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1858年冬天，艾森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她只能躺在床上。早饭中放入的硫磺正在败坏她的胃口，自泰晤士河恶臭事件以来一直蔓延在伦敦上空的病毒没有放过这个年仅8岁的孤儿。等到房间里其他吵吵嚷嚷的孩子都出门的时候，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来到她的床前。
艾森听到椅子被挪动的声音，却没有办法从床上挣扎着起身来。她虚弱得要死。
“一对眼睛，需要的话。”说话的人操着德语腔调浓重的英语，“我送给你。”
“什么？”艾森问道。
“你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不过我有办法能让你重新见到光明。”来人生硬地说道，“代价是你的10年生命。”
艾森有气无力地举起右手，在空中比了个十字架。
“不要。走开，魔鬼。”
艾森还是能感觉到那个人的气息，很慢，很轻，像一根羽毛飘在空中，有时甚至会突然停止。是个半死人，怪物，恶魔。艾森想。他还没走开。
“很好。”几乎过了有一个世纪的时间，那个神秘人又再开腔了，“我喜欢倔强的姑娘。不管你需不需要，这对眼睛总归是你的。”
来人的呼吸声越来越近，艾森自己却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他的声音像是从一个铁桶里传出来的，带着金属般的回音，呼出来的粗气扑到了孤儿艾森的脸上，也是凉飕飕的，有如刀刃一样冰凉。
“你要学习。是的，学习。然后，10年之内，只要收到落款为杰克·里普尔（Jack Ripper）的信，你就必须照着信里写的事项去办。这不是你的选择，而是你必须接受的命运。”
一只硬邦邦的手按在艾森的额头上，冷得像冰，毫无生命的活力。艾森想拼命尖叫，想转过头用牙齿咬住这恶魔的凉手，但她几乎立即就失去了知觉。
等她再次苏醒过来，已经能够再次看到眼前的世界了。依然是一样的恶劣、冷漠，孤儿院里旧得不行的板凳和院长的凶恶嘴脸都一如既往。没人谈论起那天的神秘来客。艾森找到了镜子，镜子里映照出来的艾森仍然是那个瘦弱的褐眼眸女孩。只是，如果在黑暗中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艾森有时会吓得后退一步。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总是发出幽幽的红光，像是倒映着什么地方的烛光。艾森抑制自己不去想眼睛的事情，但糟糕的是，她总能在一片漆黑中看到它们——倒映在无光的水面、光滑的木头表面上，在蒙着黑布的镜子里。它们明明长在德裔英国女孩艾森的脸上，但艾森怎么看都觉得它们应该和屋外站岗的猫头鹰成为好伙伴。
艾森10岁的时候，第一封里普尔的信送来了，除了署名的字条，还带着一张呈送某人的介绍信，落款同样是“杰克·里普尔”。他让她去牛津，研修“盗贼学”。艾森犹豫再三，终于在一个周三的夜晚逃出了孤儿院。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好建议，继续在孤儿院待下去这桩事情，对自己未来职业方向的影响和在牛津学习偷窃几乎没什么差别。而在这一方面，也许牛津的老师要更专业。
七
艾森闭口不再说下去了。古拉识时务地转过头去，眯起眼睛，盯着屋顶上无头苍蝇一样的哥布林们。
艾森和古拉已经爬到了那根高烟囱的半腰，高踞在哥布林们的头顶上。哥布林气急败坏地在屋顶上慢慢地转悠，生怕碰到屋顶边缘摔下去。它们用嘶哑的嗓音交换着艾森根本听不懂的单词。
“那么说，你是学院派的盗贼？”古拉问道。
“是的。虽然我的老师总是喜欢在伪造的证件上盖上剑桥大学的各种印戳，但我确实是在牛津大学盗贼学院上的学，已经拿到了盗贼理学士的文凭了。”
古拉摇摇头，将最后一根羊排吞进肚子里，开始琢磨起那个神秘人“杰克·里普尔”的身份来。
“这么说吧，去掉杰克这个字的话，里普尔（撕裂者）听起来活像个食人魔的名字，大概是个本地食人魔吧。”
艾森耸耸肩。
“谁知道呢？比起这个，我们该拿这些哥布林怎么办？”
“又不能吃。”古拉说，“全部扔回庭院里好了。”
艾森嗯了一声。突然，她开始担心起其他事情来了。
“天哪，奥娃！奥娃怎么样了？”
刚才的遭遇战中，冲上屋顶的哥布林数目足足有十几个。如果按照奥娃的说法，此刻的庭院里应该只有她一个人在与这些怪物战斗。她已经战死了吗？艾森抽出腰间的匕首，作势要跳下烟囱。
这时有人喝住了她。和古拉低沉混浊的嗓音不同，这个声音在空旷的黑夜中显得格外尖利，还带着哭腔：
“救命啊——别扔下我！”
艾森毛骨悚然。“是谁？！”她叫道。
“可怜呐，我就在你后面。快把我放出来吧，我再也不犯傻了，原谅我吧。”
声音近在咫尺，贴着艾森汗津津的后背传过来。艾森猛地转过头去，迎面看到的却是红砖砌成的烟囱壁。古拉在一旁露出了古怪的笑容，尴尬地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
“没错，我在烟囱里。”声音继续喊道，“一个月了。求求你们，把我拉出来吧。我被卡住了。”
“克诺亨？！”艾森醒悟过来了。
“是的，我就是。小姐，太感谢了，幸亏我在您到来的这一刻醒了过来。救命啊！”
艾森四下张望。哥布林们似乎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他们开始往烟囱这边移动。
古拉捅了一把砖壁，发出了低沉的嗬嗬声。
“克诺亨？”
“爸爸！求您了，别再嘲笑我。把烟囱砸了吧！”
“史密森先生会要我赔偿的。”古拉说，“我简直想不通，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将你这种身材的笨小子卡住。”
“是意想不到的东西。”
古拉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艾森睁大眼睛，没想到这位以绅士自居的怪物居然在这种时候暴露出本性来。
“克诺亨，史密森要我赔偿的钱全部由你来挣回来。护着脑袋，我要砸了。”
食人魔不再咒骂，他气冲冲地抡起大棒，狠狠地砸向烟囱，一下，两下。碎裂的砖块四下飞溅，落到哥布林们的头上。艾森尖叫一声，抬腿将已经爬到脚边的哥布林踹了下去。
“他们来了！”
“跳下去！”古拉吼道。
“什么？！”艾森心有余悸地瞥了一眼脚下，六七只哥布林像爬山虎一样贴在烟囱上，再往下，是倾斜的三角屋顶，再往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快！”古拉压根没理会哥布林的进攻，疯狂地举起梣木大棒。
拼了。艾森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连忙睁开眼睛，看准了屋脊上的落脚点，纵身跳下。
就在这时，整个烟囱倒塌了下来，哥布林们哀叫着，随着塌倒的砖块一起在屋顶上滚动着，滑了下去，过了良久才传来一声闷响。
沉默的厄舍大宅苏醒了。艾森颤巍巍地在屋顶上站直，脚下的某些地方开始发出一闪一闪的亮光，看来有人不顾禁令，终于点亮了自己房间里的油灯。
尖叫声、玻璃的碎裂声，窗棂被扯断的声音以及怪物的呼号陆续响了起来。在一片喧哗中，连珠的枪声响了起来。史密森先生似乎在大宅里藏了一整支军队，从庭院和楼房的各个地方都传来了哥布林的惨叫声。
有人抓住了艾森握刀的胳膊，将她一把提起。
“我们从烟囱下去。”古拉说。
女盗贼点点头，挣开食人魔的手腕，飞身跃上坍塌了一大半的烟囱。幸好这身女仆裙是所有制服中最短的一件，艾森灵活的身手完全不受影响。不等古拉再动手，盗贼女仆甩出绳钩，搭在烟囱剩下的部分看上去最结实的地方，手一松，就顺着笔直的烟道往下滑去。
烟灰迷住了女仆的眼睛，艾森剧烈地咳嗽了一番，猛地撞到了地面。她连忙甩开绳子，迅速握住匕首跳了起来。
这里是一间宽敞的长形房间，布置得富丽堂皇。许多长相酷似史密森先生的老头从墙上的油画中投来警惕的目光。这里应该是厄舍大宅主人的起居室。墙上的煤油灯没有点燃，一片漆黑。
艾森站直身子，突然发现有人坐在起居室的尽头。那人呼吸沉稳，却一声不吭，仿佛有女仆从壁炉里钻出来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晚、晚上好，史密森先生。”艾森结结巴巴地说道。
厄舍主人微笑起来。
“没有光亮也能看清我的样子呢。真是不错的小喜鹊。”
他端起手里的武器，指向不知所措的小女仆。这是一把威力无穷的恩菲尔德步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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