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大路
注：OO写作群群友五十步所作，主题“公路电影”。
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夜很黑。
“但还不够黑。”小李心想。
无遮无挡的平原上似乎笼罩着不知从哪里来的银色微光，让人能一眼望出去很远很远。
“要是有树林子可钻就好了。”小李心知这是奢望，横在他与最终目的地之间的，是一条脑海里清晰可见的小路，这路上有岔子河、乱坟岗，光秃秃的三十里，没有树林。
小李摸了摸塞在棉凳子（棉凳子，方言，意为棉袄）前襟里的“货”，硬硬的还在。还是不放心，又摸了摸别在裤带子上的小刀，硬硬的也还在。
本不该是他去送货。但当送货的张大方拼着最后一口气爬到李家村口时，这送货的使命便从天而降、责无旁贷的落在了他身上。
“别走大路，日本人有封锁。”张大方腰眼上有个血窟窿。小李扯了手巾想要止血，却毫无效果。血窟窿似乎从洋钱那么大一下子变成了碗口大，然后又猛的变成了斗那么大。
“别忙了，我没用了。”张大方说，“快走，货要在天亮前送给十里铺的四老爹，不然会坏大事。”
“家肯定是回不去了，可惜。”小李心想。
和平军和日本人马上就会来找他。事实上，他一头撞进无边无际的黑暗田野时，身后已经传来了东洋军犬的吠叫。
小李发足狂奔，想把对老张结局的慨叹和自己命运的担忧都抛在身后。
不用老张说，小李也知道，走大路对一个送“货”的堡垒户来说决不是明智的选择。
远远的能看到大路上有星星点点的亮光，时不时能听到摩托车的轰鸣声。
然而就算多绕几里路，全挑荒郊野外走，也不是万全之策。他的身后有尾巴。
东洋狗、和平军应该也会很快冲进这茫茫原野。狗的威胁更大些。
小李身上的刀只是普通的小刀，早已不锋利，用来劈开蛤蜊壳不错，也可以切菜——但不太好使。
没用的，一旦被发现，被追上，就只有死路一条。对付狗，带着这小刀还不如带条粗桑树枝。“不对，应该带把手枪。”小李想，“带机枪更好，再带上一百零八个四老爹就更安全了。狗日的！”
早已立冬，幸而还没有下过雪，幸而茅窝儿（茅窝儿，方言，一种草鞋）很合脚。
天很冷。狂飙的风像醉汉出拳，飘忽不定的殴打着小李。
这反而让小李更加精神，他对抗着风，深一脚浅一脚歪斜的走着，全然不顾身后远处传来的喧嚣。
越走越热，路在不知不觉间缩短了。前面是一条河。
往年这个时候，岔子河已经进入了枯水期，变成了小沟，可以轻易趟过。但此时拦在小李面前的是一条欢快奔流的大河，河面泛着莹莹的细碎的光，粗粗一看足有三四丈宽。
“狗日的，这不可能！”小李眼冒火星，胸口发甜。往下游走五里有座桥，但他没有这五里的时间。天快亮了，而他几乎已经能闻到身后和平军与东洋狗的臭味。
游吗？货包得很好，不怕水，但小李怕。虽生在水乡，临江靠海，但他从来就没有熟识过水性。
或许还是可以趟过去。河或许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宽，那么深。
没时间细想了，小李迅速脱下衣裤和茅窝儿，连小刀一起举在头顶，爬下河岸。
“别下沟。”身旁传来女人的声音，小李打了个激灵，转身一看，险些栽倒在地。
河岸的阴影里，一个老女人的身形佝偻着慢慢出现。
“你娘！”小李把这半个词和衣裳像丢石头一般丢向了老女人，自己赤条条的捏着小刀，欲借力往后一跳，却脚底一滑，四仰八叉的倒在了河滩的烂泥地里。
“别怕，是我。”老女人的声音嘶哑、无力，却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小李觉得自己认得这个声音：“鬼婆？”
小李出生的这片平原，但凡大点村子都有这么一个鬼婆。
她们都曾是平平凡凡的寡妇，但人们很快会忘记她们姓甚名谁。她们也不在乎自己的名字，只要叫她们“鬼婆”即可，这称呼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特许经营权，也是对冥冥中神秘力量的认可与敬重。正是这神秘力量让鬼婆们有沟通阴阳、预测吉凶的本事，也正是这力量让人们忘记了她们的名字。
“是我，别怕……”鬼婆似乎叹了口气，“李三侯，你快起来吧。”
“好的，好的。”小李挣扎着从湿滑的河滩上爬起了身，但他很快想起了一件事，以半蹲的姿势僵住了，“你，你不曾死？我听他们说日本人一枪打在你的后心上……”
“不是那个时候死的。”鬼婆身上发着幽幽的绿光，枯瘦的脸上老人斑与汗毛清晰可见，“我老早死了。”
周围的黑暗忽然变浓，像过分粘稠的糖稀化都化不开。太安静了，连远处的那追赶了小李一晚上的喧嚣都寂静了。
鬼婆的身影越来越近，她发髻散开，斑驳的乱发如同触手乱舞，对，就是那种大户人家看不上的、不上桌的乌贼鱼的触手。
“狗日的，我要死了……”小李心想。这个时候他反倒不怕了，只是觉得万分可惜。老张完了，自己落到这个地步，事情到底也没办好。暗火从心头一下子蹿到了头顶。
小李寒毛倒竖，目眦欲裂，双拳紧握。他想发声狂吼，最后一搏，打破这噩梦，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被扼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浑身绷紧的肌肉也如石块一样不听使唤。
鬼婆干瘪的老脸几乎已经贴在了小李脸上，她嘴巴里有一股臭咸鱼的气息：“怕什么？我做鬼婆那一天就死了，死过了就不会再死。你以前不怕我的，现在也不要怕。”
“这个说法倒是令人安心。”小李心想，“我是在家里做大梦。没得老张，没得货。醒过来就好了。醒过来，日本人也没了。”
“你是做了一世的梦。”鬼婆看透了小李的心思，“迟早会醒，但不是现在醒。”
“我来就是告诉你，别下岔子河，下了你会后悔一世。”
“不下河，我才后悔一世。”小李终于能发出小小的声音，“会坏了四老爹的大事。”
“没得什么大事。”鬼婆微笑了，嘴巴裂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看起来愈发狰狞，也愈发有说服力，“你现在就可以看看货。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有规矩，不能看。”
“嘿嘿嘿嘿……你个痴侯。”鬼婆说，“我告诉你吧，四盒洋火、四个洋钉儿、一块洋皂、一斤糯米、二两茶叶，就是你带的货。”
“我不信！”小李忽然来了勇气，对四老爹的信仰战胜了对鬼婆一直以来的敬重与不久前产生的恐惧，“狗屁！”
“再说……我不过河，就会给和平军追上，没得好果子吃。”为了缓和气氛，小李恢复了恭敬的声音，“鬼婆婆，你说说看，我能怎么办？”
“你过不过河，都不会死。”鬼婆好像一点都没觉得被冒犯，“只是你过河的话，最后一定会后悔。”
“后悔什么？”
“过了岔子河，你送过去的货根本一点儿用都没。你最欢喜的丫头会和你在一起，最后却因你而死。”鬼婆口吐箴言，宣告小李的命运，“不过河，你和丫头高高兴兴的过一世，最后一起醒过来。”
小李听扫盲班的先生讲过，语言是世上最有力的武器，他以前不信，现在信了。
小李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被鬼婆的话击中，他一下子就垮了。
他有一个最欢喜的丫头，这个事谁也不知道，连那个丫头都不知道。但他欢喜她笑的样子，欢喜她脸红的样子，欢喜她假装生气的样子。他不忍见她伤心，不忍见她流泪，更不忍见她受伤。她会死这样的事，想一想都让他感到天崩地裂。
为什么要打日本人、和平军、常凯申，为什么要跟着四老爹，老张为什么去死，我为什么敢死？还不是为了自己的她和别人的她吗？
如果她因我而死，那自己做的这一切有什么意思？
但如果不去送货，误了大事，跌了这个架子，自己有什么脸活下去？
世上可有双全法？世上可有双全法！
鬼婆看透一切：“不过河，回家去，什么事都没有，你没事，丫头没事，四老爹也没事。”
突然间就起雾了，雾气从河面升起，迅速蔓延，四处是白茫茫的一片。
小李的脸上湿了，他抹掉泪水与雾气，却发现鬼婆的身影在雾里慢慢化开来，变淡。
“别过河……”鬼婆的声音与身影一样化在了雾气里，终至模糊不清，不知所云，“唉，唉……可酥了，发糖。”
不知僵了多久，小李缓了过来，发现衣裳好好的穿在身上，茅窝儿好好的套在脚上。鬼婆不知所踪，四下寂寥，一切都像没发生过一样。
“我发了昏，做了个梦？”小李想，“这个梦太真了。”
眼前的岔子河变成了一条窄窄的小沟，诱惑着小李趟下去。
天快亮了，必须走！一个声音催促着。
回去吧，安安稳稳的过一世。另一个声音软语着。
“没办法了，只能这么办了。”小李脱下茅窝儿，光脚过河。恍惚间，他仿佛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不要多想。
前面就是乱坟岗，身逢乱世，死人见多了，坟包、棺材板子、散乱的小骨头，这些没什么可怕的。赶路要紧。
小李发足狂奔，路边的景象飞闪而过。然而在电光火石间，他看到一座半塌的坟包旁立着一位四十出头的妇人，妇人发着微光，能看得清眉眼，不是小李认识的人。
“唉……”妇人叹了口气，“去吧。”
今天见到的鬼够多了，不要多想，送货！
小李飞跑着，把一切抛在身后。
鸡还没叫，小李就到了十里铺。
四老爹的指挥部在一所残破的小院子里，在这里，小李见到了指导员。
小李拿出了货，一个小小的蜡丸。“怎么可能是洋火、茶叶呢？这么小的东西。”小李回忆起鬼婆的话，越发觉得那是一个遥远的梦境。
指导员小心翼翼的剥开腊皮，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片，展开。
不经意间，小李瞥见了纸片上写的东西：四盒洋火、四个洋钉……
天旋地转，小李倒在了地上。
“老乡！老乡！”
“快冲糖茶！”
“快……”
纷繁的声音远去了，周围一切都变成了黑白，远去了。
一切又恢复了色彩。小李躺在床上，天还黑着。
“老乡，你总算醒了，一天一夜了！”一个陌生的战士对他说，“你的情报太及时了，日本人大队人马下来清乡，县城兵力空虚。我们已经突袭了县城，战果很好。”
原来如此，洋火、茶叶……原来如此。
小李的心稍感宽慰，但又立刻揪紧了。洋火茶叶是真的，那么其他的话……
“没事，总会有办法的。”一个声音悄悄说道，“而且办法你已经想到了。”
对，我想到了！
原来是这样。
一切都清晰了。
小李看到了光。
再回首，他看到老李躺在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
儿孙围在病床边。
“原来真的有走马灯。那么，我该醒了。”小李想。
字幕滚动：
李铜斗，又名李三侯，离休干部，无疾而终，享年九十九岁。
赵二丫，青梅竹马，无疾而终，享年九十八岁。
白小小，又名李白氏，文革中自杀，享年四十岁。
……
于是，他面带微笑醒了过来。
“这次的结局还不错，虽然有点遗憾，但还算是GE吧。”他想，“所有的选择都恰如其分。”
他审视着记录，眉头却皱了起来。
“不对啊，明明之后与最心爱的女人再无交集，丫头好好活了下去，怎么还是BE，还获得了 痛失所爱 成就？”
“哎呀，原来是这样！居然是这么回事！”半晌之后，他不禁击节叫好，“这游戏简直哲学！你以为自己的最爱，却不是自己真正的最爱。”
但总会有双全法！总会有GE！马上三周目吧。
还附送临终走马灯，这个DLC简直超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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