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艾森睁开眼睛,迟疑地四处打量。
这里是自己和芮明刚刚离开的房间,半分不假,只是和离开时相比,地上躺着的不省人事的家伙多了好几倍。
在黑暗的角落,一个庞大的毛团在缓缓挪动。艾森低呼一声,毛团转过脸来。女盗贼马上认出了古拉那张过分礼貌的脸。
“艾森小姐。”食人魔微微颔首,表示打过了招呼。他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一步,露出被挡在身后的另一个食人魔。
杜姆海特嘟哝着什么,费劲地在地上摸索着。艾森贴着墙角站起身来。
“艾森小姐,真是不好意思,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贴在墙上,我刚一起身,这扇门就打开了,冲进来几个喽啰。”
古拉摊开左手,冲着满地横七竖八的身体比划了一下。“告诉我,艾森小姐,古拉把他们都揍晕了,我没有做错什么吧?”
艾森咧开嘴,回以一个微笑。“您做得对,这些都是坏蛋,他们要抓我和芮明。对不起,古拉先生,我们把您当作门栓……”
“半点关系都没有,艾森,古拉乐意为勤快的女仆当门拴。”古拉摇摇头,“虽然我不是很清楚,我被那个叛徒弄昏之后发生了什么。不过,当我嗅到了这个家伙味道的时候,就意识到出了大事啦。”
“请问——如果我能帮忙的话……”艾森喃喃地说道。她犯难地看着脑袋还没清醒过来的“巨怪”杜姆海特。
“一点忙儿也帮不上。”古拉镇定地说道,“我和杜姆海特,有那么一百年没在一起聊天了。我必须弄清楚,这个从小就跟我一起打家劫舍的怪物身上发生了什么……艾森,这是两个食人魔之间的故事,小姑娘没必要参与到其中。”
古拉顿了一顿,接着说了下去:
“你是个好女仆。厄舍宅里的事情也许需要你去关心一下。我刚刚看到一个惯犯逃进了厄舍宅里,如果你正好有时间的话,古拉觉得那是你的工作。”
艾森慌忙弯腰致意,回答道:“我会的。他往哪里去了?”
古拉咧开嘴,发出一声豪迈的怪笑。“往后面去了,姑娘。”他挥动右手,艾森发现食人魔的手上挂着一扇厚厚的铁板——那曾经是这个房间用来固守攻击的密门。
杜姆海特已经站直了身体,摇着脑袋,将巨锤架在肩膀上。
“喂,怪物,你干嘛,把我拉下来?”
“为了叙旧。”古拉平静地说道,“好了,艾森,快离开这里。”
不用食人魔催促第二遍,艾森扭动着脚步,尽最大努力钻进了门外灯光通明的走廊。
眼前是一副奇景。三架楼梯同时出现在眼前,斜斜地扛在墙面上,每一架楼梯似乎都通向另一个密封的空间。
艾森咒骂着蹲下身,揉了揉摔下来时似乎扭伤了一点的脚踝,马上闪电般地拉直身子,右手紧紧握住仍在颤抖不停的剑柄。
空间里回荡着一声声刺耳的笑声。吸血鬼切尔的披风缓缓从上空飘落下来。
艾森毛骨悚然,她抬起眼睛,半眯着眼,仰望着上空。
“天哪,这是什么?”
切尔整个人挂在一架楼梯上,正好也在附身探看。艾森终于看清了眼前这个对手苍白的脸庞。这是一张瘦削的脸,全无血色,但是——整整半张面孔都错了位置,露出一排排整齐的螺钉,偶尔会从脸上的几个孔洞里喷出一缕细细的烟气,远远看去,切尔更像一部罩上了吸血鬼面具的蒸汽机。
吸血鬼给了艾森一个难看得不行的微笑。
“啊,看到奇怪的东西了吗?小女仆。没错,切尔不是自然形成的魔物,而是一个修理工。”
切尔耸耸肩,施施然从半空跳下。艾森眼睁睁地看着吸血鬼轻飘飘地落在面前——从落地的动作一点也看不出他的半个身躯都是铁制的家伙。
圣剑依然缠在吸血鬼的手上,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切尔的半边身体上伸出来无数根细线,跟圣剑上的眼球连在一起。眼球的滴滴声变得更为急促。
艾森屏住呼吸,举起手里的剑柄。
“不要动。”她说道。
“不动?不行。切尔半分钟都停不下来。蒸汽要散发热量,热量要驱动心脏,心脏要吸收新鲜的血液。女仆,你在想什么?为什么要那么着急地送死?明明刚才装作看不见我,躲到那些通道里的话——”
切尔桀桀怪笑。
“——会死得慢一点。我会花一点时间跟你捉谜藏,然后用这柄剑将你一片片切开……解剖课,我亲爱的小学徒,你会变成一具很有学问的骨架。用血来付学费就好了,桀桀。”
“我才不是来送死的。”艾森说,她狠狠地咬住牙关,忍下脚踝的疼痛。没办法了没办法了,只有战斗这一条路。不能死在杰克手里,更不能死在随便哪个半吸血鬼手里。生存就是一切。艾森默念着这一条箴言,将吸血鬼的位置框定在剑柄的射程里。
切尔用嘲笑的眼神看着艾森。
“怎么?你不跑?那可没意思了,我杀那个送信小子的时候,他可是又跑又跳,还大声喊救命。不过也好,那个家伙根本没有心思听我讲故事。你可不同,小女仆,你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吗?”
“不听!”艾森叫道,她迅速把身体贴到墙上。女飞贼见识过吸血鬼鬼魅的动作,以防万一,总之不能让他闪到自己身后。
“不听?我的故事可是饱含血泪的哦。关于一个正常的英国人如何变成魔物的故事,你竟然毫无兴趣?你真是个狠心的女孩。”切尔悲天悯人地摇摇头。
“白教堂的阴沟里躺满了听坏人讲过故事的尸体。”艾森回答,“怪物的故事背后意味着什么,我比大多的好市民都清楚。”
她小心地挪动着脚步,聆听着从吸血鬼的机械心脏中传来的嘀嗒声。切尔的第一击会从哪个位置攻过来呢?
切尔打了个响指。“不错的眼神。一个苦大仇深的孩子?有趣。”
突然,攻击开始了。切尔身体纹丝不动,手里的圣剑却突然伸长了起来,闪电般往艾森的位置刺去。
艾森一声惊呼,手里的剑柄一闪。炽热的光线从下而上掠过,削过圣剑的表面。圣剑迅速缩了回去,从它上面噼里啪啦地掉下好几个眼球,冒着烟,闪着火花,掉到地上,滚进角落里。
切尔皱起眉头。“第一回合,平手。”
艾森手里的光芒一闪,径直往切尔身上扫去。但吸血鬼一个弓身,突然翻过身后的栏杆。
圣剑的光芒将一架楼梯拦腰砍成两半。上半端的铁梯支撑不住自己的重量,从半空中折断下来,重重地砸在艾森面前,地板发出铿锵的金属撞击声。
艾森咬着牙,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从地上弹起来的金属碎片。突然间,她的视野里充满了血红的颜色。
切尔的纤瘦身影从旋转着的楼梯残骸中直接穿了过来,他扬起手里的血色披风,挡住艾森的视线。艾森连忙挥起剑柄。
第二道强光斜斜地劈开了披风,再次把坠落的铁梯残骸切成两半。但切尔已经不在那儿了,艾森昏头昏脑地让后背离开了墙面,她一个踉跄,单膝跪在冰冷的铁地板上。
“啊。”女仆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切尔的撬棍重重地落在她的左肩上。艾森眼前一黑,低下了头。
躲在披风下面,在最后关头蹿上墙壁的吸血鬼怪笑起来。他顺着墙面滑下来,伸出仍是血肉的左手,想按住弯腰喘气的餐厅女仆。
但艾森却突然直起腰来,强忍着肩上的疼痛,一把抓住切尔的左手。来不及启动光束,艾森举起右手,将整个剑柄狠狠地砸在上面。
骨头碎裂的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切尔痛得缩成了一团,但马上回过神来。他借势冲上前去,张开尖尖的犬牙,往艾森背上咬去。
艾森却如同野猫一样弓起背,低着头往前冲去。
眼前横亘着一截坠落的铁梯,艾森身材矮小,堪堪从铁梯下的空间钻了过去。
切尔的尖牙撞在梯子上,右半边的脸颊立即凹下去一大块,零件往四面八方飞去。
艾森没有停下脚步,她挥动着紧握的吸血鬼左手,狠狠往地上甩去。更多的零件滚落在地上。艾森喘着粗气,松开手,整个人瘫软下去。
“艾森,多活了三分钟。”艾森轻轻说道,给自己打气。她摸到混乱中掉落的剑柄,迅速按在光束按钮上。
吸血鬼摇晃着站定了。刚才的一个回合,看上去切尔吃了大亏,但此时看上去,软成一团的艾森和得意洋洋地站直身子的切尔相比,似乎更像搏斗中的失败一方。
“你……”艾森几乎说不出话来。
“啊,女仆啊。这就是变为魔物的好处,没有体力的限制,不受肉身的制约。只要我的蒸汽还在动,切尔就不会死。”吸血鬼说道。
不过,从他的半边身躯四处冒出的黄绿色烟气让切尔说起话来有点漏风。又一块铁壳从吸血鬼的颈部掉下来。切尔不得不停下来,捂住脖子,企图把泄漏的蒸汽塞回去。
“稍等!让我调整下脖子。该死,要讲规矩,小姑娘。”切尔叫道。
但艾森已经按下了按钮。
“谁管你!”
粗大的光束穿过前方,照在墙上、天花板上,铁水飞溅。艾森咬着牙,按住剑柄,她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同时按在上面。
“听我讲故事。”切尔的声音近在耳边。
艾森的惊呼被掐断在喉咙里。吸血鬼毫不犹豫地举起女仆,用力将她往墙上撞了两次。
剑柄在艾森失去知觉的时候从手里掉下来,落到地上,发出啪嗒一声。
艾森马上清醒过来了,意识到切尔又一次把自己撞到墙上去。
餐厅女仆鼻子里喷出一团鲜血。墙面变得灼热,艾森听到墙面上不远的地方正不断地冒出滋滋的声音来。
“俗话说,自作自受。这片墙要变得跟平底锅一样了,不想让你的小脸蛋变成熟鸡蛋的话,就乖乖听我讲。”
“我认输,要讲就快讲吧。”艾森叫道。
切尔狰狞的脸庞扭曲得更厉害了。“亲爱的,听故事是要有代价的。第一个故事,价格是一块肉。”
他低下头,戏谑地盯着艾森无力地握在自己机械手臂上的双手。切尔露出尖牙,从手上撕下一块小小的肉,嚼了起来。
艾森疼叫一声,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切尔收回铁手,使劲摇晃了女仆一下。艾森的身躯毫无意识地随着吸血鬼的动作晃动。
切尔满意地咂咂嘴,警惕地放下艾森的身体,慢慢地松开手。
艾森失去知觉的身体摊在地上,女仆裙装已经变得凌乱不堪。吸血鬼不敢怠慢,慢慢举起圣剑。
圣剑上缠满的“眼球”纷纷脱落,掉在地面上。眼球们伸出细线,围着艾森,像发现了格列佛的小人国臣民一样兴奋得吱吱叫。
“捆起她。”切尔命令道。他掉过头,寻找着什么。
被艾森扔下的圣剑柄滚落在一旁。切尔走过去,弯腰拾起剑柄,上下打量。他发现了留给圣剑的凹口,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吸血鬼举起圣剑。它已经从撬棍的模样变回了基本形态——一把剑刃。切尔如获至宝,小心地将剑刃的底端塞进凹口。
剑刃上仍然缠着好几个眼球,怎么也塞不进去。切尔变了脸色。“去!”他呵斥道。眼球滴溜溜地从圣剑上脱落下来。
终于,圣剑和剑柄合成了一体,变成一把金黄色的长柄剑。切尔欢叫一声,爱不释手地把玩了一阵。他戏谑地转过头。
艾森已经被眼球的线捆得结实。餐厅女仆仍然昏迷着,微张着嘴,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切尔俯身下去,朝着艾森露出尖牙。
“啊,多好的肉啊。小姑娘,虽然你已经听不到我说话了,但我还是要把故事说下去。你知道吗,我曾是伦敦的一个锅炉工,在伦敦深寒的夜晚,我也曾经用过‘弹簧腿杰克’这样的诨名——没错,我是他们中值得自豪的一员——在街道上游荡,吓唬像你这样的小姑娘,咬她们的脖子,尝到新鲜的美味,直到某个被称为达玛先生的家伙开枪打穿我的脖子,掉到伦敦桥下的污水里。”
魔物顿了顿。他的目光落在艾森的脖子上,女仆装的假领已经裂了开来,他吞了口口水,慢慢伸出手,将假领子一把扯下,露出女飞贼凹凸起伏的锁骨。
吸血鬼贪婪地嗅着女孩的味道,脑袋垂得更低了,嘴里还在呢喃着:
“魔王的巡视员找到了我的尸体——没死透,它问我:‘喜欢机械吗?’我用垂死的眼神回答‘喜欢’。魔王的机械师们让我复活来,给了我半个机械身躯,并作为技术人员派遣到这里来……不过,比起检测圣剑、修理眼球来说,我最喜欢的工作还是尝年轻人的鲜血……“
他停了下来,吃惊地盯着自己的食物。
“嗯?”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周围变得那么安静。那些眼球的嘀嗒声已经消失了。
吧嗒一声,圣剑从切尔手里掉了下来。吸血鬼不敢相信地低下头,查看自己的手臂。
拿着圣剑的那只机械手臂已经整个掉了下来。一些黑色的细线缠绕在周围,另外一些僵直的细线拧成了一根铁条,握在一只纤细的手上。
切尔移回视线。
曾经昏迷的艾森正睁大眼睛,露出了惯有的假笑。
“吸血鬼先生,你的故事讲完了。轮到我讲我的故事了。”
“你……”
“我的故事只有几个字,你听好了。”艾森不紧不慢地说道,“那就是——我,是个骗子。”
女飞贼突然动了起来。艾森一跃而起,身上的细线一根根掉在地上,失去功能的眼球散落了一地。
切尔哼了一声。他徒劳地扭动着下身的机械腿,想站起身来,但这个动作只会让自己更快失去平衡。
吸血鬼重重地摔在地上。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右边的机械腿已经被什么人卸下了。
“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艾森再次露出狡猾的笑容。她已经站直身体,手里举着一个小小铁钉。
“俗话说得好:女仆必不死于徒手,因为她们都是扒窃的行家。不过,我还是留了点心,为我了不起的撬锁技能保留了一件工具。另外,我突然发现,对女孩子来说,流泪是一件很好用的武器。”
她的眼睛漆黑一片,完全看不见眼白。黑色的泪水爬满艾森的脸庞——不,仔细看的话,这些并不是泪水。
沙沙的声音取代了刚才眼球们的嘀嗒声。黑色的微粒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正是这些被伊诺克称为“魔尘”的东西从艾森眼睛里流出来,堵住了所有眼球的散热孔,烧坏了大部分眼球。
艾森看也不看脚下,将还在滴滴发响的眼球全都踢到角落里熔化的铁水里。魔尘迅速爬上她的身体,消失在深不见底的魔眼中。
艾森眨巴着眼睛,恢复了往常的表情。她转过头,发现躺在地上的圣剑,就走过去,拾了起来。
“饶……饶了我吧,女仆大人。”趴在地上的切尔哀号道。
艾森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你活着还是死掉,对我没什么意义。我只要知道自己还活着,这就够了。”
切尔昂着头,还想说些什么。但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叫声打断了他的诉求。
“救命啊!”
两人惊讶地抬起头。头上的天花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艾森的剑柄烧出一个大洞。
一个矮胖的身躯从上面掉了下来,狠狠地砸在仰起头张望的切尔头上。吸血鬼大叫一声,折断了脖子,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再也不动了。
艾森警惕地举起圣剑。
“是你?!”她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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