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色的佛堂里，米特和一个老僧对坐在两块蒲团上，中间布置着一块方桌，方桌上已经备好茶具。茶杯盏口微微倾斜，黄绿色的弧状小叶轻轻浮在杯口中心。
“施主想谈什么？谈佛还是论道？”身着赭色袈裟的老和尚轻声问道，他轻轻握住杯口转了一圈，热气吹过老和尚的掌心。他示意旁边呆呆站立的小和尚去准备素斋，他可能会和这位客人谈上很久。
几乎没人能想到，江澄市中心的观景山上，还存在这样一处景色。略显古旧的佛寺里，赭色服装的老僧和青海服的小和尚共同吃斋、念经、颂佛，过着几十年如一日的生活，直到今天有人向这口古井里投入了一粒石子，一切都不再平静。一个金发碧眼的西方人，来寺庙上香问佛。
米特端起茶杯，杯身上是一朵绽放的古色青莲，但莲花只有七瓣，与佛门无缘。
“我听说中国的佛寺都有焚香，但是贵寺却没有。”
“老僧本就行将枯朽之人，又怎么供得起名贵的佛香。”老僧小品了一口后，把茶盏轻轻放下杯口对准自己。
米特咧嘴笑了，他从胸前口袋里取出一张银色封装的支票，捏住了支票一角在空中摇晃。
“贵寺如果有这方面困扰。我可以代表个人将这笔款项捐给贵寺，只需要方丈能帮我一件小事。”
老和尚稍微正直身子，用手指抵住后脖颈，压出咔吧咔吧的声响。他看向米特，只用余光扫了眼支票，那上面是一长串的零和一朵白鸢尾花图样。
“施主想问什么？佛堂虽是求清净之地，但如果只是香火钱，那老僧还是可以代为收下的。”老和尚的声音依旧平缓。
“我想找人。”米特尽量保持语气的平淡。
“小庙旁的社区就有家侦探所，也是颇有名气。施主来寺庙寻人，怕不是找错地方了。”老和尚语气平和，带着慈祥的笑。
米特稍微扭了一下身子，让自己和蒲团之间错开了几分。他把手轻轻背到身后，他的食指刚好可以够到金属义足的暗槽。他来此处确实有事，确实有要寻找的东西，但并不是哪位人，至少不是活人。老和尚和他左一句右一句的絮叨里全是敷衍，他进来时有意把袖口外翻出来，就已经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月光下的伦敦塔与倒悬的普洛维顿斯之眼。
月光钟塔是伦敦魔法侧的标识，而倒悬的全知之眼则代表米特的身份——上位的魔法师。
他不相信这个老和尚会像他假装的那样，一无所知。
米特还在等待，不过他要等的人已经到了，下面就是时机。
“施主是嫌垫子太硬吗？还是不舒服？”老和尚眯着眼睛打量，目光仿佛能够穿透米特。
“也许是坐的时间久，身子都僵住了。”米特捏出一个笑脸，重新调整好坐姿，“不知不觉，我和您也聊了那么久。”
“无妨，以前我和同门探讨佛法的时候可以对坐一日，废寝忘食。施主如此，也是与佛有缘。”老和尚摆出个手势，念了声南无阿弥，不过转身又笑道。
“施主如果有带朋友来，大可以请进来。小庙虽小，但也有立足之处。”
老和尚果然什么都知道，但却什么都不肯说。米特感觉多等也是无意，必须要由自己这一方先挑明态度。
“老和尚，您是不准备好好谈了吗？”米特站起身，左脚跟翘起轻轻地勾下了右小腿上的暗槽。他把双手插入袖口中，右手已经握住了剑柄。
那是一把银色的短剑。虽然现在的英格兰既没有恶毒的巫女在街头巷尾游荡，也没有月夜下狂嚣奔走的狼人，但银制剑绝佳的导魔性能在魔法侧内部依旧极受欢迎。尤其是米特手握的这种——古代秘银制剑。
“所以施主并不是想找人，是想找些什么？”老和尚扶着方桌站起身子，有些颤巍巍。
“伦敦魔法侧想从您这借一本佛典——《森林书：北陆侧篇》。”
“为什么老僧的佛堂里会供一本印度经典。施主您怕是完全搞错了。”老和尚退后了一步，眯起眼。
米特沉默一会儿，说道：“也许是您捡到的，也许是您抢来的。但至少现在魔法侧知道它在这里，我奉命来借。”
“施主的说辞真是有些粗暴。老僧信佛，我佛渡世间疾难而不言功过劳苦，自己不争不求但也不劝他人不争不求。我也不会强劝他人入我佛门，更不会强取强借。”
“我愿意出这个价。”米特扬了扬手里的支票。
“香火钱的奉纳可不够租借佛经。”老和尚说道。
“那我执意要‘借’呢？”米特握紧剑柄，杀意从眼中溢出。
“那我担心施主可能会有性命安危。”
“可我听说出家人不可为恶事，不可动杀心。”米特笑道。
“我佛宽宏。只要怀有慈悲心肠，凡千百事皆可为之。”老和尚同样微笑着讲，慈祥的眉目间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凉。
老和尚轻轻扬起上袖，从中掏出了一根细长的线香。他手腕发力，把线香折成了两段，然后将较短的一段嵌入了桌角。
“谈佛论道固然可贵，但施主的时间和老僧的时间应该也同样宝贵。我愿意和施主谈天，半炷香。”老和尚手指轻轻擦过线香顶端，一个清脆的响指后，浅橙色的火苗在线香顶端跳跃。
“那真是多谢了。”米特语气冰冷，他稍微退后几步，拉出一段比较安全的距离。银色短剑已经从袖口抽出，米特右手持剑，利刃划开了左手的长袖。四条黑色的纹路，环绕着左手臂向肩颈位置攀爬。
当代，或者说在1893年魔女革命后，魔法的核心便发生了质变。古代典籍中记载的魔术时代永远逝去了，此后无论是多么上位的魔法师也无法从空气中感知魔素，无法通过简单的咒术调用魔法、调用精灵的力量。乃至后来第五要素——魔素又称以太，从人间完全消失。直到借助艾萨克的炼金术式，伦敦魔法侧才重新掌握了全新的魔素获取渠道。人体上的魔素通道——魔法回路，是以水银、硫磺作为两大要素，在幼年魔法使身上构建的一种特殊回路。
这个炼金术式是如此神奇、精致，乃至魔法侧前塔主贾比尔.伊本.哈扬都对此赞不绝口，重新提起对炼金术的浓厚兴趣。
而米特正是依托魔法回路的全新一代魔法师，又被称作千禧世代的魔法师或者魔法侧的炼金使。
米特用银剑沿着左臂上的黑色纹路轻轻划开，殷红的血顺着手臂缓缓落下，在他的脚下聚成了一汪胶状的深红。他退后一步做出守态，魔法回路消耗的毕竟是魔法师体内的能量，虽然根据魔法师能力的不同，回路的纹数与储量会有所不同，但毕竟有限。
“很有趣，我站在这儿甚至都能感受到血液的温度与灼烫感。”老和尚轻声说道，却摆出了冲拳的姿势。
他用右拳抵住左掌，全身发力一震，像一颗子弹一样冲着米特弹射而去，完全不似一个老者的气势。
胶状的血快速聚拢成了一块方盾，稳稳的挡住了老和尚的攻势。老和尚向后直退了几步，方盾却只是晃了晃。米特随即用剑尖沾上臂膀上温热的血，在空中勾勒出一个圆弧，轻声念道：“渴望鲜血的直方阴影，化名刻耳柏洛斯的幻影，请咬噬我与外敌的肉身吧。”
方盾应声散成一团血雾，雾气快速的凝结成血滴溅射向房间的四周，在墙上、地板上、直立的原木柱上点出了一个个孔状的小洞。黑红色的血从孔洞中慢慢地渗出，滋出一块块斑迹。
老和尚甩了甩衣袖，上面遍布蚀穿的空洞，然后重新站稳身子，发出了一声怪笑，“有趣，真的有趣。佛说千年修来同一饭，晚年修得同船渡。施主与老僧的缘分也当是百余年才修来的，只可惜怕是不能留施主用斋饭了。”他轻声念了句佛词，又换上了悲天悯人的慈眉善目。
老和尚肩颈微缩，整个人突然腾跃而起、飞跃到佛堂上空，如同展翅的鹏鸟。
米特在等这个时机，在老和尚滞空的霎那，他刚才泼墨般挥洒一地的鲜血，早已经做好了准备。
鲜血从房间里无数的孔洞里向外渗出，一根根红色丝线快速地交织连接成一张巨大的网。血色的光剑从网状空洞中缓缓探出，密集的剑堆叠成一片丛林，拥挤地发出剑身敲击的声音。
米特在捕捉到老和尚眼中的一丝惊诧后立即行动，所有剑刃统一对准了空中的鹏鸟，万剑齐射。金属碰撞的声音，不觉于耳。
而小小的佛堂也因为碰撞变得支离破碎，铜瓦的房檐被风卷上了天，而房檐下则被血色的烟尘完全遮住。
“就是现在。”伴随一声怒喝，一柄漆黑如墨的钢刃在米特背后突然出现。钢刃是一把千锤百炼的武士刀，在日光下闪着寒光。而握刀的手却白皙如纸，不见多少练刀的痕迹。
米特退后半步，任凭武士刀从他身旁擦过，直直地刺向那团血色烟尘。
“我们只是借书，并不是来杀人。”米特给自己点上了根香烟，他见老和尚已经过了足足两个小时。
“英国的绅士可真是假惺惺。”又一名忍者装束的黑衣人从米特背后走出来，他抽出挂在腰间的武士刀，耍了一个刀花，用黑色的石棉布细细地擦拭刀身，“只要能达成目的，一切都无所谓。”
“下次魔法侧……至少我是不会找你们合作。”米特吐出一个烟圈。
“谁知道呢？”忍者不以为然，他吹了声口哨示意自己的同事快点结束战斗。
一阵死寂后，回答他的确是朽木般的沙哑声音。墨色钢刃被稳稳的夹在老和尚的两指间，而女忍则躺在地上。
“老僧还是第一次见到‘猿飞’的忍者，果然是一男一女。听说女忍由善体术，柔软轻盈无所不能入；而男忍则精深忍术，密宗机巧千变万化。可今天冲锋在前的怎么是个女娃，老僧我真要感叹一下世态炎凉咯。”
老和尚一个轻踢把女忍者踹了过去，两手绕背悠哉地走来。
男忍者一个轻跃接住了他的搭档，只是手掌轻轻摸过她的胸口，他也能知道，至少断了一半肋骨。
“我拖住他，你去找佛经。”忍者声音平静，“至少那个小和尚应该知道佛经所在。”
米特伸手拦住了忍者，叹了口气：“我拖住他，你先跑吧。打不过，至少要学会跑。免得像我一样。”他食指粘血涂抹在义足的白色纹路上，那上面是提前刻录的强化法阵，虽然平常就是让自己跑步走路更轻巧，但是一旦注入充足的能量把它激活。
也很一般，米特自己很清楚。只是动作更敏捷，腿部更力量。但他需要的也许就是这点敏捷。
老和尚笑了，一个闪身躲过了米特突刺来的银剑。他缓缓抬起手掌，以手为刃，斩向了米特。米特想躲，但那手刀在空中诡异地变换了位置。金属切割的声音，米特的一对金属义足被齐齐斩断。
“我与施主谈天，本是因与佛门有缘。但如果施主执意要给老僧香火钱，也不好推辞。”老和尚将义足揽到身后，缓缓地走到米特跟前，手掌轻轻抬起。
男忍者一个鱼跃，左腕的弹射而出的勾手抓到了米特的肩部，他用力一扯把米特拉了过来。他后背背上搭档、右手抗起米特，飞跃过佛寺的矮墙离去了。老和尚见状也没有去追，他轻轻抬手，一只西方人的左手落到了方桌上。
他转身看到了端着斋饭走过来的小和尚。小和尚有些被吓到，缩在墙角，身子颤巍巍地发抖。
“师傅……”他的声音也跟着发怵。
米特的左手还躺在方桌上，鲜血淌过桌角，浸湿了小半块蒲团。
“扔到后厨，今晚加餐。”老和尚随口说道，他转身向佛堂外走去。
老和尚回想刚才发生的小插曲，那个外国人一开始并没有讲错，他确实是在找人。就如同记录在羊皮纸上的古老典籍，《森林书》也并不是记录在白纸上。
老和尚看着小和尚离去的背影，十年前他把《森林书》种在了小和尚的背上，他生长书也随着他长，如今也快到了书成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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