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颗一人一妖相遇的树下,一目连与夏目玲子共靠坐在树下。
她轻轻地把头枕到一目连的肩膀上,让自己的身子放松下来,微眯着眼睛,享受着夏日的温暖阳光。
这让人熟悉的场景,让她回忆起了一目连与自己相遇,再到自己被其他人类排斥,甚至攻击时,一目连的风符帮助了她的那一幕。
“诶,一目连,你这家伙难道就没憎恨过,那些忘恩负义的人类吗?”
“...”
一目连左眼的瞳孔猛缩了一下,似乎是被说到了心事,他咧起嘴角,似是掩饰的说道:
“没...怎么会...”
“别骗人了,我可是比你自己,都了解你。”
夏目玲子的话让一目连哑口无言。
“...我...嗯,说起来倒是让人感到好笑。”
一目连谈到此处时,露出了自己常展现出来的淡笑。
“撕下你虚伪的笑容吧,连,这一点也不有趣。”
然而夏目玲子却再次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的演技。
“...你有时候真的蛮讨厌的。”
一目连抿了抿嘴,随后故作轻松的叹了口气:
“你说的没错,我有一段时间,我是很糟糕,我憎恨他们,很恨,恨不得用风把他们撕碎!”
一目连的头微垂,那一头乌亮的黑发遮住了脸庞,但那颤抖的声音,与微微发抖的身体,都给夏目玲子传出了一个信号。
他很不平静。
夏目玲子没有说话,只是伸手轻轻的握住了一目连修长的手掌,而这浅显的安慰,却给他起到了莫大的安心。
“谢谢...”
“继续说下去。”
一目连深深地吸了口气,便把自己记忆中,恨不得删去的东西,一股脑说了出来。
也让一目连再次回忆起,那曾经让他不想记起的事情。
“...”
“...”
“...”
原本辉煌的风神神社,如今变的无比破败,落魄到只有黑夜作伴,由村民们建设的石头路,那里曾经布满了脚印的痕迹。
如今...
早已被多年的风雨所侵蚀。
这位已经虚弱到极限的神明大人,正一动不动地站在神社前,任由风雨洗涮他的身体,任由雷电痛击他的灵魂。
他在等待
等待自己信徒的到来
一年过去了...
两年过去了...
十年过去了...
一百年...过去了...
鸟居前长满了杂草,三两只蜘蛛在上面盘了丝,定了居。
这一切的一切,都证明着,他风神——一目连,被遗忘了。
彻彻底底的遗忘了。
“啊...今天也没有人来呢。”
一个小不点毫无精神的趴在灯笼上,他是这位神明的侍从,名叫古笼火。
“嗯...”
一目连目光呆滞的点了点头,古笼火看着一目连的样子,无奈的叹息了一口气。
“唉...”
“踏踏”
“踏踏”
就在古笼火刚叹息之后,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
而那位宛如石像一般,一动不动伫立在原地的风神大人,在听到这世间最美妙的声音后,宛如死水的左眼,突然泛出了生机。
一位矮小的小女孩,遵循着破旧的石头路,踉踉跄跄的走向山顶。
这孩子看起来长的很可爱,只是身上的衣服被泥土沾满了,而她的发丝上还带着珠珠雨水。
秋季多雨,在秋天的夜晚她也敢上山,不知是孩童的玩性,还是有什么要做的事情。
最后女孩似乎验证了一目连心中所想,她来到了神社的门口,但她眼看就要进到神社时,却被门槛给拌了一跤。
一目连费力的拖动自己微弱的力量,一股微弱的清风,把女孩扶了起来。
或许说因为他太虚弱的缘故,直到现在,一目连才发现她目不能视。
女孩惊喜的对着四周大喊:
“神明大人,您在这里吗?太好了,难道世上真的有神明存在吗!”
“...”
一目连张了张嘴,但他始终没能说出话来,不过那女孩兴奋到脸蛋发红的样子,让一目连封尘了多年的心,开始松动起来。
女孩子走了。
她开心的下了山,而一目连那一整晚,嘴角都不知不觉的上扬着。
神明大人的侍从,可爱的古笼火,也因为自己神明大人的开心,而纯真的露出了笑容。
他为一目连感到高兴,因为一目连大人,也许没被遗忘。
接下来的每一日,女孩如约而至,对着空旷的神社自言自语。
某日
“神明大人,不知您是否听说过,曾经发生于此的水难?”
“当我还是个幼童时,奶奶就不停地重复着这个故事,她让我不要忘记救了全村人性命的风神,奶奶去世前,让我将这张风符护一直带在身边。”
女孩兴奋地手持符咒挥舞,符咒上写着一个名字——一目连。
一目连看着这张符咒,那尘封的记忆得到了解脱,他记得这张符咒。
那场水难结束后,骤雨中的街巷人影匆忙,一名人类少女打着伞,在雨中将一张张风符递给行人。
但行人们却无人驻足,徒留散落满地的符咒。
而每一张符咒上,都写着一目连的名字。
神明失去信徒,便会不断地虚弱,直至连护体之力都散去,少女担忧再也无人会将风神记起。
一目连听着女孩的话,左眼闪过一丝追忆。
世间是无情的,没想到当年最后一位信徒,如今也离开了人世。
一目连苦涩的笑了一下,前些日子体内的力量又虚弱了一大半,他本应该猜到的。
看着眼前宛如小麻雀一般,叽叽喳喳对着自己说个不停的小女孩,一目连心中决定。
他要再做最后一件事情,让这位女孩心中不留有遗憾。
他要为她拾起光明,就好像女孩为他拾起光明一般。
古笼火也好奇地围着女孩转个不停,他很好奇,为什么这个看不见自己,跟神明大人的小孩子,竟然也能兴致勃勃的每天都来说个没完。
不过...
这样的孩子,他也不讨厌呢。
“神明大人,您知道妖怪长什么样子吗?奶奶说妖怪青面獠牙,还长着尖尖的鬼角,会将人类的小孩捉去吃掉,我最害怕妖怪了。”
“神明大人,雨是什么颜色的呢?虽然和水的触感一样,但吃起来的味道却不同呢,哎呀,我没有随便吃雨水啦!”
“神明大人,您是什么样子的呢?我好想见到您啊。”
“...”
一目连多次都想开口回应,这位有着纯真善良的孩子,但...
他想给这孩子个惊喜。
想让她恢复光明的一瞬间,就看到她心中的神明大人。
对这位孩子来说的话,可能会让她的人生,变的更坦途吧。
...
一日,一目连如往常一样,站在神社前等待着女孩的光临。
他今天有点高兴,因为他积蓄多日的灵力,终于足够让女孩恢复光明。
只不过...
原本这个时候,女孩应该已经到了的。
“...还没来吗?”
“是的,风神大人。”
古笼火也有点疑惑,他今天都已经准备好了,想着把自己最喜欢的风车送给她,但是她竟然不来了。
“我去看看。”
一目连乘着清风而去,只留下了古笼火担忧地待在神社里。
“救命啊!”
“谁来救救我...”
“我还不想死啊!”
一目连刚来到山下,就听到了村民们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妖怪作祟了。
一只强大的海妖掀起滔天巨浪,不断袭击着村落,村民们落荒而逃,却没人在祈祷神明的救助。
“不要!”
一名人类踉踉跄跄的往他这边跑来,身后是恐怖的海妖,以及让人绝望的海浪。
“呼——!”
一阵温柔的清风,把人类吹到了村子的另一边。
一目连体内积攒多日的灵力,瞬间失去了一大半。
“该死的,你是什么东西?竟然敢挡在我地震鲶大人的面前?”
“...退下吧,妖怪,这村子里的人类是我的子民。”
一目连脸色不太好的往前走了几步,一阵微风吹过海岸,他要在这里拦下这只妖怪。
虽然海浪冲进了村子,但不能让这只妖怪也进去,如果说海浪进去只会毁掉村子里的粮食,或者房屋。
那么这只妖怪进去,是会毁掉村子里的人,甚至把这一代夷为平地!
“哈?子民?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目连,风神。”
一目连毫无波动地说出了这几个字,而那地震鲶听完后,却发出了无与伦比的噪音:
“哈哈哈哈!神?就你吗?你是神?弱小到这种程度的神,你真的是神吗?哈哈哈哈!”
“...”
一目连没有反驳,因为他知道地震鲶说的没错,他现在的力量非常弱小。
只靠自己的力量...是没法保护这村子里的百姓,也无法让这个张狂的大家伙胆怯。
“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是谁了!你不会就是那个傻子神明吧?那个瞎掉一只眼睛去保护村庄,最后却被遗忘的神?真是个白痴啊!哈哈哈哈!”
地震鲶越说越开心,甚至一时失嘴,说出了他在曾是自家神明那里听到的话。
“...”
一目连没有说话,反而抽出来一张符纸,对着地震鲶狠狠地甩了出去。
“风符·破”
“啪”
风符一分为二,对着地震鲶肥大的身体射了过去,但在以往相当有用的攻击,现在却无法伤到地震鲶,甚至连个口子都刮不出来!
“哈?真是弱啊...你还是给我去死吧!”
地震鲶不屑的瞥了一目连一眼,随后粗长的胡须对着一目连抽打了过去。
“砰!”
一目连毫无意外的被甩飞了,砸塌了不远处的一处房屋。
“...”
一目连感觉很难受。
他的身子开始发凉。
他的力量已经降到了一个冰点,仿佛再动一下身子,就会消失在人间。
他感受到了...
自己的宿命已经结束了,他的一生已经完结,可以回归天照父亲的怀抱了。
不用在理会人间的事情。
不用去做那些无用的操劳了。
不用再...
一目连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但一张纯真的笑脸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让这位即将回归天上的神明大人。
突然抗拒了起来。
他!
拒绝回归父亲的怀抱!
他!
从此舍弃神明的身份!
去他娘的回归!
“哗啦!”
一只伤痕累累的手臂,击碎了无数木板,从废墟里伸了出来。
“嗯?这...这种感觉是?”
即将进到村子里的地震鲶,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庞大的妖气,一股让他的从灵魂深处发生战栗的妖气。
“怎么可能...这里怎么可能,会有这么恐怖的妖气,甚至比御馔津大人的灵力还强!”
地震鲶颤抖的看向妖气的所在地,而映入他六只眼睛内的,是一道从废墟里爬出来的身影。
破损的袍子沾满了曾为神明的血迹,一双修长的鬼角长在头上,那曾经柔顺的粉色长发也变成了恐怖的雪白,曾为少年的身躯,如今已变成了成年人的模样。
就是这样一副,宛如风中残烛般的身躯,让地震鲶感受到了,深入灵魂的恐惧!
而恐惧的源头,则是那只似有烈火熊熊燃烧的眸子!
这是一名主动放弃神明身份的恶鬼!
“我还没倒下呢...喂,鲶鱼,你那肮脏的身体,可不许脏了这村子的土地。”
“你...你竟然堕落了?竟然堕落成妖怪了!”
“...”
一目连没有理会这个肥大的鲶鱼,左手微挥,一道由风凝聚成的风压,承载着破空声撕裂了,地震鲶那肥大的肚皮。
“咕啊啊啊!我错了!我现在就离开!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地震鲶惨叫着认怂了,一目连没有说话,算是同意了那家伙的离开。
地震鲶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肥大的身子,一点一点地离开,见一目连没有动静后,他用尽自己最快的速度,滚回了海里。
“...”
一目连感知不到那家伙的妖气后,身子再也站不住了,左右晃悠了两下,最后差点摔倒在地。
“啧...要尽快...”
一目连深深地明白,自己现在的情况很糟糕,但他不能放弃,他得在这之前,让那孩子重获光明。
不过在行动的过程中,不能被村民看到,不然的话,只会让他们更加恐慌,万一出什么意外就糟糕了。
...
外面是村里大人们的惨叫声,以及四处跑动的声音,可是女孩却无法逃脱,因为她...是瞎子。
暴雨将至时,她安静地躺在草屋中,小手紧握着一目连的符纸,等待命运的裁决。
然而,想象中毁天灭地的雨并没有到来。只有一阵杂乱的足声响起。
是的,近了。
那道身影已经站在她的旁边了,因为她能听到,非常明显粗喘气的声音。
女孩伸出手,摸到了一只鬼角,她害怕地颤抖着:
“你是……妖怪?你会吃掉我吗?我...我不怕你!”
女孩手中的符纸被她当成护身符,立在了一目连与女孩的中间。
一目连看着那张褶褶巴巴的符纸,那道眸子里闪烁着无比复杂的情绪。
欣喜、失望、不甘、痛苦...
最后一目连还是没有开口,只是点了一下她的眼睛,随后便离开了这间屋子。
女孩第二天变的能看到了东西,对此她欣喜不已,而她最珍视的风神大人。
此时却在遭受着,他这辈子都没经历过的绝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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