则只能在把人员和武器转移到别的船上。
约莫过了一刻钟，所有船只回报了作业进度。
“看来还需要半小时左右，根据测定的大气密度、重力系数等数据，达到降下标准的船只仅有十五艘，其中还有四艘船仅勉强在理论上符合。”多洛莉丝淡紫色的眸中闪烁着不安，“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糕些......艾丽卡，怎么办？”
“事实如此的话，就去承认吧。”艾丽卡回过头，平静地说道：“把人员全部转移到可靠的十一艘船上，保留最低限度的补给和资材，多余的物品优先配置到余下四艘勉强符合标准的船上，最后...剩下的船就用自动导航系统坠下戴兰德，届时再尝试回收即可。”
“...确实是最好的办法呢，既可以保全人员，也能最大限度留存物资。”多洛莉丝边赞叹，边通过加密频道以文字形式发送指令，“看来，我还不够成熟啊...果然想两全是不可能的。”
“我只是习惯了这样的思考罢了。”艾丽卡蹙眉，凝视着自己的伙伴，神色严肃地说道：“但是，多洛莉丝，你不能学习我。是你的话，就该尽力找出能够两全的办法。”
没错，这抉择看上去很合乎道理——但那是限定在“人”与“物品”间的选择而已。
对于眼前的少女来说，选择有生命的“人”肯定是正确的。
但是，自己曾生活的那个世界，“人”和“物品”并没有不同。
以目的和效率为最优先的考虑事项，发生的状况就全部接受，不管是什么都可以为之舍弃，没有任何踌躇。
那种思考方式是深殖在自己心中的，时至今日才意识到那是怪物般可怕的思想。
但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毕竟......
“艾丽卡，大家真的都没有家人吗？”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打断了女子的思绪。
“嗯，据我所知是的。”艾丽卡望着少女略带悲伤的神色，无奈地微笑道：“因为早已失去了生育的能力，我们都是由人工制造的生命，通过庞大的中央基因库‘尼尔森’进行遗传信息的随机组合，再从培养槽里生产出来...这个随机性，是为了保全人类由‘个体’来组成‘集体’的社会结构。”忽地，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但是，虽说没有家人，却有着培养者...”
“艾丽卡的培养人，是怎样的呢？”
“我是作为军人而生的，培养者也是一名军人，虽和一般的培养者没什么不同，但偶尔会有不合理的行动，用那边的标准来说就是愚蠢。”艾丽卡紧抿着唇，肩膀有些僵硬，半晌，松了口气似地说道：“为了坚持和被当做‘消耗品’的部下共同战斗，想要保护他们，而将队长之职甩给了我...这都是在你到来前的事了。”
至今，她也还记得那个男人对她说过的话：
———你比我，更有作队长的才能，所以这条命和这个位置，都交给你了。
这么说着的他，带着好似怜悯的神情。
“......是阿兰德中尉吗？你从未说起过。”多洛莉丝应道。
“是啊，那个才能，如今来看就是‘冷酷’的程度吧。”艾丽卡微笑道：“但是，遇到你之后，那种才能就离我远去了。”
“那么，他对你来说是可以称为‘父亲’喽？”多洛莉丝回想着，她对那个勇敢的男人有印象，是白鹭中队的副队长。
“也许，是吧。”艾丽卡愣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天使的故事，也是他将给我听的......”
因为，即便在最初，在她还拥有根据素质、贡献来裁判战友性命的才能时。
那男人也渴望着宛如无机物的她能活下去——相对‘消耗品’而言，‘高级品’始终会得到一定程度的确保，因此而将她推上了队长之位。
“啊！整备作业完成，随时可以降下大气层。”在面板上确认了舰队回报的最新信息，多洛莉丝报告道。
艾丽卡摸着下巴思考着，片刻后，抛却了最后的迟疑，向着伙伴坚定点了点头。
“现在是AC.943—6—28时刻2140，‘普罗米修斯’通令全舰，开始降下‘戴兰德’！”伫立在通信终端前，女子的视线扫过壮丽的星球和停泊在星空的僚舰，湛蓝的瞳眸中闪烁着决意，“重复，现在是AC.943—6—28时刻2140，‘普罗米修斯’通令全舰，降下‘戴兰德’！！”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内心深处的万语千言呼喊而出：“那苍蓝之星，就是我们奋战至此的目的，我们悬以性命的事物！！为了已逝的英灵们，为了此刻奋战在前线的战友们，为了向世界传达人所拥有的真实——作为道具而活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我们已经是活生生的‘人’了！诸位先驱者，在此期待你们的表现，去把那火种取回！完毕！”
寄托了沉重情感的话语流经通讯线路，回响在本无法传递声音的宇宙深处。
“‘里约’，了解！”
“‘翰密尔顿’，了解！”
“‘桑克森’，了解！”
回应她的呼吁，匍匐于星球轨道的二十一艘型号各异的船只陆续倾斜了舰首，尾部主推进器喷薄出微弱的光粒子开始徐徐加速。预定的降落地点在星球东南方的一块大陆的荒漠上，以星球表面为对照物，此时全部舰船好像纺锤似的高悬于天穹之外。
位于舰群最前方的，是七艘无人船，在阵列中层的是十艘完好的船只，而最后方则是四艘不那么可靠的船与指挥舰。
排成这种阵势，是通过加密频道下达的命令，因为......
“这、这是...”多洛莉丝诧异地注视着雷达显示器，在那上面，有两个橙黄色的点微妙地一闪而逝，“有两个，是什么...？”
在本方舰群所处坐标的边缘处，那两个光点随着接近愈来愈频繁地忽闪着。
而后，仅短短数秒间，那两个光点由代表不明物的橙黄色迅速化为猩红的光斑，并且快速分裂出二十个小红点。
与此同时，连目标的信息也跃然而出——CL151:Hany。
“‘汉尼’级巡洋舰，距离...14500？！”少女眼中的诧异化为惊惧，“敌人的舰队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到?!”
“不，那应该是上次战役的船只，蛰伏在我方索敌范围以外..兰格洛一走，他们就来了，”艾丽卡眼神一凛，随即摇了摇头，安抚地拍了拍多洛莉丝的肩膀，“以这些小船的设备，到这个距离才发现具有隐形能力的‘汉尼’很正常，而我们靠部署装甲来预警人手又...啧！”
忽然，一阵强烈的闪光与震荡波席卷了舰桥，登时间刺耳的警报声随着闪烁的暗红色光芒响起。
无从躲避的第一击，切实抵达了。
“多洛莉丝，回报情况！”艾丽卡抓紧墙边把手稳住了身体，沉声唤道。
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可靠的船只，所以才将它们配置在阵型中层——攻击前端的船只可以阻滞降下的进程，攻击后方的船只可以减少反击的力度，所以中层是相对最安全的。
只要敌舰的第一击不是中部的船，损失就不大，空档也足够完成出击准备。
但此刻，艾丽卡却没自信这么认为。
“敌舰炮击...里约号、班特尔号...沉默...”多洛莉丝错愕地瞄了眼雷达，又望向窗外。
在舰群中部，两艘遭到粒子炮轰击的运输舰已经从中部折断，喷涌着融化的金属射流向着戴兰德的大气层坠落。
“该死的！”艾丽卡瞥了眼浮游监测器传回的影像，“这些老对头，不愧是‘塔维斯’的中央特务局出身，真是难缠啊！”
那两艘战舰的主炮台都在运转中，黑沉沉的炮口凝聚着刺目的光流，并且周围伴随着机动装甲部队。
而透过舰桥的观察窗，可以看到附近的一艘小型护卫舰正调转舰首并加速。
“‘薇拉’改变航向，正向敌舰全速突进！！”多洛莉丝报告道。
于此同时，通信器中传出的咆吼响彻了整个舰群。
“这里是‘薇拉’，‘普罗米修斯’，回答！！我舰请求与敌舰接战，重复，请求与敌舰接战！....两舷全速，突进！！在此一刻，魂归星海！！”
艾丽卡倾听着嘈杂的声响，注视着那向着强敌冲锋的孤舰，迅速拿起了通信器：“这里是‘普罗米修斯’，批准接战！所有护卫舰速去支援！其余船只，最低限度保留守卫兵力继续降下戴兰德，可作战的机动装甲全部发舰！反击！！”
响应命令，仅剩的五艘轻型护卫舰极速转向，二十余架机动装甲也陆续离舰，与舰队合流，喷射器的尾焰交叠出绚烂的光迹，将深空的晦暗割裂。
他们本该永恒地遵循苛刻的教条。
而今，却向着同一个目标前进，共同发起叛逆。
为了诀别冷酷的往昔，为了真正地“诞生”在世界上。
————在此一刻，魂归星海！！
如此咆吼的瞬息，未曾感受过的喜悦充盈在心间。
死亡，痛楚——那都是必将迎接的事物。
但是，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拥有着“生命”的时刻，却前所未有。
————也许在他们之后，会有不同的声音响起，会有深沉的情感萌芽，每个人会拥有属于自己的未来，星辰将因人而愈加璀璨，迸发出万千个世界。
这种空前的期盼，或许就是所谓的“希望”。
胸腔中悸动的心脏，身体里沸腾的血液，是与火焰同色的事物——纵使他们是诞生于机械的生命，这个事实也无从改变。
伫立于舰桥，望着向虚空远去的战友，又看了看身边的朋友，女子决心已定。
无论是为了战友，还是自己亦，或是她唯一的朋友，都必须去。
“多洛莉丝，后续的指挥就交给你了。”她轻启嘴唇，吐露决意。
“你说什么？”少女背后的翅膀一颤，愕然地回过头，“那你要去...做什么？”
“我必须和他们一起。”艾丽卡坚定地说道，“眼下，多一个人就多一份胜算，成败在此一举...但是，非要说的话，我无法背叛自己的内心，为了真正与过去诀别，那里的敌人必须打倒。”
“那么，我也要去！”多洛莉丝激动地抖着翼尖，淡紫色的眸中流露出惶恐。
“不行，因为在我们中，只有你能找到那颗星球上的‘天堂之星’。”艾丽卡抿了抿唇，断然拒绝了少女的要求，转身向格纳库的方向离去，“那是真正留存了人的文明的匣子，如果成功降下却找不到它，我们的行动也就没有意义。”
“但是..艾丽卡！我们应该一起战斗！”少女追了上去，紧紧地捉着朋友的衣衫，羽翼不安地颤动着，“我之所以努力...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站在你的身边！又怎可能让你独自面对危险？！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啊！”
“抱歉，多洛莉丝无论如何你不能去。”艾丽卡愣了愣，温柔地抚摸着少女洁白的翅膀，沉声说道：“你必须要好好活下去。”
“...就因为，我是‘天堂之星’的坐标吗？”多洛莉丝愕然地松开了手，落寞地垂下了头，“所以，无论怎样乞求你也不会答应？因为我必须被保障安全？”
然而，回应她的，是通向格纳库的回廊上朋友渐远的脚步声。
“回答我！”少女心中一惊，骤然抬头，向着朋友的背影呼喊：“艾丽卡！！”
“是的的确是那样...保障‘坐标’的安全是朗格尔上校的死命令，”女子的身影顿了顿，迈开步伐继续向前，“可我已经不想再去思考这些。”在徐徐升起的铁门前、在光影交错的走廊尽头，女子回过了头，“但是，我的朋友，拜托了...只有你活着，我才能继续战斗下去。”
迎向光芒，她金色的短发飒飒飘舞，矢车菊般湛蓝的眸子洋溢着火焰般的热忱，唇角抿着一抹坚定而无奈的微笑。
那一瞬间，多洛莉丝愣住了。
艾丽卡，她的朋友，总是纵容自己的任性，却未曾对自己要求过什么。
如今，她唯一的要求却是让自己活下去...
记忆的深处，流传于家乡的神话跃然眼前。
——天使和我们不同，他们并没有羽翼。
机械运转的轰鸣之中，天蓝色的钢铁巨人觉醒了。
——他们不需要翅膀，就可以飞翔，并且更快、更远，足以达到天的另一边。
向着眼前无垠的宇宙，它背部与关节的推进器喷射出耀眼的光芒。
“‘白鹭’一号，发舰！”
熟悉的声音从通信器里传出，回响在空荡荡的运输舰中。
多洛莉丝默默地走向窗边，遥望而去，轻灵的机体向着远方驰骋。
——他们，是天堂的守护者。
闭合的铁门的另一边，那个人在为她而战斗着。
苍蓝之光刻于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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