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我弟弟，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他当作我弟弟。但我根本没有弟弟，我说为什么总有种违和的感觉……嗯，他一直住在我家。现在回想起来，他也应该从没去上过学。”
“你还能想起更多事吗？比如它平时都在做什么？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它有没有接触过公寓之外的人？”
“抱歉，我实在想不起来。实际上，我现在连他长什么样都不太记得了。”
“嗯，如果你以后想起更多事的话，可以打这个号码……行，谢谢合作。”
跟徐仁伊在交换了手机号后，刘宏星看着这个面色平静的青年，实在忍不住说道：“没想到你还真的有组织——还是警察组织。”
此时两人站在离安生公寓不远的一条小道旁，而在安生公寓那边，聚集了大量警车和救护车。一开始不过是陈海义带着一队人马前来支援，来到后发现事件解决了，但涉事者却是整座公寓几十号人，其中还有一多半老弱病残，更别提楼顶还趴了一批人，只得再紧急调来一些人前来帮忙。
而在警车外围，还有许多好奇赶来的围观群众，在那里指指点点。
唐果果和林福也在救护车上检查身体伤势，徐仁伊则抽空跟刘宏星问些问题。
徐仁伊微笑着点点头：“放心吧，你们公寓的‘债务’已经被回收了，只要你们诚实配合警方调查，那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刘宏星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个小泥人，真的是魔鬼的东西吗？”
徐仁伊看透他的想法，直接道：“你是想问这世上是不是真有魔鬼吧？”
被揭穿了心思，刘宏星也就不再掩饰好奇，坦然地点头。
徐仁伊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你又是怎么看待这个事情？你还保留有大部分记忆，但我看你并没有太过失落的样子。”
刘宏星想了想，很干脆地说道：
“因为我一直觉得那些‘复活者’不对劲。虽然我父母出车祸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才是小学生，对于他们的记忆，也很模糊了。但我还是觉得，他们跟我的父母，一点都不像。
“即使他们很完美……”他停顿了下，似乎在搜刮着过往的片段，“又或者是正因为太过完美了吧，反而更像假的一样了。”
“这么多年，你就没从他们身上感受过丝毫温暖吗？”
对于这个问题，他陷入更深的沉默，徐仁伊没有打断，静静等他回答。
徐仁伊想弄清楚这些居民对“复活者”深信不疑，是他们在自欺欺人，还是泥塑影响了他们的精神。而如果影响了他们的精神，那是能对任何人进行影响，还是只能对信徒——对灌输记忆的人进行影响。
虽然听说只要能控制住“遗源”，就能了解它的基本能力，可以说是自带说明书，极为便利。但可惜徐仁伊失败了，也就只好从他身上进行旁敲侧击了。
毕竟这是要写报告的，能多写些评价也能变高。
片刻后，他面色艰难的启口道：“……有的。毕竟，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
“那如果给你一个机会，你还想跟他们重新在一起生活吗？”
“……你那句话说得没错。”他紊乱的内心逐渐平定，“逝者的身份被取代，比他们的记忆被遗忘还更残酷。”
“即使亲人的离去很悲痛……但我也不想把这份情感投寄到披着他们外皮的泥偶上。”
徐仁伊点头道：“嗯，即使再痛苦，也不该寄托幻象。”
刘宏星释然道：“所以，在我看来，现在发生的一切，更像是一场梦。”
“身在其中时，即使感觉有点不对劲，但也并没有觉得有太大问题。因为周围人也都没有觉得异常。而现在梦醒了，才觉得……”
刘宏星回想起跟那些披着人皮的泥人生活了这么多年，后知后觉打了个冷颤。
“果然很诡异。”
他比徐仁伊预想中的还要冷静理智，即使他应该是公寓里最早接触泥塑的人之一，看来那个泥塑并没有制造幻术，操控精神的能力，它只是能稍微操纵记忆，但却也没法修改太多。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除此之外，它这份强烈的“不想死”的精神遗留，对应到人身上，居然还出现了正面效果。一般来说“遗源”的精神遗留会影响到使用者，久了甚至能直接扭曲对方意志，但没想到这个泥塑却反而让人更具活力，每晚睡时把烦恼抛却，然后以崭新的姿态来迎接新的一天。
这可是真.朝生暮死。
以至于还衍生出了让刘妹返老还童的额外能力。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刘宏星皱眉道：“魔鬼到底存不存在？福生——他是不是就是魔鬼？”
徐仁伊嘴角微微勾起，答道：“抱歉，这是机密，无可奉告。”
没想到自己说了那么多却换来这句话，刘宏星不由嘴角抽搐，沉默地看着徐仁伊一会，“你这家伙，果然很欠揍。”
徐仁伊微微一笑，毫不在意：“总之，这起事件已经了了，你今后或许都不会再与这方面的事情产生关联，你只要安心读书上学就好了。”
“所以，你就把它当做一场梦吧。”
之后警察接管这里，由于涉及人群过大，防止还会有意外发生，以及还要对事件做深入调查，陈海义也要坐守现场，徐仁伊三人也就不打扰他们，没坐警车回去，而是出去打的。
也是三人没受太重伤害，林福这个全程闪避MAX的家伙身上最重的伤，也就只有闪避BUFF十分钟到了后，浑身肌肉酸痛，然后在下楼时不小心崴到脚；
唐果果除了浑身酸疼，被击中的右臂上肢也轻微骨折，她在医护车里简单治疗了下，用夹板固定，发了些消炎镇痛和活血化瘀等药物给她回去，之后找海忞进行跟进治疗就好。
徐仁伊明明活动量最大，然而现在一看，却反而是所有人中最完好的，甚至连左臂也是除了酸软外，没有额外问题。本来他还以为凡是契约者都具备这种强大的恢复力的，现在看来，契约者确实是比一般人的整体素质要强，但也没像他这样前天才受过伤，今天就活奔乱跳不说，十几分钟前才受的伤，现在就好得七七八八了。
照陈海义的说法，他这自愈能力已经接近一些自身强化型或者治愈型的契约者了——当然，只是接近，因为他没法像这些契约者一样主动控制恢复速度。
对此徐仁伊自然也是有所猜测，看来是与徐梓真性命相连有关——就像他的嗅觉和听觉等五感也超乎常人一样。
三人坐在回去的的士，林福在副驾驶座跟司机大叔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徐仁伊和唐果果坐在后排。
徐仁伊正在静心养神，虽然他的身体恢复力惊人，但流失的体力可不会凭空补回，所以他现在也是精力疲软，若不是自制力强，用理智支撑着眼皮，他现在已经直接睡过去了。
忽然，耳边传来呢喃般的声音。
“我们这么做，真的对吗？”
声音低微得让徐仁伊差点以为是幻听，不过他还是清醒几分，看向唐果果。
伪少年因为衣物在战斗中多有破损，所以现在披着一件警察外套，娇柔的右臂上绑着夹板，注意到徐仁伊的视线，她抬起头回望，本来清澈的眼睛中此时满布迷茫，柔弱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他们也只是想让亲人复活而已，也没干扰到别人……在我们到来前，只是在每晚享受着跟亲人的平静生活。”
徐仁伊沉吟片刻，说道：“遗源终归不是一般人能掌握的东西。”
“我知道……但我就是……”
唐果果低下头，左手搓弄着衣摆，似乎为自己破坏了他人的幸福而感到不安与内疚。
虽然当时徐仁伊用责任说服了她，不过现在她回过神来后，仍然感到良心不安。她此时并非后悔，即使重返当时，她认为自己也会做同样的选择，因为那确实是正确的事。
但因为做正确的事而破坏他人生活，看着那些居民或茫然或失落，仿佛遗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却又想不起来的失魂样子，她仍然会倍感自责。
如果当时再思考一下，是否会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呢？
如果当时自己没有莽撞冲出去，是否就不会把局面搞得这么糟了？
如果昨晚能察觉那个男孩的异常，是否就能更为轻松解决了呢？
如果那个泥塑没有被毁坏，奶奶是否也能……
“你也有想复活的人吗？”
被人直接戳中心思，唐果果心脏猛地一跳，瞪大双眼看向旁边的青年，那个明明才刚来没几天，就对这种异常生活极为适应的新人。
没有得到回应，徐仁伊也没在意，只是继续用平缓而温和的语气说道：
“我也有。”
“诶？”
“人活着，总会因为各种原因经历生死的离别，而我们会想阻止——甚至是‘挽回’这种分离，让他们从记忆中重新回到世上，这并非什么奇怪的想法。”
徐仁伊按下车窗，让外面的凉风多吹进来一些，平稳一下躁动的心情。
看着窗外飞速后掠的夜景，他缓缓吐出口浊气，继续说道：
“我也有想复活的人，为此我不惜一切代价。
“所以，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他们——安生公寓里那些人的心情，他们的疯狂。”
“那，我们是做错了吗？”
徐仁伊嘴角勾起弧度，转头看向少女，轻笑道：
“这可不能用对错的说法，真要这么说，那么我们毫无疑问是正确的——因为我们维护了社会的稳定。
“对错的观念本就是由社会定义的，而我想现在的法律也没法裁定这种情况——更别说他们还集体失忆了。所以你更多的，只是在道德上受到谴责，觉得自己无端破坏了他人的美梦，是吗？”
“嗯，是这样吧……”
“你有注意到吗？我说了，那只是‘美梦’。既然是梦，那自然并非真实，也就有醒来的一天。”
徐仁伊问道：“你觉得那些泥人就是真实的复活者吗？刚才我们也有讨论过泥人的构造吧。”
唐果果回想起那些跟常人无异的“复活者”，随后是这副外皮被撕开，暴露里面泥石本质真貌的泥人，在事后三人对留有回忆的居民的调查，以及讨论中，也进一步确认了这些复活者不过是盗取记忆、徒具躯壳的泥塑而已。
少女摇了摇头：“……不是。”
“那你还想通过这种方法来复活死者……这是真的想让‘他’重回世上，还是仅仅想找个替身来填补内心的空虚呢？”
看着唐果果若有所思的样子，徐仁伊继续说道：“如果是后者，那除了使用这种危险的方法，还有其它更平常更安全的方法来填补空洞——时间就是最好的良药了。”
“所以——”
徐仁伊稍微提高音量。
“这所谓的‘复活’，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我们在他们更深入地陷入这份虚假前，把他们拖了出来，再次回到真实的人间——这样想的话，那就没问题了。”
唐果果低着头，眼神闪烁，片刻后，这个看上去才刚小升初的丫头，大人般叹了口气，再次看向徐仁伊时，眼中的不安已经逐渐平复下来。
唐果果没好气地说道：“但如果别人本来就不想回到残酷的世间呢？无论这是不是在逃避，那都是他们的自由吧！”
徐仁伊耸了耸肩：“那就得你自己继续想该怎么说服自己了——就像他们要说服自己接受现实，继续前行一样。既然我们做的事并非错的，那你内心的纠结就只是差一个理由而已。”
唐果果微鼓起嘴，嘀咕道：“话是这么说啦……”
不过随后她就觉得不再继续想这个问题，转而打量起徐仁伊，他跟林福那个满不在乎的家伙不一样，是有思考过这些问题，甚至可能比自己思考得还要深入，但依然内心平静，毫无动摇，这让唐果果不由得心生好奇。
“如果你碰到这种事，你也不会使用那个泥人吗？”
“我当然会啦。”徐仁伊笑道：“在没涉及对错的情况下，这就是立场的问题了。站在他们的角度，如果能复活亲人，我当然会去使用。”
下一刻他话锋一转道：
“不过……”
徐仁伊故意停顿吊人胃口，唐果果配合追问道：
“不过什么？”
“前提是，它是真能复活逝者。”
唐果果下意识朝徐仁伊凑近了些，这触及到右臂，让她疼得龇牙，不过在摆好右臂后，她忍不住继续问道：
“那如果像这次一样，只是虚假的呢？你也会沉浸其中？还是直接破开？”
徐仁伊微笑不变，语气轻缓说道：
“如果，所谓的‘复活者’，最后证明只不过是披着人皮的泥人的话……”
一段画面闪过他的脑海，那是一头高大粗壮，皮毛黝黑浓密的恶兽，踩在血泊之中，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珠，里面尽是贪婪与渴望，把本来娇小的身躯包裹其内，又或者是，吞食入腹，没有丝毫熟悉的样貌，充斥鼻尖的只有野兽的气息。
“那我会让它重归尘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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