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古拉的硕大身躯从黑暗中走出来，火光映红了他的脸颊。乍看上去，食人魔与下午分开时并没有两样，等他走近身边时，奥娃才发现古拉身上缠绕着更多的绷带。
食人魔在独角兽的尸体面前半蹲了下来。
奥娃疑心未定，上前一步，注意到古拉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东西。绅士食人魔咧嘴一笑，将那个小东西高高举起，递给狼狈不堪的勇者女仆。
“这是什么？”奥娃毫不犹豫地接了过来，歪着脑袋打量着那东西。这是一个圆滚滚的小球，外壳看不出材料，像是某种金属，却又毫无金属的冰冷质感。
“女士，这就是克诺亨跟我的研究成果——你抓到的那个怪猫尸体上也有同样的东西，眼球，右眼球。”古拉说。
奥娃撇了撇嘴。就算这是传说中神通广大的右眼球吧，古拉将它递给自己是什么意思？
“有啥用？”她问道。
“没有用处，只是单纯地可疑。”古拉回答，“以前我们能搜罗到的魔物眼球，都是破损的。克诺亨以为，那上面有自毁装置，一旦宿主生命结束就会启动。不过，这一只眼球几乎是完好无损的。”
奥娃傻笑着摸了把脑袋。
“所以说呢？什么意思？”
“那就是说，这个尸体，在这把剑插上去之前就已经丧失了行动能力——因为控制它行动的眼球被提前挖了出来，扔在一边。”
经过一整宿的折磨，奥娃生锈一般的脑筋终于艰难地运转了起来。
“那就是说，李奥并不是被圣剑杀死的。就如你所说那样，从黄昏开始他就躺在这里了。”
古拉愣了一下。
“圣剑？难道这就是史密森先生说过的那把圣剑？女士，关于这具尸首，我知道的不比你多。要我说的话，那正是如此。”
奥娃点点头。她转向疯维娜——从刚才开始，这只大蜘蛛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死去的同伴。
“很抱歉，疯维娜，但是李奥他……”
勇者的话被高亮的蜘蛛尖叫打断了。
“李奥？也许吧，疯了！不过这可不是疯李奥。”
“不是？！”奥娃的嗓音尖刻程度并不亚于这只疯蜘蛛，“那他是谁？另一只疯独角兽？！我可不知道这里哪还有一模一样的傻大个——再说了，你们这群百鬼夜行不是一直在宅子里游荡吗？如果这不是刚才还活灵活现的疯李奥，你们总不会连那么大一具尸首横躺在这里都没发现吧！”
“疯了！我们当然没办法发现，”疯维娜哼哼唧唧，一边用四只前肢作出抗议的动作，“这条走廊，不是刚才才咣铛一声突然打开的吗？疯了！”
“咦？”
奥娃猛地一个激灵，打量着这条走廊的位置。果然，和寻常经过起居室的走廊不一样，整条走廊呈现出一个斜斜的角度，彷佛硬是要从面前的墙壁里挤出一条路来。
真正的走廊消失在墙角。应该是某个机关将整扇墙壁移开造成的效果。
古拉饶有兴趣地敲了敲墙壁。
“女士，我从克诺亨那里听来一些关于暗道的传说。如果这个墙壁能移动，说明它背后一定有一个秘密空间。”
奥娃肚子里有一大堆疑问。比如说，古拉和小福莱特先生、李斯特太太躲到地窖里的经过，又比如说，圣剑失而复得的怪事，再比如说，这具尸体究竟是不是李奥的遗体，如果不是，它又是谁，为何以如此奇异的姿态出现……但在所有的疑问当中，这些都不如一个最现实的问题迫切。
“密室？”奥娃嘴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接着就猛地跳了起来。
“快！古拉、疯维娜，我们要在火吞掉阁楼的密室之前把那个厄舍宅模型抢救出来！不然的话，宅子里的所有活物都要化为灰烬了。”
古拉赞许地点了点头。
“没错。古拉也是听到火烧起来的动静，担心起这个来，就跑出来看看火烧到哪里了。”
奥娃转过头，看见疯维娜正跨在“李奥”的尸体上，用六只前肢加上螯牙，试图拔出圣剑。她费了好大的劲，八只单眼都拉得长长的，看上去非常滑稽。
“嗨，你是对付不了圣剑的，这得我来。”奥娃叫道。
“疯了！这玩意真是只有疯子中的疯子才使得动，老沉了。”疯维娜吐出一句纽卡斯尔的粗俗话，放开了手。奥娃伸过手去，打算握住圣剑的剑柄。
“要什么？”
圣剑的声音再一次传进奥娃的脑海里。奥娃有点恼火地回应道：
“别闹了，哈努曼，你知道我是谁，想干什么。”
“不是哈努曼那奴仆，我就是圣剑本人。啊，我认识你，上一个拔出圣剑的也是你，没问题，我记得你的爱好。”
“不！”奥娃条件反射地反驳，但来不及了，圣剑滑进自己手里，又变成了一把趁手的好撬棍。
“喂喂，你绝对是故意的！”奥娃生气地大叫。她转过身，气乎乎地挥舞着圣撬棍，望着已经变成火海的起居室。
“疯了！怎么办，疯奥娃，这边完全进不去了。”蜘蛛女仆老实地跟在后面，高兴地喊叫着。
奥娃想也不想，一个急转身，撒开双腿往走廊的另一个方向奔去。
“疯了！你是要去哪？”蜘蛛大声叫道，“我才刚准备往火里跳呢。疯奥娃？”
“茶室！”奥娃叫道，“下午在茶室碰面的时候，我们是从那边的暗道进到密室里去的。趁现在火还没烧到那边，我们可以……”
突然之间，一个巨大的黑影从身后扑了过来。奥娃挥动撬棍，一记盲打，将黑影弹飞。
那是一根巨大的梣木棒。
奥娃放停了脚步，紧握着圣剑，缓缓转过身来，面对着意想不到的敌人。
“古拉？”勇者听见自己的声音流露出一丝苦涩。难道连曾经的伙伴也叛变了？
食人魔空着手，摊了开来，露出一脸苦笑。在他身后，蜘蛛疯维娜挂在自己的蛛丝上，一摇一晃，倒是显得格外开心。
“疯了！我完全搞不懂你们。你们果然比我还疯。”她叫道。
“古拉？为什么？”奥娃咬牙切齿，平举圣撬棍，谨慎地往前踏出一步。
古拉没有做出更多的防御姿势，只是一味摊开双手，俯下身子。
“十分抱歉，女士，我来不及劝阻你，情急之下使用了非常手段——古拉相信，这根棒子是打不倒你的，倒是正好能够阻挡小姐着急的脚步。”
“是没差，我也想试着相信你。可是你为什么要拦着我？”奥娃毫不放松，依然紧紧握住圣剑，直盯着眼前的食人魔绅士。
古拉尴尬地挠挠脑袋。
“这要从何说起呢？我是说，女士，现在的茶室绝对不能去。那里的危险比其他地方都要大得多。“
这可不是阻挡奥娃——以及疯维娜的理由。勇者女仆冷笑一声，将手中的撬棍换成上手持法，这样可以充分使用两头的尖牙，预防敌人突起的偷袭。
“可在我看来，没有任何危险会比让火烧掉巫术装置更可怕。”奥娃回应道，“如果这是你的借口的话……”
她的话被食人魔打断了。
“这并不是借口，而是来自朋友的劝阻。因为，你所在意的那个危险，并不是一个真实的危险——那个装置，自从克诺亨解说过它的功能之后，我就很在意。所以，奥娃小姐和克诺亨离开之后，我把巫术装置一直带在身边。”
奥娃手里的圣剑慢慢垂下，却仍然牢牢握住棍柄。
”真的？”
“千真万确。”古拉点着头。他费力地撕开身上绷带的一部分，掏出一个个头并不算小的房屋模型。这确实是当初在阁楼密室上看到的那个机关。奥娃注意到，古拉身上的绷带血迹斑斑——不只是腹部的剑伤部位，而是遍布整个上身的血斑，看上去就像大片的烧伤，血肉和绷带几乎黏在了一起，撕开时食人魔脸上露出极其痛苦的表情。
奥娃的圣剑完全垂了下来。她傻笑了一声，正打算上前接住那个模型，却被古拉一个手势挡下了。
“不，女士，请稍等，”古拉气喘吁吁地说道，“我不知道现在是否合适，不过我还是得先说个清楚了，为什么我们不能往茶室去。”
他转过头，朝不停地绕着自己的蛛丝转圈的疯维娜点点头。
“这位，应该是奥娃小姐在冒险中收伏的伙伴吧？古拉不想深究过程，也并无怀疑的话要讲，但是，我听见你称呼她为——”
古拉顿了一下。
“疯维娜。”奥娃和蜘蛛几乎同时脱口而出，两人不由自主地互望了一眼。
食人魔痛苦地捂着嘴咳嗽一声。
“唔。我不知道为何你会被冠以这个名字，还是说，其实魔物中间颇多命名为维娜的？”
“疯了！不是，不多，这名字几乎只有蜘蛛这里有。因为我在蛋里受胎时，被传授以维娜这个女仆的服侍技巧，所以大家都干脆称呼我为‘维娜’。疯字是我自己加的，因为够酷。疯了！”蜘蛛女仆得意地回话。
古拉摇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看来是我想错了。不过，我的问话不是没有理由。奥娃小姐，我这就跟你说清楚，茶室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别啰嗦，直接告诉我啊。”奥娃说道。
古拉摆了摆手，将巫术模型又再小心地藏回自己的绷带里，这才慢悠悠地向奥娃转过身来。
他的眼睛绿幽幽，彷佛隐藏着极深的顾忌。
“事情是这样的，我从密室里下来，将中了氯仿昏迷在里面的两个女仆带到了茶室，和早前留下的小福莱特先生和李斯特太太一起。那两个女仆苏醒之后，茶室里发生了变故……”
古拉的语气变得更为犹豫了，似乎在斟酌词语，好让奥娃能够完全相信自己即将说出的事实。
“……一条龙，非常非常小的龙，但同样会喷毒焰，袭击了茶室，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受了重伤，才保护着先生太太冲出房间，躲到暗道里。”
奥娃“咦”了一声。
“又是龙？是从哪里来的？”
“并不是从哪里来的，女士，”古拉闷闷地补充，“而是更为离奇的出场。其中一位女仆，在我们都不注意的时候，突然化作了龙。”
食人魔抬起头，转过身，面对着蜘蛛疯维娜。
“这个变成了龙，对我们发动袭击的女仆，名字正好也叫维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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