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园祭第一天我让班长失望了,没能从病床上醒来。但这次睁开眼睛后发现,虽然是第一次看见的景色,但这里很明显是医院。
房间似乎很大,晨光从窗口照射进来。我睁着模糊的双眼,全身都动弹不得。虽然没有戴氧气罩,但好像被重石压着般虚脱无力。
“筱崎先生,您醒了吗?!”
身旁突然传来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大概是护士吧,一阵混乱的杂音后,护士留下一句“请您等一下!”随着慌乱的脚步声离开病房。
我连转动头部都做不到。
动了动手指,传来咯叽一声,但却没有知觉,我的手还能不能拉琴啊…
我了解自己的身体。当初从化学准备室的窗户摔下时,因为被葵庇护了,我并没有受到致命伤。如今伤应该都痊愈了,但毕竟四年来都没有活动过身体,恐怕暂时连日常生活都成问题吧。
我过起了艰辛的复建生活。经过一星期的复建后,我的身体终于从只能躺平的状态升级至可以坐起了。期间班长和石门都未曾露面。
我和班长经常用邮件联络。多亏了班长,我才能醒过来。我希望能亲自向她道谢,于是请求她在此之前不要来医院探望。
因为昏迷四年,我的手机早就解约了。醒来后的第三天父母帮我新办了手机。拿到手机后我立刻向班长的邮件地址发送了消息。
“这段时间你神游到哪去了,地府吗?”
某天在复建之后收到班长的邮件,坐在病床上的我笑着打了回复,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啊,真能见一回地府我也想见见。但结果莫名其妙就醒了。”
在醒过来后我才知道,虽然我在学园祭第一天就从学校消失了,但在距离那天后的第十天才醒来,当时学园祭也早就结束了。
这十天里我的意识不知去向,曾来探望的班长还一度以为没希望了。我却毫无察觉,当然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十天的间隔是怎么回事。
“那还真是可惜,这种机会下次可不会再有了。”
“嗯,不会了。”
下一封邮件来得稍微有点慢。
“看来你已经完全复原了嘛,不光是身体。”
我一时停下手指。因为长期没有活动,其实我连发个邮件都很勉强。班长继续发来邮件,“化学准备室内的那把小提琴该怎么办?”
看着与以前相比形状变得奇怪的右手,只觉得就算拿回琴也没办法了吧。
医生告诉我,就算进行复建,今后我仍会留有一定程度的行动障碍。
我已经不能再拉琴了,这是我自己招致的结果,已经不能再流连过去了。
但就算如此,我也不会忘记葵。
“现在琴还在那里哦。既然你已经醒过来了,还想把琴扔在那里吗?”
那把琴是我和葵在一起练习时用的,在我和葵坠楼后,琴没有作为证物被没收,直到我变成幽灵回到化学准备室时,那把琴还在那里。
然后我把琴藏了起来,所以四年前那把琴才没有像我其他的物品那样被归还给我家。然后渡过了四年,现在那把琴仍在化学准备室内。
我虽然是幽灵,但能拉琴,能演奏乐曲,甚至能保养琴使琴保持在完美状态。
“那把琴简直像新的一样。”
过了一会后,班长发来了似乎久经斟酌的邮件,“不好意思,你消失了后,为了了解情况,我进入过化学准备室内看过那把琴。”
“因为我十天意识不明?”
“没错,那把琴是线索之一,因为也有寄宿于物品的案例,不过那是已死的情况。”
虽然想开口,但不能细问。
“例如地缚灵或是付丧神之类的东西?”
我绞尽脑汁地挤出一些曾经看过的小说里的词语,这些都是幻想中的事物。
“是哦,但你和他们那些有着本质的不同。严格来说你并不是幽灵,而是生灵哦。”
“因为我其实还活着?”
“就是这样,那把琴上并没有你的灵魂,只是一把普通的琴。因为你之后就醒了,我并没有进一步调查那把琴,这点你可以放心。”
“要是我附在了琴上会怎样?”
“呵呵,到时那把琴就会攸关你的性命。”
“听起来好恐怖。”
“总之,或许那把琴并没有重要到攸关性命的程度,但你不会不需要它了吧?”
四年来我一直用它回忆葵并细心保养。我看着手机画面轻快地打字,
“当然不会。”
就算不能拉了,我也要把琴拿回来。那把琴满载着我和葵的回忆。
话虽如此,这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事到如今就算琴突然出现在化学准备室,也很难解释清楚把琴拿回来。当初琴消失后,学校误以为琴被警方拿走了,所以才没有追究这件事。如今再度出现,就涉及到是谁藏起来的问题了。
拜托学校的人帮我带出来是最好的办法,但我又谢绝了班长的探望。
“还有生物教室的事,之后我总要去一趟学校,我给学校也添了很多麻烦。”
我泄气地打着邮件,班长回信道“这也是啊”。感觉她似乎有点责怪的意思。
因为在高二时和葵双双坠楼,曾在学校引发了不小的骚动。变成幽灵后也一样,虽然早已被退学,但我还是厚脸皮地在学校里游荡。
虽然我之后就消失了,但留下了生物教室这个烂摊子。那副惨状可蒙混不过去。虽然不清楚这件事现在具体如何,但完全可以想象。
“大家都很头疼。流言自不必说,器材全数报废让课程也受到了影响。珍贵的蝴蝶标本碎成两半,生物老师可是哭了哦,你想怎么负责?”
邮件马上就到了,我这时才第一次知道生物教室的情况。虽然学校并不知道是我干的,但不管怎么说,学校恐怕都不会欢迎我吧。
“…那个,生物教室的事,你知道了?”
上次在学园祭上引发骚动的事,当时班长并不知情,事后我也没向她正式说明过。看这个反应,就证明班长已经知道是我干的了吧。
“那件事是有着各种各样的原因…”
“借口的话,不该向我说吧?”
“……”
班长…似乎有点生气。
“情况我已经从石门那里听说了。要我说的话遇到这种情况希望你能找我商量,但恐怕当时我根本就没有出现在你的脑海里吧?”
“怎么会…”
事实上我确实想到了班长,然后又抛在了脑后。班长为我做了那么多,当时我却准备全部辜负掉。现在根本毫无辩解的余地。
“是吗?不要说当时了,就连事后你似乎也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嘛。”
完全无法反驳。虽然并不是忘记了,但确实直至今天连个解释都没有。
“我的事无关紧要,也并没有想要你感恩哦。”
班长的感情通过手机传了过来,“我是想要你多考虑一下自己的事,从事后的现场就能看出你用了多大的力量,你是想把自己消灭掉吗?”
“…对不起。”
“现在,”
班长停顿了一段时间才发来邮件的后半段,“你还无法原谅那个齐木吗?”
因为我才苏醒不久,所以还没有受到侦查,四年前的事也还没有曝光。
班长是从石门那里听说的吧。即使私下调查过,知道我和葵的事,也不可能知道没有被报道过的事件的真相。但明明她会听我述说的。
就算知道真相,班长也不会对我失望。就算我憎恨齐木,班长也不会放弃我的。但我却什么都没有和她商量,一意孤行地去做了。
“我无法原谅他。”
我静静地打字,病床上的我现在连站都站不起来,但至今胸口依然燃烧着无法释怀的感情,这点无法否认。我一定要他付出代价。
“但我已经不会想要报复了,那样满足的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毫无意义。比起一死了之,不如让他活着接受惩罚,那样才算惩罚。”
“这是石门说的吗?”
“啊,在把一切告诉石门后,就好像把偏激的想法都置换了一般。把发泄的都发泄了,把该说的都说了,经过上次总觉得已经足够了。”
我被石门阻止了。
就像恨着自己一样恨着齐木,但得到石门的原谅后就必须改变看法不可了。
过了好一会后班长送来了一封邮件说“真是受不了你们,为什么我感觉被你们排除在外”。比起说是排挤她,不如说不想把她卷入。但事情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结束,她会这么想也是难免的。
生物教室的事最终不了了之,因为根本找不到犯人。而且当时正好是学园祭,借口多少都找得到。但不论以何种形式都必须作出补偿。
班长似乎觉得我是因石门苏醒的,但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如果不是把班长把石门拉到我面前的话…如果不是将一切告知了石门的话…如果不是遭遇了齐木的话…其中有各种各样的因素。
“从结果来看石门或许比我功劳更大。”
“绝对没有这种事。”
嘴上这么说,但我心里其实很清楚。我能醒来的契机就是向石门说出了一切。
我一直很后悔,后悔到想死。但没能死去,反而在石门面前拉琴。
换言之我渴望着忏悔,
渴望着惩罚。
然后渴望得到原谅。
我愧疚于石门家,必须接受惩罚,但石门接近我并非出于这种理由。
最初他只是为了知道姐姐葵死亡的真相,我的苏醒应该不是他的目的。知道一切后石门原谅了我,但同时也让我得到了想要的惩罚。
石门和班长是一样的,我不会说石门什么用处都没派上,但又不想坦率承认。
“那家伙只是在我身边转来转去而已。”
“就是这个,”
班长立刻回信,“要不是石门,根本没有人能接近化学准备室里的你吧?虽然我能看得见你,却什么都做不到,还被你赶走了。”
“对不起…”
“呵呵,我也不是想要你道歉。”
明明为了寻求答案而来,但石门既没有责备我,也没有开口询问。
就算石门一开始就当面质问我,我也不会回答他吧,因为我对葵有着独占心理。没错,我一直很矛盾,既没说出一切也没赶走石门。
所以那段化学准备室内的时光也并非毫无意义,石门确实在渐渐接近我。以石门为桥梁,我才能渐渐接受班长的靠近。也因此产生了对生的渴望,然后最后我才会老实地回答石门发出的质问。
“托他的福,我就差曝光了。”
我边想边打邮件。不得不承认确实有快乐的事,但同时也有不少麻烦。因为石门的肆意妄为,化学准备室一度成为学园焦点。
“是啊,其实石门天天跑化学准备室的事众所周知,只是大家都不说而已。”
“…为什么?”
“因为石门是怪人哟,就算对着空气说话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的。”
“啊~~关于这点我已经理解得很透彻了。”
石门和我在一起时毫不在乎周围的目光。因为没人能看见我,所以在一般人眼里一定会很奇怪,但大家都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就算石门突然跑进化学准备室内,大家也只会觉得‘啊,是吗’。
有时也会有老师利用化学准备室,但连老师都睁只眼闭只眼。本来化学准备室引起的灵异传闻能平息,或许也是借了石门的光。
“暂且不论功劳,那天晚上和你们一起看的烟花,真是不错的回忆呢。虽然去找石门的是我,但还是要对他说声谢谢,都是托他的福。”
我也仍然记得。我的视线晃向了窗外,再度回到手机上后打出了邮件,
“石门…最近怎么样?”
“你不知道吗?”
“他可一次都没露面。”
我也没有联络石门,既然醒了不管被责备还是怒骂,无论石门家决定怎么做我都只有接受,但石门就好像忘记了我似得毫无声息。
“还是老样子哦。虽然不跑化学准备室了,但还是和以前一样到处晃悠。”
“咦?”
“现在石门也不跑那里了哦。在你消失后,他就把他的画架和画具都搬出了化学准备室。我问了他理由,他就说因为是你和他姐姐的地方,所以不能霸占着那里,真是好像小孩子一样呢。”
“那家伙…”
虽然是我把和葵的过去告诉了他,但那家伙居然对班长说了那种话。而且知道他不再跑化学准备室了,也不知该说安心还是该说遗憾。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改变,本来高中生活就是这样的,大家并没有多在意身外之事,或许就算有除我之外的人能看见你也不会害怕吧。”
我不禁茫然失措,至今为止的一切,好像都被班长一句话概括了。
“不过我在考虑要不要对你用敬语,虽然已经晚了。”
“不,请务必保持原样…我会怕。”
我好歹是二十一岁的成年人,比高中生的班长要年长四岁。但如果要问我是否比班长更成熟一点,答案恐怕只能说颇为遗憾。
昏睡四年,无职,没有任何财产,暂时只能仰赖父母,还不论昏睡期间的护理医疗费用和在学校时的器物损坏费。只有年龄变大了。
我的样貌和变成幽灵游荡在高中时的不同,当然是成年人的样貌,但瘦骨嶙峋,每当看向镜子只有一个相当陌生的男人回望着我。
虽然四年间我的意识仍在,但恐怕也没多大长进。而且我被班长救了。我会四年来都沉睡不起,主要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能苏醒,不管怎么说都是班长功劳最大,她为我的苏醒煞费苦心。
“诶呀反倒是你在对我说敬语了,真过分,我真的那么可怕吗?”
班长戏弄地问。班长很可怕吗,歪着头的我不禁自问。虽然不能干脆否认这点,但这决不是班长不好。而且比起害怕,更多的是感激。
“没这回事。”
既然我自己都当过幽灵,那能看见幽灵的人也没什么稀奇的了。不如说如今产生了不少疑问。班长天生就能看见幽灵吗?家人知不知道呢?就像帮助过我一样至今还帮助过什么人吗?
现在回头重新思考一下班长能看见幽灵这件事,才发现我对班长一点都不了解。但这不是个随便的问题,我迟疑着能不能开口询问。
“这样啊,谢谢你。”
我想,现在还不是那个时机吧。邮件后半写着,“不过这次还真有点棘手呢。”
“…我让你觉得那么棘手吗?”
“诶呀因为要是再晚上一点,或许就来不及了,我可是很着急的。好不容易以为有希望了,没想到还是不行,然后在当班的时候,石门又跑来说你消失了,真是晕头转向呢。”
“抱歉打破了鬼屋的约定。”
“是呢,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感觉可以说是结果好一切都好,所以这次算了。”
“感谢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只有这样?”
班长突然问道,我一时惊慌失措,
“当、当然不是…”
“作为道歉回答我一个问题吧。”
“什么问题?”
“石门的弟弟日和是个怎么样的孩子?”
我的动摇反应在了邮件上,
“为、为什么要问这种事?”
“诶呀舍不得告诉我吗?”
“怎么可能啊?”
“和石门葵长得像吗?”
“嗯…”
“那么,就是个大美人了?”
“……”
虽然没错,但总觉得难以回答。
“筱崎先生,检查的时间到了。”
护士推着放有各种仪器的手推车走进病房。我急忙向班长打了声招呼。和班长聊关于日和的事总觉得不好意思,现在真是得救了。
“那么下次再聊。”
结束了和班长的通信后,我将手机放在一旁的柜子上边配合护士的工作。因为是日常检查,所以我早就习惯了。在检查中护士笑着搭话,
“刚才是朋友吗?你看起来状况不错,再这样下去,很快就能恢复的。”
“是啊,要好起来不可。”
我笑着回应到。非做不可的事还有很多。毕竟我睡了四年那么久。
在身体能坐起后,作为四年前事件的当事人之一,我受到了警察的侦查。
我原原本本地吐露了四年前的情况。然后齐木也受到了传唤。据说在学园祭上被我攻击后,他没有去大学,一直躲在家里闭门不出。
当警察找上门后,他急着寻求庇护。虽然只要去学校查证就能找到证据,但没人相信他的话,反而被判定为和四年前的事件有关。
整件事是我动的手,但齐木致我重伤还当场逃逸,最终被判过失伤害罪,被处以有期徒刑三年,并必须给与我各种经济上的补偿。
葵的死亡被判定为事故。
葵自发性地救了我,不论我还是齐木,都不是导致葵死亡的直接原因。
但我还是必须去石门家见一见日和。
为了结束一切。
经过警察的侦讯,石门家应该也得到了联络,但日和多半还不知道我的事,否则他不可能不出现在医院,不可能不来责备我。
所以要由我去见日和。
为此我每天都重复着复建。四年来的昏睡导致我关节变形,四肢难以自由弯曲,我只能一边忍耐疼痛一边大汗淋漓地练习行走。
我以前只在电视上看见过用来复建的器材。外观看起来就像是双杠。
“慢一点,请抬起头不要低下,右脚踏出的时候,左腿请尽量伸直。”
医生在一边不断给出指示,但只是踏出一步我的腿就已经在颤抖了。
以前轻而易举的动作现在却难如登天。我现在才体验到无法自由活动身体的人的感觉,这是一种比起说是疼痛更像是麻痹的感觉。
双杠被手汗弄得滑溜溜的,实在没想到自己也有使用这东西的一天。
复建室建有一扇落地玻璃窗。阳光充足。周围有很多和我情况相似的病人,即使重复着艰苦的复建,大家也都经常露出笑容。
我也不以为苦。
我的命是葵救的。为了补偿葵,不管如何艰难都必须恢复到可以行动的身体。
在复建期间,医院送来了一幅画。
是石门画的画。
被包裹在发泡缓冲材料里的画作如同画筒般卷起,我犹豫着该不该打开。烦恼了一下后扯开了包裹着的缓冲材料,一打开就吃了一惊。
好像被光源照了眼睛一样。
“这个,好厉害,是那个吧…”
正巧在一旁的护士看着画赞叹。委托快递送来的只有画,石门并没有露面。
我不禁发痒般呵地笑了。这算什么?那家伙还真会画些让人难以直视的画。
这种地方也和葵很像。
画中并没有我和她。只有全部涂着的红色颜料布满纸张,甚至感觉快溢到外面来了。其中白色的线条又以纷繁复杂且极为流畅的气势蔓延。仔细一看能发现画中并不只有红色,而是层层叠叠着橘色黄色橙色等暖色系。这幅画中并没有我们,但感觉却像将我们两人包含在了其中。这就是所谓的抽象画吧。
我想起意识消失前夕石门在化学准备室说的话,这就是他说的礼物吧?既然当时就已经准备好了,那家伙究竟是何时完成这幅画的呢?
“居然现在才送来。”
我可早醒了。之后我才知道,油画为了避免画面龟裂或脱落,不能立刻卷起。
我把画完全摊开在病床上,虽然觉得自己没资格接受,但说出来未免太不知趣。
那就是石门一直在化学准备室看着我的成果,也是他费心找出的答案吧。
标题写在画作一角,叫‘夕阳下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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