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青这种东西,一旦一针一针刺入了肌肤,恐怕也就刺进了这具躯体的生命里,变成了一生无法抹去的印记。
等的人还没到。
茶室二楼走廊尽头一个不临街的包间里,白岩独自一人坐在榻榻米的蒲团上,摆弄着手中小小的茶盏。他点的冻顶乌龙在冲泡过五六次之后,现在已经淡得几乎快要看不出汤水的色泽了。
白岩有些不耐烦了,他抬手看了眼表——每当白岩抬手的时候,他手腕处的刺青图案便会从银灰色衬衫的袖口中显露出来。但一直以来能被外人看到的从来只是那一小块局部图案——因为白岩从来只穿长袖的衬衫。
据说,刺在白岩身上的是一幅禅绕画,从他整个背部开始呈藤蔓状蔓延开来,掠过他的肩胛和锁骨,盘旋缠着着他的双臂,一直蔓延到手腕。背部正中刺刻着的是一张半魔半佛的脸,而藤蔓则是从那张脸被掀开的脑壳中伸长出来的某种带倒刺的植物的茎叶——那植物开着密密麻麻的花朵,每张花朵细看的都仿佛是一张笑脸,一张滴落着血红色泪水的笑脸。任何人看到这幅图案恐怕都会倒吸一口冷气。但好在,几乎没有人见到过白岩**的身体,或者说,没有活人见到过。
等白岩再一次看表的时候——对方已经整整迟到了三刻钟,这简直是对他莫大的羞辱。
白岩等的人是两条街外一家夜店的老板——今天是按惯例来送常例钱的日子。这两条街的那些夜店、酒吧、咖啡馆的老板给这个叫白岩的男人按月送常利钱,白岩则负责他们的经营安全——这就是他们之间简明易懂的关系。谁也不能轻易破坏规矩,而现在,白岩觉得自己有点像等人施舍的要饭的。
就在白岩刚要起身结束这场等待的时候,门外响起了木屐踏过地板的清脆的嗒嗒声——是茶伺领人上来了。白岩暂且坐了回去,而且他脑中突然冒出了个“有趣”的念头——他要等着听夜店老板准备给他个怎么样的解释,然后再当着他的面给手下打电话,然后一边给夜店老板添着茶,一边直播那些人是如何砸了他的店。这样想着,白岩便对接下来的事有了十二分的兴致——确实很有必要让那老板知道究竟是谁站在食物链的顶端。
和式包间的门已经被轻敲了两下,白岩难得温柔地说了句,“进来。”
人——确实是来了,但不是白岩等的那一个——不但不是他等的那一个,还是此刻最不应该出现的人。
白岩张了张嘴,吐不出半个字来,他怔怔地瞪着那个人,看着他将皱巴巴的皮鞋脱在外面土间的台阶下,进到屋里来又回身拉上了门,随手拎了个蒲团大喇喇地坐到了白岩的对面。只见那人一边喊着好热,一边毫不见外地拎起茶壶直接对着嘴喝了起来,喝了两口之后还嘟囔着嫌弃茶味淡。
“真是——粗鲁——”白岩用极小的确保对方听不清的声音自语着。
这种喝茶方式——不,准确来说这应该叫饮,饮牲口的饮——就够让白岩受不了的了,但最受不了的,还是那人身上传来的阵阵汗味。
“展sir——”白岩皱着眉头看着面前这个人,如果这个人脱了现在这身行头走到大街上,单论这种相貌、这种做派,无论是谁也不会把他和警察这个职业关联起来。
不不,说到相貌,凭良心说——如果白岩也还配有良心的话——白岩倒是觉得这个叫展青云的警察是颇为耐看的。将近三十的年纪,身材完全没有发福的迹象,警局配发的黑色紧身T恤似乎小了一码,紧紧箍在他的身上,让他大臂、后肩和腹部的肌肉都恰当地显露了出来。
但白岩不喜欢他的胡茬,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能坚持两天以上不刮胡子。此时的白岩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不远的日子里,这个人身上的汗味和他乱糟糟的胡茬会让他沉迷到无法自拔的地步——当白岩突然发现自己在用“喜欢”和“不喜欢”这样的字眼形容和评价对方的时候,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白岩是这个地区黑社会性质组织的一员,算是个小小的头目,用警察的话来说——首要分子。而眼前这个人,无论白岩如何质疑和否定他的身份, 他仍旧是个名副其实的警察。
“展sir——我约了人——”白岩淡淡地说道,下意识地,白岩向下拉了拉衬衫袖子,让袖口盖住了他的手腕。隐藏起来的,除了手表还有白岩不愿意示人的纹身——尤其是不愿意让面前的这个人看到——说到底,连他自己说不清原因。
“我知道——”展青云放了茶壶,从竹制的小托盘里捏了一块粉红色看上去晶莹剔透的小茶点丢到嘴里。
“所以,如果您想喝茶的话——”白岩耸了耸肩拍了下巴掌,候在和室门外的茶伺便轻拉开了门。
“从今天起,隔壁包房随时恭候,他们新进了一批相当不错的坦洋红茶,着实建议您尝尝。另外,您今天看上去倒是也有些乏了——”说着,白岩瞥了眼穿着和服跪坐在茶室门口的茶伺。说起来,包房里被唤作茶伺的年轻女孩,伺候客人泡茶倒不过是她们的副业。这时候,像是特意配合白岩的想法似得,不知从哪一间包房里,走廊里还传来了阵阵吟吟哼哼的声音。
“不不,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展青云怕是也听清了那动静,他扯开了话题,嘴里含着东西说道。但他刚嚼了几下点心,言语就唔叨了起来,看着他被糯米点心粘了牙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脸颊一抽一抽的样子,白岩差一点就笑了出来了——然而,展青云接下来的话就让白岩有点笑不出来了。
“不用等了,你等的人来不了——”展青云终于就着一口茶将那该死的点心咽了下去,然后又喝上了一大口,才接着说道,“我心疼你闷,所以你看,我是不想你白白独自等一下午,才特意跑来陪你把这茶喝完的——”
“所以,现在警察都可以这么闲的么——”白岩心中已经有种不大好的预感,对方口中“心疼”和“特意”这些字眼显然是在逗弄他的口气。
“我之所以能在这里这么闲,还不得感谢你么?我的白岩?”展青云挑着眉带着笑说道。但尽管带着笑,展青云说出来的话却是不带一点点温度的,所以白岩觉得这一点也不好笑,甚至,一股寒意袭上他的脊背——正如展青云所说——他本不应该出现这里,而这一切都是拜白岩所赐。就连白岩自己心里也万分清楚,展青云是有足够理由恨他的。
如果不是因为白岩,展青云此刻应该在星城缉毒署第四组──海__因特勤小组里,在总部位于新星城的办公室指挥调查,与IRONQ、SLOW MAN、甚至是臭名昭著的大毒枭K周旋——这绝对不是白岩的凭空臆想——白岩深信,他所了解的展青云有这个能力,而且毋庸置疑。但现在,展青云却不得不淌着汗迂回在这些腌臜胡同和污水横流的肮脏巷子里——任职在警局里最不招人待见的扫黄部门——没日没夜地和那些妓女牛郎们打交道,将她们逮进收容所,接受十五天教育遣返回去,等着她们隔不了多久又跑回来重操旧业,然后再循环往复一遍。
“你抄了那个夜店?”白岩问道,他此刻却失了往日的跋扈劲,话里甚至已经没什么底气了。
“不然呢?”展青云从小桌上探过身来,突然一把死死抓住了白岩的手腕,将白岩拽向了他自己。
“猫捉老鼠,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么?难不成你觉得我是在公报私仇么?我的白岩?”当展青云再一次用“我的白岩”这个词来称呼他的时候,白岩的身体快要不受控制地颤栗起来了。
一股莫名而又巨大的恐惧感攫住了他——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又或者说这是他曾经体会过的——一片片夺目的色彩在白岩的脑海深处翻滚着,它们没有固定的形状,只是刺眼地如千万条蛇虫般交织在一起。白岩急于挣脱,但是相对于展青云的体格,他的挣扎倒显得如撒娇一般。
展青云的脸离他越来越近,此刻,白岩已经能清楚感受到对方鼻息的热气。脑海中的那些颜色越来越清晰地向白岩涌了过来,赤红、天青、墨黑、赭石——每种颜色都像一条沾了水的鞭子样抽打在白岩的身上——那痛,一旦经历过,便是永生无法忘记。每一下刺痛的背后都伴随着一个声音,那个声音低沉地呼唤着——“我的白岩”。就在白岩已经闭上眼睛,准备放弃抵抗任由对方在他的脸上挥上几拳的时候,展青云却停了下来。
白岩再次将眼睛微微睁开的时候,他发现展青云脸上显露着疑惑的表情,正死死盯着他手腕上的刺青看。
就在展青云愣神的空当,白岩一下子抽出了自己的手来,他抓起衣架上的西服外套,踉跄着几乎落荒地逃出了茶楼。他着实被吓坏了,不是因为展青云,而是因为刚刚脑海中闪过的那些画面。
那些刺青是什么?那些瘆人的颜色究竟是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那些颜色和展青云的脸重叠成一团?
白岩觉得自己已经逃得足够远了,但那个声音却仿佛仍旧留在他的身后——我的白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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