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里菲特旅馆,213房间。
米特坐在高低床的一脚,翘着腿,有些无聊地打量这个小房间。
江凡把四四方方叠了八次的方块展开,一张浅黄色的信纸,不小,但文字只有寥寥。
他默默地看完,不出声,至少信上的字迹是他所熟悉的。
给江凡:
听着,儿子,当你躺下睡着了,小手托着脸庞,微汗的额头沾着卷曲的头发,我想告诉你这些话。
可能我不是个好父亲。有时我独自一个人悄悄地走进你的房间,对着那张小床,也心怀愧疚。我对你太横戾了。
既没有给你足够的关心,也没能陪你长大。
……
我想说自己有苦衷,但是不应当这么讲。如果你还生我的气,大可以给我一拳,就像你出走那天我给你的那拳。
你不在江澄后,我和你妈妈也离开江澄,因为工作原因,我们在海外待了几年。我一直担心,你可能会回来找我们,你的电话也打不通。
你去了燕大,我很骄傲。但不知道你在燕大过得怎么样,你小时候不仅怕黑,而且下雨天里一个人都睡不着觉,我一直挺担心。
听说你回江澄了,我托一个老朋友给你带封信。有些话除了当面讲,就只能寄托文字了。你不要说我矫情,矫情也是跟你妈学的。
还有,爸爸和妈妈爱你。
最后的最后,让我啰嗦两句,你妹妹会早我几日先到江澄,麻烦你去接机。
信的尾角落款是江白夜。
信纸里还掉出了一张照片,是三人的合照。
江白夜和那个女人都在里面,两人说笑着看向镜头,远景是一片沙滩,再远处是深蓝大海和碧蓝天空汇聚在一起的一条水平线。镜头的一角,一个女孩像是不经意地扭脸,也被捕获在镜头里。不过江凡从江白夜和她微张的口型可以看出,江白夜在招呼她向镜头这边看。
何况女孩头上还被圈了一个圈,涂鸦上了猫耳朵。
黑色的短发稍微盖过耳朵,头上带着像是当地特产的竹编沙滩帽。女孩双手捧着杯吃了几口的彩虹冰,嘴角也挂上了一些渍迹,鲜红诱人。
“谁啊?”江凡把照片翻来覆去地审视了数遍,也不能从记忆中找到这个女孩的位置。
“江无思。”米特瞟了眼照片,说道。
“嗯?”江凡诧异的撇过头。
“照片背后啦,你别看我,我只是来送药,顺带捎一封信。”米特说道。
照片背后用娟丽的字体写着女孩江无思的名字,以及明天下午3点,庆安机场,从纽约飞往江澄的大陆民航KN1736班次。
江凡微微皱眉,说:“照片上不是在夏威夷吗?”江凡没有去过夏威夷,但是听林少骢讲过许多遍。照片中的红沙,以及镜头一角红蕊新吐还没能包上绿叶的紫纹樱莲,都是威雷亚海滩的标志。
林少骢谈夏威夷,多次拿威雷亚海滩举例。威雷亚是不规则的向外凸的弧形海滩,沿着红沙滩向外零碎散布着很多一人高的巨石,两个人在后面一缩,不把脑袋凑过来,任谁都看不到巨石后的光景。
“大概是今年夏天的旅游照片?”米特已经从床角摸到了房间角的电脑桌前,“你是嫉妒你父母没有带上你吗?”
“我不认识这个人。”江凡轻声说,然后把信纸和照片重新收好,夹在了上衣口袋里。
“那可能是你记忆力的问题。”米特不知道从哪翻出了根彩虹棒棒糖,一边轻轻咬住,一边用电脑玩着高级难度的扫雷,“所以才让我捎带瓶药物,帮你抗压、提神、醒脑顺带增强记忆力。”
江凡摇晃下手里的金属药罐,冰冰凉凉。
他回想起记忆中的母亲,和那张夏威夷的全家福对比,虽然照片中没有他。那个女人笑得未免太过灿烂,灿烂得让他有些羡慕。
“我现在很想问您一些事情。”江凡用上敬语,他确实有很多事情想问。
砰——米特晃动鼠标随意点了个位置,屏幕上弹出了一个炸弹爆炸的标志。
“我也在想跟你继续讲呢。”米特在电脑椅上转了个圈,正对着江凡。
“我想继续最开始关于无头骑士的话题?见到无头骑士的死兆意味什么?还有你怎么知道我想问无头骑士的问题?以及为什么……”江凡稍微想了想,没有继续问关于厌恶女性的问题,他手里还握着冰凉的金属药罐。
“什么都不意味?”米特把彩虹棒棒糖嚼碎,咽下肚,“死兆就是死兆,是人就终将一死。无论你梦到的是无头骑士,还是无首木偶,所有与黑暗相关的神话要素都直指死亡。
至于我为什么知道你的心思,我会读心术嘛。”
梦,那种场景绝对不应当是梦。如果自己并不认为无头骑士故事是梦,那么米特就不会读心术。他应该是从别处获得的这个信息,有可能是从言叶姐那儿,从江白夜,从江凡自己的眼神?不过都不重要,江凡现在明白的是,米特应该给不了他想要的答案。
“那江白夜……父亲他过得还好吗?”江白夜的信是托他的一个老朋友带来的,应该就是米特。
“老家伙比你想的要滋润得多。你看照片上他们还出去旅游呢。”米特笑着说。
“我记忆里父亲的职业是个司机,虽然……我高中后,他就辞职去外地了。”江凡若有所思,“但是我想,他也结交不到像你这样的外国老朋友。”
米特沉默地靠了过来,额头轻轻贴到江凡的额头上。
“欸,温度正常咧。”米特嘟囔一句,他的眼睛和江凡的眼睛几乎贴到了一起。
米特的眼眸是深蓝色的,金发碧眼但是缺少美人要素,至少美少女不会一直扣着脚趾头把玩,就算是金属的。
“你父亲跟我讲的故事版本和小鬼你的完全不一样哦。”米特撇了撇嘴,“不是你高中的时候离家出走了吗?然后我和江白夜在伦敦认识,之后过了五年……”
米特稍微回想了一下,接着说:“他的车技烂透了。”
说完后,他退回到床头,揉了揉脑袋,一口回拒了江凡急于追问的眼神,说道:“我渴了,要好好想想接着怎么说。你帮我要份朗姆酒上来。抛开你父亲和我的关系,现在你也还是个服务员呢。”
……
江凡沿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向下走,他现在有些思绪混乱。
“我是谁?”江凡对着坐在吧台后的言叶问道。
言叶把看到一半的小说推到一旁,正了正身子,抬头用看傻子的眼神回敬了江凡,“你叫江凡,今年23,在格里菲特工作,是个处男。所以,有事情?”
“客人要一份郎姆酒。”江凡平静地说,好像刚才的对话没有成立。
“还有呢?你有什么事情?”言叶转身去从立柜上取调酒用具。
“我……想请一天假,明天要去机场接人。”江凡想了想,这个妹妹肯定是要见的。
“哦?”言叶饶有兴致地问道,“是你女朋友吗?“
“我并怎么不认识的一个远方来的妹妹。”并不,但江凡也不知道怎么说明,只能这样讲。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照片,指给言叶看。
“这不挺可爱的吗?”言叶笑道,“这种远方表妹孤身一人来探望表哥的情节,稍微加一些料就可能发展出不得了的结局。”
“也许是亲妹妹。”江凡有些语塞。
“也许?”言叶也露出了古怪的神情,“没想到你还有父母离异的悲惨童年,姐姐我都不知道。”
“好像只有我不记得我还有一个妹妹了。”江凡露出苦涩的笑。
言叶微微皱眉,不再多讲。
言叶把调制好的朗姆酒分入两个薄底酒杯中,然后往其中一杯中加入少许冰块,又沿着杯壁轻轻倒入小半杯可口可乐,轻轻晃动,气泡快速地出现然后消失。她从身后的柜子又去了点鲜橙汁,连同一点苦艾酒一并加了进去,最后在杯沿上扣上一块青柠角。
她把这杯稍微加了些料的朗姆酒推到了江凡面前。
“你了解朗姆酒吗?”
江凡端起酒杯,摇摇头,规规矩矩地坐到一旁。
“朗姆酒起初在加勒比地区盛行,也被称作海盗之酒。”言叶拿出根吸管,插到没用完的小瓶装可口可乐中。
“不过不是重点,朗姆酒广受好评的原因,在于其自由度,可以加冰饮用、掺冰红茶、加椰汁乃至可口可乐,都有不同的风味。一流的口感以及无所不包的自由度,是个调酒师都会爱不释手。”
“这个酸酸甜甜的,不像酒。”江凡就着朗姆酒吞吃了一小份冰块。
“希望你能收到这杯酒中包含的所有好运与祝福。”言叶点了点头,轻声说。
……
“那我想知道父亲这几年都在哪儿?他的工作是什么?”刚才的对话继续进行。
米特挽起袖子,露出一半白皙的手臂,另一半则爬满了浅黑色的条状纹路,他微微张口:“你认识吗?”
江凡摇摇头。
“那无可奉告。”米特小嘬一口朗姆酒,目光投向黑绒的垂帘,哈出气来,“你该吃药了,如果和我一样准备睡午觉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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