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子——混蛋——混蛋——”
混蛋——
我一摇一摆的,只是在隐约中,听到有人的骂声。骂声很近,但我感觉或许离我很远。总之我听不清、听不清,像是隔了一层雾。这声音像在转,像地球自转,像每天升起落下的太阳和月亮一样转。
啊——晕。好晕。像地球一样自转,像每天升起落下的太阳和月亮一样转。总之就是好晕。
酒喝多了吧。刚才在吧里,我没有惹事——吧?我想我是很老实的待着的,但是现在却身处吧外了,还晕头转向的,怎么了?发生了什么?管他呢。不,不,我还要酒喝,哪里有酒喝?啊——对,对,我在吧外,我还晕头转向的。等——我先起个身——啊,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根本就动不了,向前一看,什么也看不清,感觉到自己现在好像倒在一个小水沟里。身上全湿了,尽管是在夏天,还是怪冷的——但是身子热的很,就是水里有点冷,没差。一股臭气扑鼻而来,好臭——大概是个臭水沟吧。
所以我刚才还在酒吧里的,为什么我现在会在臭水沟?我惹事了?怎么?我怎么了我?我怎么就给躺臭水沟里了?
对了,刚才有人在骂混蛋——谁来着?是在骂我?切,他才混蛋,他全家都是混蛋。算了,管他那么多。
有点疼。
“拉我起来——”我还是嚷嚷,“嘿——来个人拉我起来——”
寂静的夜里回响着我的回声:
“拉我起来——我起来——起来——来——”
“我去你妈的。”
“去你妈的——你妈的——妈的——的——”
靠。
算了。
这水真的是要臭死人。唔……臭死人了。突然闻到了。真臭。手往旁边一摸,滑滑的,全都是苔,在夜色路灯洁白光芒的照射下,我看见我的手变成了纯黑色。因为是夏天,我的身上穿着一件——现在是黑色的——原来是什么颜色的来着?——总之是一件衬衫、不对,是一件短袖。是一件T裇。将视线沿着自己的手臂看,一道一道的全都是被刮伤的痕迹,有如热带雨林中的长蛇一般,又如湿泥地里的虫群。不知是因为在夜里还是沾上了泥土或是脏物,原本应是鲜红的血色变为了令人作呕的黑。尤其的恶心,恶心的让人难受,反胃,疯狂地想吐。
突然,我听到了来自我的上方——不如说是臭水沟的上方,道路上,传来了一个女性温柔的声音:
“又喝多了?”
“嗯。”
——是良子。
=
“喝杯水。”
“……成。”
在被良子想尽办法拖出臭水沟后,我总算是清醒一些了。接着,她又扶着我回到了我家。说是我家,实际上也只不过是一间租来的小房间罢了。灯光再亮也只有黯淡的昏黄。铁制的简单小床边缘爬满了铁锈。没有床头柜,茶几就更不用说了;姑且有一张木制的桌子,脱漆、不成样子。满地都是啤酒罐头的空罐,整个房间散发着一股糜烂的湿气。
不久,良子给我端来了一杯水。
“亏你知道在哪里倒水啊。”
“我也不是第一次来了。这房间,欠收拾了吧?懒虫。”
“说了你也不会信——我还挺喜欢这样的。”
良子侧过头,用带有角度的视线对准了我。她的头微微的向上扬起,柔软的发丝则缕缕随着重力摆动,像是被风吹动的柳树枝条。她带起了略略一抿嘴角的微笑:
“是吗。”
=
“卡布奇诺——”
“好——”
“哦,再来几块马卡龙。”
“嗯……几块是几块?”
面对眼前这位少女招待员的提问,我微微一笑:
“你喜欢几块?”
她看起来相当标致,称不上很漂亮,但至少不难看。脸上透露着青苹果般纯洁的气息。
她低着头,用手指抵着嘴唇稍稍思考了片刻,面带着微笑:
“三块。”
“哦?为什么?”
“因为好吃,但是太贵了,需要综合考虑。”
我“哈哈”地笑了两声,点了点头:
“可以。但我喜欢五块。”
“这是为什么呢?”
眼前的姑娘露出了一脸疑惑的表情。
我抿了抿嘴唇:
“因为最少也需要五块马卡龙才能拼成一个笑脸。你想,两块当眼睛,三块当嘴巴。”
她将头稍扬起,略有点像哲学家,思考了片刻,又恍然大悟:
“哦!确实是这样!”
我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发出细小而有节奏的“咚咚声”:
“所以,给我来三块马卡龙吧。”
“不是五块吗?”
我停顿了一下:
“因为好吃,但是太贵了,需要综合考虑。”
服务生笑了起来,回到了接待口。不久,她端来了我点的东西——一杯卡布奇诺,还有马卡龙。她端着的盘子上有五块马卡龙,马卡龙摆成了一个笑脸。
她将卡布奇诺和这五块摆成了笑脸的马卡龙端到了我的桌子上,对我做了一个鬼脸:
“多请你的。”
我后来知道,她叫良子。我们就是这么认识的。
=
“作家都是会精神衰弱的吗?”
良子问我。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说实话,有酒精在作用,我感觉我快要睡着了。
“不……我想不是……”
“还要吃药吗?”
“明早……”
我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我双手合十,摆在胸前,像是在做什么祈祷一样,但我并没有做什么祈祷。这大概是我让自己安下心来的习惯吧。
“你要睡了?”
良子收拾着地上的啤酒空罐。我“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收拾好了地上的东西后,良子走到了我的床前:
“那为什么作家会精神衰弱?”
我用我迷糊的意识——大概是我的内心在回答——用轻微、细小如蚊的声音回应道:
“可能是……想得太多了吧……”
=
第二天起来,照常吃药,身边依旧没有人。良子已经回家去了,除了从床上起身时床架发出的“吱吱”声,一片沉寂。
吃药——说是治疗精神衰弱的药,实际上的药效只不过是让人变蠢,而无法去思考那些令人紧张的东西罢了。
舒缓神经——
一想到这里,就想喝酒了。
脑袋有点疼。不是有点,是非常疼。宿醉吗——经常有的事情了,喝杯水吧。我起身,去倒水。水壶就放在这个房间的一个小角落里。水用完了,就再烧。厨房在房间外,没租,按理来说可能是不能用的吧。但这并不代表我就一定不能用。这本来就该是公用的东西吧。
“咕咚——咕咚——”喝下去的水划过我的喉咙,一股清流,十分冰凉,好像是久旱逢甘,我干渴的嘴甚至能从这透明的白开水中感受出一丝甜蜜。
然后……没有灵感。
我是一名作家。我是这样告诉我自己的。可我真的是吗?自我认识,社会认识,被大众承认了之后,一个人也就被赋予了一个身份……
可真的是吗?我开始疑问。我真的是一名作家吗?
看着眼前已经完成了一半的中篇小说,我拿起笔。我用笔尖对准我曾写下文字那最后一行中的最后一个字,我想要接着写下去。可我做不到。我不知道我该写什么,一股沉重的压迫感侵袭了过来,要压垮我,黑压压的,让我看不清前方。我看着那我曾经写下的最后一行,“瑛志看着春月离开的背影,他想追,但却追不上。怎么追也追不上。”我突然流下了泪水。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流泪,是被我自己写的东西感动到了?不可能。我双手合十,放在胸前。我甚至有一丝丝地祈祷了。
拿起笔,我在本子上写下:“神啊,如果你愿意倾听人们的祈祷的话,如果虔诚即能实现的话,那么能不能,让那些追求幸福的人们幸福呢……”
看着这句话,我突然发了疯似地开始摇头,摇得我头疼,头晕目眩,摸不清东西南北,不清楚哪边是右边,哪边是左边。我端起笔,强烈的,用有如刻印一般的力道狠狠地将这句话划去了。纸被我划破,笔尖的墨水流到了上上页。
随后,我又写下:“每个人都在追求自己幸福的道路上,没有人会抛弃幸福。如果抛弃了,那一定是有比这个幸福更幸福的事,或是——无可奈何吧。”
可我还是划去了。
=
穿衣,出门,门外景色不错,今天天气很好,云没有几片,天空一片蔚蓝;正午的阳光是金色的,而现在的阳光白的刚刚好。我细致地观察着身边的人。可能是药物的作用,原本烦躁的我,现在也可以稍稍、真的只是稍稍地冷静下来了。我在尽力放空自己,但若是我能真正的做到放空自我,我本身就不会精神衰弱。我看见了一个小女孩。这个小女孩穿着红色的洛丽塔裙子,梳着马尾辫;她笑起来会露出自己还没有长齐的牙,但她的笑容有着成人没有的天真。她的身后跟着她的母亲,她的母亲看着眼前蹦蹦跳跳的孩子,一脸欣慰而又慈祥的微笑。
我停下了脚步。将双手合十,放在胸前——
神啊,如果你愿意倾听我的祈祷的话,请带给她们幸福吧……
我将视线移回了我的前方。我突然感觉天气不是很好了,原本蓝色的天空蒙上了阴沉沉的灰,好像是要下雨了似的云朵像一团团垃圾一样堆积在天上,将阳光挡住。大地一片阴凉,毫无热情。
我走进了酒吧,又喝了一晚上的酒。
=
“你真的应该戒酒了。”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作为神经衰弱的患者,能够这样死死的睡着,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紧绷着的神经是睡不着的,而越是睡不着,就越是烦躁。
醒来之后,在我的视野里出现的,是良子。
啊——糟糕……还没吃药……
“要喝口水吗?”
“嗯……”
回过神来。熟悉的天花板,是我家。
向身边一看,是正在小角落里给我倒水的良子。突然我的内心开始急躁起来,好像有一团不知名的怒火在烧着我。我在克制着我自己,我知道我是犯病了,但是一个人的情绪不是说控制就可以冷静下来的,特别是精神疾病。我对谁都可以紧绷神经——因为我在害怕。我害怕接受很多东西,因为人活着有太多的东西只能接受了。但我唯独不想害怕良子。
“呐,水。”
“嗯。”
从良子的手中接过水,大口大口地朝着自己的肚子里灌。一股厌恶感从内心深处涌了上来,仿佛在告诉我,“你只能孤独,你热爱孤独,你孤单一人……”,我开始恐惧,有些慌乱,冷汗从我的背后不停的冒出来,把我睡觉时穿着的衬衫染得湿透。我喘起气来,好像是受到了惊吓,还吓得不轻。
“你昨天又喝醉了。”
良子用一种认真的眼神对着我,略略皱眉。
“你知道吗,你昨天倒在了道路、街边。我路过,把你捡了回来。说实话,我就知道你在那。你总是喝酒喝醉,然后到处躺。这也是精神疾病吗?”
有一丝丝嗔怪的语气。
责怪,皱眉——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能有笑容呢?
啊啊啊啊——我已经受够了!!
究竟为什么——不,我现在已经不再乎为什么了——我突然变得很火大,我想把手边的东西砸掉,砸成面粉一样的大小。我挣扎着起身,动作僵硬,好像一个闹酒疯的傻子,挣脱开被子的束缚,我从床上起身。我衣冠不整,衬衫上一半的扣子都没有扣住,绑裤子的皮带松松垮垮——可我根本没有在意。我快速地,冲刺着的,大踏步走向良子,伸出手——
一把把她推倒在了地上。良子倒在地上,还滑出了两米远。她显然还没有搞清楚情况,呆呆地望着我——一个被怒火侵占了身躯的畜生。
不知为何,我突然冷静下来了。看着眼前倒下的良子,一股难以言喻的罪恶感向着我侵袭了过来。我瞬间喘不过气,我感觉我要窒息了——难受,胸闷,胸好闷。我的眼角开始湿润,顷刻,不自觉地流出了一滴眼泪——两滴,三滴,最后连成了线。
我甩头,将脸朝着门外,冲了出去。
=
我干了什么?我究竟干了什么?
我问着自己。可我自己也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
我双手合十,放在自己的胸前。
此刻,我开始祈祷——请让我在良子的生活中消失吧。
这样,她就不用照顾我这样一个负担。我也不用为伤害了她而难过。
我漫无目的地跑着。屋外是黑夜;半夜的天空,星星一点都不亮,月亮还是新月。整个天空都是黑色,无可言喻的恐怖。
我该去哪里?我现在在逃跑,可我在逃向哪里?我不知道。我只是在逃避开我所不愿意接受的现实,可我根本就没有避难之所。我想要麻醉自己,想要忘记自己所做的事,但是这不可能。这从根本上就不可能——这个世界上没有避难所,社会上没有,哪里都没有。
我试图跑向酒吧。可我竟迷路了。我想要跑到那个我一直光顾的酒吧喝酒,喝酒能让我睡着,能麻醉我,能让我暂时的忘记掉一些东西——但是我却迷路了。这条我不知道走了多少遍的路,我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这条,不是回家的路。
我的脑内毫无征兆地出现了这样子的想法。
我猛然停下了。我又一次地恐惧了,但这一次,夹带着行走于虚空的无奈与寂寞。
我想乞求她的原谅——良子。
我开始往回跑。
=
“对……对不起——”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或许正是能这样子表达自己,我才会成为一名作家的吧。
良子站在门口,好像是在等着我回来一般。与先前不同的是,她的脸颊红润,而眼角比她的脸颊更红,整个脸庞,像一个成熟了的苹果。纯红。
一滴滴的眼泪不间断地从她的眼眶中流出。
我果然伤害到她了吗……
我有些后悔我回来了。我原本可以选择逃避,但我现在却做不到了。我可以就那样忘记这件事,而从此之后我们不会有任何交集,除非她又在路边捡到了醉倒的我。
我相信那时她一定会把我捡起来,然后再搬回家里——又给我一口水喝的。我相信她,她是会这样做的人。
但是——我呢?我算什么。我一把将她推开了。这样推开她的人,有资格遇到她吗?
我想逃跑,我转身就想逃跑。可我却被良子拉住了。
良子——良子——
我的内心只剩下这两个字。我为我被拉住时感觉到的一瞬间的安宁感到惊奇。我居然一瞬间地安宁了,从精神衰弱的紧张中,从生活的压迫感中,我感受到了一丝的安宁。这种安心的感觉,即使只有一瞬间,我感觉我要上瘾了。我想要更多,我希冀着,我渴求着,我想要这种安宁,越发地想要。
良子从我的后背抱住了我。她的手好像是不让我逃跑一样,环住了我的腰,将头埋进了我的后背。她在哭——我能感觉的到。我原本被冷汗浸湿的后背,感受到了眼泪的温暖与湿润。
“对不起……”
“你有什么好道歉的……”
一阵阵的悸动敲击着我的内心。好像是在填补着我内心的不足,好像是在修复着损坏的机关,我好像在一点一点的被填满。
“不要害怕……你没有错……不要害怕……”
“……”
“不要害怕……”
“我可是把你推到了地上——”
我用细小的声音嗫喏。
而良子突然开始大喊、用近乎咆哮的声音回应——
“不!没有!你没有把我推到地上!只是我自己摔倒了!”
“良子……可我真的——”
“没有!”
她的语气转而坚定,带着一种难以动摇,不容置疑的光辉。
一股股的自责像是潮水一般吞没了我。——我真的伤害了她!
“你只是太困了……睡了一觉……做了个不好的梦罢了……”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比起刚才更是溃了堤般的倾泻而出。我转身,正面对着良子,一头埋入了良子的胸部。我伸出双手,好像是不让她逃跑一样,环住了她的腰。良子的眼泪顺着脸颊滴落,滴到了我的头上。眼泪暖暖的,比钢铁暖,比房子暖,比啤酒暖。我默默地承受着,也默默地发泄着。宣泄着自己的泪水。
此刻,我的心仿佛得到了难以言喻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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