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屋外艳阳高照。
是个出门的好天气。我自顾自地点点头，继续在教堂的荫蔽里做起手头的工作。
在闲暇的时间里，我是名制帽匠，偶尔也教年纪较大的孩子们这项可以维生的手艺。
帽子是亚邦爱美人士的必备物品。穷人通常选择御寒性良好的船型布帽，公子哥们偏爱三角帽，学者们佩戴棱角分明的毛呢帽，高贵妇人们则青睐花团锦簇的礼帽。
无论高低贵贱，无论人们的选择如何，每一顶帽子都会在适当的时候发挥作用。
屏住呼吸，我用细荆红花枝木条支起骨架，这是塑形最为关键的步骤，容不得一丝的差池，切忌心浮气躁。
脚步声门外踏踏作响。
等到这欢快，活力四射又零碎的节奏停下的时候，熟悉的嗓音立马进了我的耳朵。
“我回来了！神父大人！”
这动静并没有让我过于分心，我不动声色地将木条穿起来，将麻布拱成圆形。
“欢迎回来。”把半成品放到一边，我转过头看向她，然后像往日里一样微笑。
在我眼前的女孩，黑发白裙，容貌秀丽，漂亮得就像夏天的花儿一样。她的头上戴着精心编制的草帽，手里提着一篮蜡烛。
“呐呐，神父大人！今天买苹果的时候，贩子大叔说我的名字和女神大人很像，他一高兴就多塞了两个给我们，旁边卖菜的人们都附和着是呢是呢……城里的人们真的很崇拜女神大人呢。”少女眉目灿烂地笑着，“孩子们也都很温柔，争着抢着帮我提东西……我们还去街上吃了火腿肉。”
“是吗？玩得开心就好。”我淡淡地笑了笑。虽然身处城郊的闭塞之地，但孩子们都少不了繁华世界的向往。
“那么，神父大人，把我叫过来有什么事吗？”少女把篮子放到长椅上，略带狡黠地眨着眼睛看着我。
她总是这么精力充沛，想要探查的欲望也时刻高涨。每每通过对视，她都会想从对方的眼睛中提前知晓些秘密。
但她总看不透我，因而懊恼和越挫越勇。
我告诉她，这是年龄的差距。
“有新孩子来了，亚妮，我想需要你来带她熟悉一下环境……比起我们这种老头子，温柔的同龄人总是更受欢迎的。”
“又有新成员了吗？男孩女孩？”对这个话题，少女忽然就有了精神。
“亚妮想要哪一个？”我呵呵笑着反问她。
“嗯……男孩，不对，女孩！”她思索着更正了自己的答案。
“为什么？”
“因为……我总觉得，自己想要一个妹妹呢。”
“哦，那还真是个好消息啊。”
我领路，一直走到大厅的尽头，在哪里，有一扇供人布告的房间。
偏处一隅的教堂往往信众寥寥，这个房间有时候几天都不会有人使用。
吱呀，我推开被磨得有些油亮的木门。
这不大的房间里，陈设着一些简单的设施，正中的座椅上，坐着一位少女。
我的身边传来了吸气声。
“这个孩子，我们发现的时候，她正躺在刺骨的河水里面……满身是伤，衣不蔽体，想必是遭遇了很可怕的事情。”我向她介绍。
这个国家天天都会发生可怕的事……这也是我站在这里的原因。
亚妮的动作像是被冻住了，踟蹰不前，脸色发青。
“神父大人，她的手……”
椅子上的少女，留着金红色的及肩发，身材较同龄人显得高挑。在她右肩处，接连着一整条异样的、覆着鳞片的、怪物的手臂。或许，那天生就是她的手臂，但若是放在平时，任何人也不会将青春貌美的少女和那样的肢体联系在一起。
“非常的罕见对吧？就像是诅咒一样。”我长叹一口气，没有点头。
“……诅咒。”亚妮喃喃，下意识地把身体往后仰了仰。
人类会排斥异类，这并不奇怪。因为麻风病而毁容的孩子，被遗弃后跌断双腿的孩子，皮肤溃烂、心脏外露的孩子……住在我这里的，无一例外是被命运诅咒过的孩子。
除了亚妮。美丽的她在这个被遗弃的群体中，是那么的与众不同。
“你讨厌她吗，亚妮？讨厌她这副摸样吗？”我问她。
“不，没这回事，我只是……”
“大家果然没有看错，亚妮是像女神大人一样的好姑娘啊。”我伸出手，轻轻摘下她的草帽，轻抚她的头，“亚尼加斯娅女神之所以能够成为至高无上的神明，不是因为她无所不能的力量，而是因为她终结了那场生灵涂炭的上古大战……天下苍生，无论高低贵贱，一律得到拯救。”
“……‘信我的、不信的，美貌的、面目可憎的，陆地的、天空的、海中的，必将受到我的庇护，繁衍生息’。”少女十指相扣，柔声背出经文。
“对，神之所以慈悲，是因为在她眼中世上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就像帽子一样，每一根谷草、每一根兽毛、每一线蚕丝，都只是用来编织这个世界的一份子而已，虽然所处的位置不同，却都必不可少……只有明白了这个道理，才能够用平常心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而不是被美丑、贫富、贵贱这些表象所束缚。”
“神父大人，谢谢你。”她莞尔一笑，点了点头，“我不会退缩的，刚才我只是……对这个孩子有种莫名的熟悉，甚至亲切感。”
她走了过去，对着椅子上的女孩挥了挥手。然而，后者的眼神却混沌无光，泛不起一丝的涟漪。
“她没有反应，是病了吗？”少女疑惑地看着我，歪头。
“病了……是啊，或许那种容貌就是一种病。对于那些不宽容的人来说，就像是瘟疫一般的不吉象征吧。在暴力之下，会受伤的不仅有肉体，人的精神也同样脆弱。”
我叹了口气，看向玻璃上女神的画像，
“这就是我所担心的，如果她迟迟恢复不了意识的话，就连生活也无法打理……这就是我找你的原因，亚妮，这段时间她非常需要人照顾。”
“嗯，放心吧，神父大人！我会呵护她到恢复的！”少女热情地回应道。她想了想，然后手按胸口，“以一个姐姐的身份起誓！”
“那再好不过了。”
她的笑容，对于这个充斥着伤痛的地方来说，无疑是一种安慰。
实在不忍心再看，我只得背过身去。
这世上或许真的存在善意的欺骗，但如何证明呢？或许，真相无足轻重，重要的是接下来会如何。
我看着手里的草帽，又不经意地想起玻璃上女神的容貌。
人如谷草，那么诸神又如何？对于这广阔无垠的世界来说，他们到底是遥不可及的编织者，抑或也只是茫茫沧海中的一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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