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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见在梦里的梦里

梦见在梦里的梦里

大堂里的谈论是越来越激烈了,父亲与先生开始跟另外几个我不认识的人起了争吵,言语间涉及的无不是家国大事。似乎马上要说到什么隐秘的事情了,父亲对着站在侧室的我使了个眼色,按照之前说好的这是打发我出去买酒了。我于是闷着脸取了伞,低着头急急穿过大堂,大人们默契的停止了谈论,对着我投以善意的目光,只有先生捻着胡子略显歉意。

出了大堂拐过回廊就是后院,从后院出去过了石桥就是酒肆,比起从门前走穿街走巷的方便不少,还有就是后院有母亲闲种的一些花草,也好稍微喘口气。暖春时节,细雨飞洒,我握着伞穿过一地的氤氲把手按在了厚重的门板上,忽而就想起了父亲的那句话“民国正在细雨飘摇”。微微一愣神,我轻笑家国大事与我何干,才将木门吱呀打开。斑驳的青石巷,藤蔓爬覆的老砖墙,我撑起伞步入雨中。

“啪嗒,啪嗒”从伞沿溅起第一颗水花起,我就感到这一刻烟雨笼罩的世界似乎变得不一样了。恍惚不过是瞬间的事,春期过半时的雨还是捎带了几许凉意,涓涤清澈的空气立马就将我拉回了现实。但刚才的失神放在心头回响,仿佛在我开门撑伞的瞬间就进入了一个梦中。

有这种事吗?近些年开始流行唯物论,先生在教书时也是大力推崇此论,但在对牛鬼蛇神一通批判之后,他又说自己是相信命运的。或许“唯物论”的“唯”字就注定了他不是十全十美的理论。

“啪啪啪”踩着青石路上浅浅的水坑,想着最近兴起的新思潮,我却已经走过了一半的巷子路。不成想从巷子口传来了与雨声相和的脚步声,我慌忙将高举的雨伞前倾,视线被伞边飞溅的莹莹水雾隔开,只看得见眼前的路。脚步慢慢前移,在我的低矮的视界里出现了一双脚,纤细笔直的小腿。我忍不住将前倾的伞微微抬起,入目是一身剪裁得体的学生裙,还来不及对她的身段多几分打量,我的伞便与她的伞撞到了一起,小巷太窄本就是三人并肩的宽度,现在两人撑伞对面走来难免是要撞到一起的。

雨伞忽然被撩开,视界也随之豁然开阔,慌乱间我看到在那曼妙身段之上是一张白皙明丽的脸,干净利落的短发,是时下先进女青年的标准装扮,但不同于这一代刚开窍的新女青年,她眉宇间蕴着的灵韵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仿若她生来就是如此伶俐喜人的姑娘。

瞬间的碰撞让她的原本干脆整齐的发散乱了几分,她伸手将覆到面颊上的几缕撩回耳后,因此露出的耳朵精致细巧,耳垂上挂着一枚紫色的丁香。错身的时候,她对着一脸僵硬的我嫣然一笑。当她终于是消失在巷子拐角,我却还在搜寻脑中记忆过的华丽文章,但怎么也找不到一篇可以形容她的美好文字。

出了小巷便是大街,街道往西边不过百步远的地方是一座石桥,酒肆的旗招就在石桥对面飘摇。此时正赶上镇子里做戏,请来外地一个班子,一群人跟着戏班的大花轿往戏台走。我逆着人流往石桥走,许是那姑娘的惊鸿一瞥让我多少有点失魂落魄,就这样逆着人群让我有了一种自己与世界背道而驰的荒谬感。我想,我是爱上那个姑娘了,因为长相,无关任何其他我尚未了解的一切,只要她俏生生的撑伞站雨中,我便能一次次爱上她。

我未理会酒肆掌柜的热情招呼,只要了碗黄酒,就在店里的方桌旁坐下,呆坐良久才将那碗黄酒一口闷干。以前也是经常偷吃这装在葫芦里卖弄风月的玩意,可也从没有这次一般辛辣到令人泪流。可等不到泪水夺眶而出,嘴里又被一股甘甜斥满,我当下喟叹,或许人生如是吧。我将父亲的葫芦交给掌柜,后者望着我一脸的欲言又止,我却不想理会,多半又是我未出生前就有的什么婚事。

桥头熙攘的人群终于散去,看来好戏是要开唱了。果不其然,没一会那头就传来了二胡清亮的弦音。我取了装满的酒葫芦,付了酒钱,告辞掌柜的这就准备回家了。大人们热情的讨论这会估计也差不多了,先生之前说的连我这样的都能参与家国大事的时代究竟几时能到来呢?时间能带来这一切吗?还是要交给命运?亦或是自己去革命?

胡思乱想的我提酒葫芦,走上桥头的时候就听到了戏台上的唱腔:

“雨打梨花深闭门,燕泥已尽落花尘”

今儿个唱的却是名戏《西厢记》啊,我念叨着能记住的戏里唱词提着酒葫芦拐回小巷。狭窄、局促,青石板铺就的小巷似乎几百年都不会变了,路的尽头是自家后门,没有姑娘。我急急穿过院子,准备将酒交给父亲就自个儿回去睡个觉,本来嘛似这般暖春细雨,要么“俱怀逸兴壮思飞”,要么大床暖被做美梦,现在魂都没了的我就别提什么逸兴壮思了,也懒得同父亲计较那他们都没到手的东西。

我提留着葫芦这次由侧室走回大堂,远远就听到父亲与宾客们在哈哈大笑,看来商谈已经结束。我闪身进入大堂,才看见多了一个人,堂外的天井细雨飘洒,栽在盆子里的几株寿松更是苍翠欲滴。那姑娘就静静的站在那里,我感到刚才回甘的杏花酒,本该酝酿的东西此刻终于在脑中芬芳了。我借着那股氤氲的意气对着姑娘说道:“姑娘,你相信命运吗?”

“胡闹”父亲的一声厉喝立马将我脑中的朦胧醉意打散,我一个激灵才知道自己刚才说出的话是多么不合时宜。醉的同时也瞬间清醒,想来杏花黄酒最是迷人心醉。

尴尬只是一时,我与她还是成了同学。她是父亲一个好友的女儿,留洋归来,可惜因为革命家中就她一人了,父亲按照约定将她接到身边,想来在完成对好友的承诺同时也对其大事有些助益吧。

天地间春秋几度,我从她那里学到了很多,知道许多国外的事。我本来也是要出去的,奈何父亲到底是个古板的人,我就只能跟着先生进行有限的学习。我听她谈论过许多梦想相关的事,却从没听她谈起过爱情。或许她跟我都是在有意的避开这件事吧,想来在她说的那些文明开放的国家里,有些爱也是难以启及的东西吧。我很明白人与人之间缠绕着许许多多的感情线,但在我与她之间的那条红线,被一双巨手牢牢握住,那手可能是父亲那样的人,亦或者就是时代本身。

父亲的“大事”渐近,我们也跟着几度迁移。那杏花沾雨就能泛出酒香的老巷,搁在回忆里都已经沾上了灰。人世间已经大不同了,有乌云从北方沉沉压来。民国也已经不是风雨飘摇了,在战争中她早就是摇摇欲坠了。

我与她依旧是同进同出形影不离,数年间,偶尔我会哼起那天听到的《西厢记》唱段,“雨打梨花深闭,燕泥已尽落花尘。”,有次被她听去,她笑说“原来你也会《西厢》”。从不谈爱情的她居然也知道这《西厢》,虽然爱情与《西厢》在逻辑上称不上直接相关,但我总想从中探寻到什么,想来古时深闺的小姐们对这类情爱话本最是没有抵抗力的,不过我与她到底都不是那般的大小姐。所以虽然我尽力去试探了最终也只有听她念出那首《一剪梅》“忘了青春,误了青春。”其时与我而言,青春何物?不过携她之手作伴还家,而后便可天年了。遗憾的事她终究比我背负的更多了些,可能连我自己都一直被她背负在肩上吧。

乌云轰轰然终于是落到了南方。父亲大事未发,却因为消息走漏,被迫潜逃,都来不及安排我们的后路。然而当日本宪兵冲进宅子的时候她却很自然的被当做父亲的女儿被戴上了手铐。我在半晌的恍惚之后才意识到这是一种安排,我忽而就明白了先生在文章里说的出离愤怒是怎样的情感了。但是我却什么都没有做,不是因为几个老伯死死的拉住我颤抖的手,只是她穿着那身梨花黄的旗袍,双手剪缚在背后,身子微微前倾,额前覆下的散发虽然遮住了眉眼,但她的嘴角确实在上扬,那是属于她的笑。如果这真的是一种安排,想必那就是从不公平的命了,而她却甘之如饴。

父亲很快就被“女儿”逼得自首了,但是地下组织的密码却早就被转移到了我身上,很快父亲就就义了,我接手了父亲的任务,组织带我再次转移,我也失去了她的消息。

“特请那有恩有义的心中客,回避那无事无非廊下僧。”从新建好的苏州楼里出来,时间已是临近傍晚,《西厢记》的评弹听得并不是太如意,可能是碍于时代,这类小家子儿女情长的莺莺燕语的段子听来确实难以让人心神往之,当然了激烈些的涉及民族意识的书段日本人也不可能让那些大师们在他们的地盘上说唱的。也难为那些大家子了,被人拿刀架着脖子出来说书,想来是难以说出好东西的。不过马上就要结束了,灾难终将过去。

组织上的任务已经安排妥当,据说反攻的日子也近了,对此我的内心是毫无波澜。只是对那个有恩有义的心中客颇为想念,虽然几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但从未有此刻这般浓郁,许是人间真有命运。新楼的街对面是个老楼,也不知被谁包了去开了个会所,黄昏近,正是此处热闹开始的时候。门口有姑娘在送客,黑色绣金的旗袍下摆剪的极短,侧边更是裁到了大腿根处。

她的眼眸一如往昔澄澈透亮。我茫然的朝着她走去,她望着我依旧是微笑,淡然,关乎久别后再见的千言万语止于心间,唯一能从她眼神中读出的只有心安二字,我又何尝不是呢?我紧咬着唇一步步坚定的朝她走去,时局已经开始明朗了,胜利就在眼前,我其实也没太多话要对她说的,就一句。巷子里撑着一伞青雨见着她的时候,我无疑是爱上了她的美,时过境迁,再见她的时候,她披着风尘美貌不减,我只是确认了下我自己,我可不就是爱着她吗。不需要善恶美丑任何修辞,我只想牵着她的手,青春作伴还乡去。

我终于是站到了她的面前,却没能牵到手。她送走客人,似乎不小心崴到脚,“哎呀”一声就朝我怀里倒来。组织上对那些会所“风尘女子”很是看重,因为往来人口复杂,若是能发展几个眼线,对情报方面有着极大的好处。她躺在我怀里,我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听到她说“情况有变,速撤!”然后我被她推开,汇入了不知从何而来的人流,她笑意嫣然迎向新来的贵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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