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勇者奥娃遇到了困难。
最大的问题是弥漫的浓烟。迷惑维娜的眼球被击坏之后，茶室里原本烧得正烈的小小火焰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完全熄灭了，留下满屋子浓烟，在茶室里挪动，简直就像在变成墨水的空气里游泳。
奥娃咳嗽了两声，捂住了嘴，侧耳聆听。疯蜘蛛的叫声不间断地在屋角和墙壁间游动着，看样子应该是掉进了厄舍宅藏在墙里的机关，不知道在里面遇到了什么危机。
更要命的问题是圣剑被神秘的闯入者偷走了。奥娃苦笑着搓了搓双手，虽然圣剑执着于撬棍的形态，给打架带来很大的不便，但现在这个最需要撬棍的时候却偏偏弄丢了圣剑，那简直就是……屋漏偏遭连夜雨。
粪坑女仆绕着墙边打转，不住地叩击墙壁，寻找可能打开另一个机关的“碰运气”方法。从墙壁返回的声音显示，大部分的墙壁确实是空空的，背后一定藏着新的密室，但就是找不到进去的通道。
突然间，茶室的窗子传来破裂的声音，一阵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驱散了满屋子的浓烟。
古拉顶着乱蓬蓬的黑发，从外面探头进来。
“果然，在闹得最凶的地方就能找到奥娃小姐。请问，我有错过什么吗？”食人魔喘着粗气，一边努力将硕大的身躯从窗子里挤进来。
“啊哈？”奥娃不满地挑起眉头，“我把龙赶跑了，拿到了巫术机关。但有一个新问题，有个人贼跑了进来，把我的圣剑抢走了。”
“人贼？这说法真稀罕。”古拉嘟囔着，“这个不寻常的夜晚里还真是什么都会发生，包括变成机关城的地主老宅，还有半路失踪的疯蜘蛛……”
“慢着，就是这个！”奥娃叫道，“疯维娜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听见她在墙壁里叫嚷。”
“她随着一扇会动的墙陷到地底下去了。”古拉说，“我差一点没能拉住她，不过，看她开心得手舞足蹈的样子，我还以为她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奥娃烦恼地用手指敲击着脑袋，接下来该干什么？说起来，原本跟着疯维娜回到厄舍宅，是以为能够救出史密森先生和李斯特太太，但现在史密森先生变成了昏迷的屋主人，女仆维娜也变成了昏迷的女仆……
有哪里不对劲。
”古拉？我离开时交给你的史密森先生呢？”
古拉耸耸肩。
“女士，你只是突然撒开腿跑开而已。即使如此，古拉还是记得将躺在地上的史密森先生带到了安全的地方。”
“是吗？”奥娃脸不红心不跳，有意忽略掉古拉的回答里指责自己不负责任抛开同伴乱跑的部分，“那么古拉先生，你最好把维娜也带到安全的地方去。我过一会去跟你们汇合。”
奥娃不甘心地补充了一句：“等我拿回我的圣剑，把那个蠢蜘蛛从地牢里放出来就过去。”
古拉摇摇头。
“女士，古拉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到这点。我建议你还是先跟我们到庭院里集合，然后一块想办法离开这个危险的宅子为好。“
“你不懂……呃，你说你是从庭院那边绕过来的？”奥娃好奇地回应。
“没错，否则刚才屋子里地形变化那么大，我怎么会那么快就找到你。我打破了一面外墙，跑到庭院里——那里没有巫术的护卫，也没有麻烦的暗道和魔物。屋子里开始着火的时候，苏醒过来的赫丝塔小姐早就按照我的安排，将李斯特太太和小福莱斯特先生从地窖里带到了狮子雕像那里。从庭院里看过去，只有一个地方有黑烟冒出来，我猜就是奥娃小姐正在大闹特闹的地方，就过来帮忙。”
奥娃低下头，沉吟了一番。的确，古拉做事稳妥——虽然有时候明显能感觉到他另有图谋——对付眼前这混乱的局面，最好的对策的确只有将大伙集合在安全的地方，等待天亮再做安排。
但这不是奥娃的风格。只要圣剑和疯维娜的事情没有解决，勇者女仆的心头就像梗了一根长着无数倒刺的鱼骨头，非得把这事儿办了不成。反正，庭院那里有古拉就够了。
奥娃挑剔地上下打量着食人魔。这一晚自己和食人魔打交道的次数太多，而且多数时候并不愉快。但不知道为何，无论是地洞里的胡佛还是眼前的古拉，甚至是蠢笨如牛的杜姆海特，都比宅子里的龙和神秘小偷要好对付。
女仆勇者打定了主意，嘴边绽开一个微笑。
“收下这个东西。”奥娃将巫术模型递给古拉，“还有躺在地上的那头假龙女仆。你们就在狮子雕像那里等着我，我去去就回。”
“假龙？”古拉皱起眉头，看了地上昏迷的维娜一眼，“不，女士，我的意思是我们最好一起去，否则夜长梦多……”
“夜不长，再过一个小时估计就天亮了。”奥娃断然截住了古拉的话头，“我会在那时候之前回来的。你要相信我。”
龙女仆裂开嘴巴，露出尖牙。
“我是勇者，失去圣剑就跟没有爪牙的波斯猫没什么两样。再说，谁知道偷走圣剑的是什么别有用心的恶棍！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圣剑落入歹人手里。”
古拉耸耸肩。“好吧，我只能选择相信你。另外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问，我没见到我儿子克诺亨……还有和史密森先生一起失踪的芮明和艾森，他们怎样了？”
“呃……”奥娃一时语塞，心里突然揪紧了。是啊，她们去哪儿了呢？在地洞里失去知觉之前，奥娃听到了胡佛喝斥部下，命令他们放人的吼声——那她们到底有没有安全地离开暗道呢？
“克诺亨在……”奥娃下意识地抓紧了依然挎在身边的挎包，里面放着克诺亨的正牌头骨。古拉大概也不希望听到自己的儿子只剩下一个脑袋的消息——无论如何，找回圣剑再钻进到地道里跟胡佛大闹一通，找回克诺亨的其他部分，应该也不是很困难的事情。“……不在……呃，总之天亮之后他们就会回来的，放心啦。”
古拉摇摇头。“我并不是担心克诺亨。他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再说，如果连这条命都丢掉，对他也未必不是件好事。我是在送你一句忠告，奥娃小姐，骑士虽有武勇，但更重要的品格是珍惜同伴，懂得分析眼前的局势。”
满口雅词的食人魔躬身抱起维娜，嘟哝着将厨房女仆扛在肩上，用胳膊挟住巫术模型，倒退着从通往庭院的窗子里消失了。
奥娃目瞪口呆地望着窗外漠然的黑夜，心里有些懊恼。
“我该怎么办，伊诺克老师？”勇者喃喃自语，她垂下脑袋，感到自己实在丢脸。是啊，至今为止发生的一切，自己究竟在做什么？逃来逃去，被不知名的敌人牵着鼻子到处乱窜，一路丢下无数的伙伴，最后自己被挡在一堵破墙面前……
但这懊恼原本就不存在于奥娃简单的脑袋中间。身为勇者，奥娃的直觉比她本人更有头脑。
奥娃甩开光脚，蹬蹬蹬地冲到原来藏着升降机的墙壁前。浓烟已经散尽，一切都表露出来。女仆敲了敲墙壁，突然露齿一笑。
“龙首领是吗？”她叫道，“我可不像芮明那样会做假模假样的分析啦判断啦，不过我可有最厉害的一招。”
勇者挥起拳头。
“抓住首领痛打一顿，逼她把来龙去脉说个清楚不就好了吗？”
单细胞生物奥娃叫道，她使劲一拳砸在墙壁上。
墙里发出了空洞的回声，偶尔还能听见疯维娜的尖叫。但奥娃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她只是咬着牙，咬着牙，挥舞着拳头。血从尖牙咬紧的下嘴唇渗出来，从磕破皮的拳头中流出来，在墙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染红的凹坑。
带血的拳头猛地打空了，碎砖块从墙上大片地掉落下来。爆发了凶残之力的勇者奥娃连打带踢，终于把这堵墙壁打开一个足够自己探头进去的洞口。
奥娃小心翼翼地把脑袋探了进去。里面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清晰可闻，疯维娜的尖叫仍在持续着，但这一回奥娃听出来了，疯蜘蛛其实是在大声跟什么人在争辩着什么。
“不！我不要！别再把这东西弄过来！我喜欢自己的右眼，虽然它已经坏了，我还是爱它爱得要死！疯了！”
“疯维娜！”奥娃冲着黑黢黢的密室叫道，“你在干嘛？”
“疯了！我在跟我自己搏斗。你可不要下来！”疯维娜的回答意外地清晰。奥娃留神听着声音，意识到疯维娜所在的位置处在自己的正下方。
奥娃又往墙上狠揍了一拳，把洞口打得更大一些，好让它塞得下自己的身体。她转身跑到刚才烧着巫术模型的火塘前，火虽然基本已经灭了，却还保留着一点点火星。奥娃从旁边烧焦的椅子上掰下一块木炭，从火塘上引来一点火苗，拿在手上，再转身拾起地上刚才控制着维娜的喷火管子，把这东西一股脑塞进装着克诺亨脑袋的挎包里。
“等着，我马上来帮你。”奥娃冲着黑暗的深处喊道。
“疯了！不要过来！”蜘蛛女仆的声音带上了一点焦急，“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奥娃可不管那是什么东西。她使劲钻过洞口，等眼睛适应了一下黑暗，就急不可耐地顺着凹凸不平的内壁往下爬去。
很快奥娃的光脚触到了地面，她晃动着手里的木炭，让那一点点火光照亮眼前的空间。
疯维娜相当不雅地仰天躺着，手脚乱动，似乎正与什么东西在做殊死斗争。奥娃把小小的火炭凑过去，终于看到了与疯维纳搏斗的东西真面目。
这是一条扭曲的“蛇”，此时正死死缠在疯维娜身上。仔细一看，却又发现这并不是什么“蛇”，而是一种组合的机器，由大大小小的圆形组件构成。
感受到了光亮，数十个圆形机械同时亮起了红色的微芒，看上去就像几十只瘆人的红眼球。
“这是……眼球？”奥娃叫道，她想起了刚才缠在女仆维娜身上的那只眼睛。
“没错！疯了！它找回了我，要修正我。”疯维娜尖声回应道，“疯了！我可是习惯了自由自在的疯狂生活，才不想再受到这东西指挥呢！”
奥娃挥起拳头，一拳将那条“蛇”打散开去。但那些眼球从蛇身上掉下去，在地面上却又聚集到一块，重新拼合成一条“蛇”。
无数条触须从“蛇”上伸出来，向疯维娜探过去。疯维娜再次发出那种说不清是哭还是笑的怪叫，滑动着躲到奥娃身后。
“别让那些触须抓到你，疯了！它会吃了你的疯狂想法，替换成它自己的！”疯维娜警告。
奥娃微微点头，来不及说什么，那条“蛇”已经昂起头来，触须一伸一缩，就像真正的蛇信子一样。
“修正目标，一条未登记的龙。”从眼球中吐出这样的冰冷语调，“马上捕捉，强制登记。”
“休想！”奥娃一个躬身，跳到一旁，眼球蛇嘶叫着游了过来。但奥娃马上将那根喷火管掏了出来，将它凑到左手的火炭前。
“来啊！”
“蛇”犹豫了一下，整个身躯依然昂立着停在半空。但奥娃已经将点着的火管扔了过来，顿时这件组装的机械全身发出了颤抖的爆裂声。
啪地一声，眼球向四面八方散开去，像弹珠一样退开去，消失在黑暗中。
奥娃松了一口气。她转身望向疯维娜，却发现这只蜘蛛女仆缩成一团，一动不动。
“怎么了？疯维娜！”奥娃问道，她弯下腰，使劲搬动这个一点也不轻的疯魔物。
疯维娜睁开了八只发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奥娃。
“对不起，疯……奥娃，已经来不及了。我……已经变得清醒起来了……快跑……趁我还能认同你……”
“我才不跑呢！我再也不随便乱跑了！你总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吧！”奥娃生气地叫道，她把烧了一大半的火炭往下一一照亮大蜘蛛全身，这才发现情况不太对劲。
一只单眼的红光消失了，这只眼睛滴溜溜地滚动着，几根小小的触须从里面伸出来，没入蜘蛛的刚毛中间。
“来不及了，那就不要逃，好吗？”疯维娜的声音变得柔和而带有诱惑力。奥娃一下子明白过来了，的确，已经晚了。
“疯维娜？你被右眼逮住了？”
疯维娜突然从地上扑了过来，八条腿死死缠住龙女仆的身躯。奥娃用力一挣，但感觉脖子上一阵刺痛，顿时全身的力气都消失了。
“你不想知道一切吗？你是我们中间的一员，你不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吗？你不想知道自己是谁吗？”
蜘蛛的声音如同催眠一样浸入奥娃的脑海。令人吃惊的是，在奥娃的脑海深处，有一个更为熟悉的声音在激动地回应着蜘蛛的诱惑。
那是什么？是一直藏在自己脑子里的记忆吗？奥娃头脑发昏，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她费力地转动着脖子，看到好几只“右眼”从黑暗中浮现出来，饶有兴致地绕着自己打圈，有更多的触须扎到自己的脖子上。
奥娃想飞。她特别、特别、特别想喷火。这是个陷阱，但我无能为力了。奥娃还能感受到圣剑的思维在脑子里另外的地方发出微微的感叹。但就连这点异样的意识也消失了。奥娃正在一步步地变成龙。
变成龙。
直到最后一刻，奥娃也没有放弃自我的想法。我是勇者！奥娃徒劳地一遍遍提醒自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脚长出鳞片，指甲变得又尖又长，身体越来越沉重。
伊森！芮明！
尚未丧失思考能力的那一部分奥娃无声地呼喊着，即使在这一刻她也没有让痛苦的眼泪从眼眶里掉落出来。为什么没有人能来救我？
为什么——
就像十年前那场意外一样，没有人救出自己。
没有人……
奥娃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龙的睡眠来得又快又深沉，她闭上亮黄的妖瞳。
再见了，同为人类的伙伴们。
在奥娃不再意识到的地方，第一缕晨光已经穿破黑夜，照到厄舍宅庭院的狮子雕像上。
李斯特太太缩成一团，睁大眼睛，看着古拉。古拉仰面朝天，全身抽搐着，吐着白沫。他艰难地张了张眼睛，望向眼前的那个人。
“真没想到，叛徒竟然是你。”食人魔伸手想拔出插在自己身上的麻醉针，手刚伸到半途就无力地垂落了。
“杰克·里普尔不做多余的事。”那人回答，“今天最后的时间，舞台要留给那个姑娘。”话音刚落，那人撇了撇嘴，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没错，另外那一个姑娘。”那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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