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拉蒙神父，请认清你的立场，回答我的问题。”
治安队的讯问室中，菲洛米娜沉静的眼神渐渐蒙上一层寒霜，冰冷地凝视着桌案对面的德拉蒙。
从教堂被带到治安队，再到讯问室的这段时间，德拉蒙始终垂着头，一言不发。此刻的他眼神涣散面如死灰，微微佝偻着的身躯像是一截饱受风霜朽蚀的烂木头，似乎只要稍微加点力，立刻就会断成几截。
“那六名强盗是你杀的吗？”菲洛米娜第三次发问。
德拉蒙的嘴唇颤抖着，喉结不自然地动了几下，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的嗓子发出声音：“不是……我没有杀人……”
谁也想不到，往日温和淳厚仿佛能浇灌心灵的声音竟会变得如此沙哑难听。
“巡查官大人，请您一定要相信我，我甚至不认识他们。”德拉蒙吃力地抬起头，像是祈求着什么一样望着公爵千金冷漠的脸。“我虽然是一位令神蒙羞的仆人，但绝不会残害生命，伟大的真神不会原……”
“回答我问你的问题，不要说多余的话。”菲洛米娜打断他，冷冷地问：“既然你不认识他们，那为什么要给他们提供藏身之所。”
德拉蒙灰败的面容随着这个问题变得更加歪曲，五官像是有了各自的思想一样在脸上挣扎扭动，苍白的嘴唇开合了几次才艰难地吐出话语：“是劳尔，都是因为他……我才……我才……”
“劳尔？”劳尔的名字会出现在这里让菲洛米娜稍感意外。
“劳尔发现了我的秘密。”德拉蒙发出一声心死般的悲痛叹息，颤抖的声音如同他脸上的表情，充满悔恨与绝望。“劳尔用它威胁我，要我为那些迷途的罪人提供帮助。”
“是什么秘密？”
“巡查官大人。我对神发誓，这件事与强盗们的死无关。”德拉蒙凄苦地一笑，几近哀求地说：“请您不……”
“是女人对吗？圣像后面的地下室是你们用来偷情的地方吧。”
菲洛米娜直言不讳，她无意探寻别人的秘密，前提是真的与案情无关。不过不用等德拉蒙回答，她也猜出了八九分。那间地下室里面只摆了一张床，除了强盗们带来的东西以外，没有任何生活用品，这样单调憋闷的地方明显不是用来休息的。再结合地下室里通往树林中的暗道，用途不言自明。
德拉蒙身子一颤，最后一点期盼也破灭了。
“如果你心里还有神，就把全部事情说出来，否则我们只能先去问那个女人了。”
菲洛米娜的目光如同两把利刃，笔直地刺入德拉蒙的瞳孔，告诉他这是不容置疑的决定。
“巡查官大人……”
德拉蒙蠕动着干涩的嘴唇，但公爵千金没有回应，没有怜悯，那张脸冷的像是一件冰雕。
“好，我说……”德拉蒙放弃了挣扎，一双修长结实的手颓丧地揉搓着面部五官，深吸口气，缓缓说：“我和她是在十五年前认识的，那时他丈夫刚去世，心灵正承受着悲痛的折磨。为了寻求慰藉，她投身于真神的慈爱中。她很脆弱，很纤细，我用了一年的时间来为她化解忧伤，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了她。”
“我是神的仆人，此身为神所有，我的一切都应属于神。但这份爱让我难以自拔，倍受煎熬。有一天，我一时克制不住心中蠢动的念想，对她说出了我的思慕之情。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她接受了我，和我一同走上了歧路。但我们并不后悔，只要能彼此相伴，即使神会降下惩罚也心甘情愿。”
说到这里，德拉蒙长舒口气，死灰般的脸色明亮了一些，眼神中透出温暖的光：“我不愿减少和她相处的时间，所以伯爵大人来商量迁走教堂时我拒绝了。这里远离人们视线，是最理想的地方。不过伯爵大人坚持要修建一座新教堂，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新教堂建好之后，教会派来五名修士，我们几乎找不到单独相处的时间，那段时光让我无比痛苦。后来我们想出个办法，就是在教堂周围栽满白杨，等到它们逐渐长高长大，我们两人合力，趁着黑夜挖出了一条通往教堂内部的暗道。”
“要从外部挖出一间地下室非常困难，我们必须把土运到远处，还要小心不能被人发现，这个过程足足花了将近两年的时间。当我们再次相拥时，所有的辛苦都变成了甘甜。我们深信，自此以后，再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
“然而我忘了，我背叛了神，神也会抛弃我。”德拉蒙的嘴角不自然地牵动了两下，发出一声懊丧地长叹。“大概两个月前，她晚上来教堂找我时被劳尔看见了。劳尔跟在她后面钻进了暗道，发现了我们的秘密。”
“两个月前么……”菲洛米娜低声喃喃着。时间又合上了，所有看似巧合的事情都是在亚修来到瑟鲁城之后发生的。
“之后呢？”
“一开始，劳尔威胁我们给他钱，不然就把我们的秘密告诉所有人。”德拉蒙神色黯然，无奈地说：“我们没办法，只好把信徒们捐赠地钱拿出一部分给他。之后他又要了几次，但我不能再给了。教堂每周都要发放一次救济食物，这是惯例，剩下的钱已经撑不到三周了。”
“后来劳尔就转而要求你帮助藏匿强盗吗？”
德拉蒙沉重地点了下头：“劳尔又找了我两次，看我确实拿不出钱就冷着脸走了。过了几天，他提出要我帮忙。我不知道是什么忙，但我无法拒绝，那样会连累我深爱的人。当天晚上，劳尔趁着天黑带了两个陌生人过来，他们带着一个袋子，里面装满肉干，让我放进地下室。我问他们这是做什么，他们说到时候就知道了，只要帮了这次忙，以后再也不会来骚扰我们。直觉告诉我这些人可能会做出很糟糕的事，可我心里还抱着一线希望，劝说自己继续忍耐，也许不久后就能重新过回以前的生活。”
“很快我就知道我错了，我不该相信他们的。”德拉蒙痛苦地捂着脸，声音中带着深深的懊悔：“从他们把肉干放到地下室后，我每天都以祈祷为名，独自在教堂留到很晚。三天前，我听到下面似乎有些响动，就下去看了看。之前劳尔领来的两个人和另外四名陌生人从外面的暗道钻进了地下室，他们坐在地上，手里抓着大把金币满脸欢喜，旁边还放着几个装着珠宝金币的袋子。我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把实情告诉了我。我吓傻了，同时也很愤怒，但我没办法指责他们。他们安慰我说没事，没人会想到他们藏在教堂里，要我每两天给他们送一次水就好，食物有他们自己带来的肉干。”
“巡查官大人，我很后悔自己没能拒绝他们，但我真的没有杀他们啊！”德拉蒙放下双手，看着安静听他讲述的菲洛米娜，眼圈有些发红。“我昨晚给他们送水时他们还活着的，我没有骗您。”
菲洛米娜摇头叹息，问：“他们躲进地下室时是带着金币的？”
“是的，还有几袋珠宝。”德拉蒙点头，那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耀眼的财富。
“躲在教堂的强盗只有六个人吗？你还有没有看到其他人？”
“从那晚他们躲到地下室时就是这六个人，昨天去送水时他们也都在。没有其他人。”
菲洛米皱了皱眉，如果自始至终只有六个人，那剩下的四个人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们就是本地居民，根本不需要躲；二是担心教堂不够安全，另外准备了其它藏身地。但不管是哪种可能，情况都不乐观。
如果她判断的没错，亚修那边应该是出了问题，而这个问题的根源可能就在剩下的四名强盗身上。她必须趁这四人还活着的时候先一步找到他们，才有机会抓住亚修的尾巴。
菲洛米娜想了想，问道：“强盗们只吃自己带来的食物吗？”
“我想是的，他们没找我要吃的。”
菲洛米娜点点头，又问：“你给他们送的水是不是教堂旁边那口井里的水？”
“是。”
“昨晚是你最后一次见到他们，那时他们看起来有精神吗？”
“他们看上去很好，至少比我要好。我下去的时候有四个人醒着，他们正欣赏抢来的金币珠宝。”德拉蒙神父的嘴角动了动，扯出个惨笑。
“那你昨晚睡得好吗？”
菲洛米娜突然丢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过来，把德拉蒙砸地一愣。
“我是指你和修士们有没有睡过头。”
“没有，我们都起得很早。”德拉蒙虽然面有疑惑，还是马上回答了。
菲洛米娜停顿片刻，想了想，继续问道：“教堂里面有几只水桶？”
“五只。”
德拉蒙彻底搞不清状况了，这不像是问讯，反而像是在聊家常。
“教堂大厅有几只水桶？和修士们日常生活中使用的水桶是不是分开的？”
“两只。”德拉蒙越听越糊涂，下意识地回答道：“教堂大厅是信徒们向神祈祷的地方，必须时刻保持清洁，清洁的外在象征纯洁的心灵。放在大厅的两只水桶是专门用来辅助清扫灰尘的，我和修士们平常的饮用水是用后面住所里的水桶打的。这点信徒和修士都知道，没人会用这两只桶打水喝。”
菲洛米娜笑了，说：“你不就是用这两只水桶给强盗送的水吗。”
德拉蒙一滞，他对那些强盗不只是心怀厌恶这么简单，难道给他们送水还要用干净的水桶吗？
“昨晚你送水时，有没有注意到不自然的地方？嗯……比如说水桶内壁的颜色和平时不一样之类的。”
“没有，我是半夜去送水的，没注意到水桶有哪里不对。”德拉蒙隐约听懂了，但他还是只能摇头。给强盗送水这件事当然要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去做，还不能点灯，在黑暗中，即使瞪圆了眼睛检查也很难发现异常，况且他根本不会这么做。
菲洛米娜没指望他能给出确切的答案，问到这一步，她心中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想。
这六名强盗的死多半跟剩下的另外四名同伙无关。从德拉蒙的描述来看，如果另外四人一开始就计划好要灭这六人的口，直接在带来的食物里下药最简单方便，根本用不着隔一天再动手。而这六人在地下室里躲了将近两天，不可能不吃东西，直到德拉蒙神父去送水为止都活得好好的，这证明他们的食物没有问题。
除了食物以外，能很自然很顺利的让六个人陷入失去抵抗能力的状态，剩下的可能只有一个，是水有问题。
而这个在水里做手脚的人，一定很了解教堂的情况，包括连强盗们躲在教堂的地下室里这点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菲洛米娜的目光不自觉地放到了桌案上，过了一会儿，才重新看向萎靡不振的德拉蒙，问道：“你的那位……嗯……叫什么名字？”
德拉蒙犹豫了一下，回答说：“她叫安娜。”
“她现在在哪？”
“巡查官大人，您还是要去找她吗？”德拉蒙苦笑，无力地辩解着：“她除了劳尔的事以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德拉蒙神父，无论她知不知道，我们都有必要亲自问询。”菲洛米娜看了看德拉蒙心痛伴着失望的脸，叹了口气，说：“你协助强盗的事安娜迟早会知道，不过你是受人胁迫，她是你唯一的证人，这件事还是早点告诉她好。”
“我怎么样都无所谓，我背叛了神，连累了安娜，就算立刻执行绞刑也毫无怨言。”德拉蒙怅然若失，他的名誉和地位从和安娜在一起的那天开始，就做好了随时丢掉的准备。“我有个请求，请您务必答应我，否则我不会告诉你安娜在哪，你们短时间内肯定找不到她。”
菲洛米娜微感诧异，她没想到德拉蒙会跟自己谈条件，笑了一下，说：“只要是合理的要求，我可以答应你。”
德拉蒙抬起头，笔直地望着公爵千金的眼睛，恳切地说：“巡查官大人，除了您以外，没人知道我偷情的对象是安娜。请您保守好这个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这是来自一个罪人的最后的请求，如果您肯答应我，即便化为一堆枯骨，我的灵魂也将为您日夜祈祷。”
菲洛米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好，我答应你。”
“感谢您的宽宏大量，永远感谢您。”德拉蒙如释重负，感激的笑容中透着无比的满足。“劳尔带着那两名强盗来过之后，我心里越来越不踏实，担心安娜留在这里会受牵连，就让她去了布洛梅。那里是她老家，父母给她留了幢房子，在幸运街东面的一条小巷里。”
菲洛米娜微微一笑，德拉蒙虽然糊涂，对安娜的爱却是发于真心。而且这个判断很正确，要是把安娜留在瑟鲁城，很可能成为强盗的人质，到时即使有心反抗也不能反抗了。
这时，讯问室的门被人礼貌地敲响了。
“进来。”
随着菲洛米娜的回应，茉伊拉推门走了进来，她看了看德拉蒙，转而对菲洛米娜轻轻点下头。
菲洛米娜知道有结果了，便吩咐茉伊拉叫来两名治安队员，把德拉蒙押向牢房。
“德拉蒙神父。”看着他原本庄重沉稳的身影一夜之间落魄的好像经历了百年风霜的垂暮老人，菲洛米娜忍不住叫住了他：“世界很大，瑟鲁很小，这里不是你们的全部。”
德拉蒙怔了怔，回头看着公爵千金。忽然笑了一下，如同在教堂里对信徒们讲解教义时流露出的慈蔼微笑：“谢谢您，巡查官大人，您睿智而仁慈，愿真神圣普拉提永远护佑您。”
他本该用神职人员的礼节致以祝福之礼，但手臂微微一抬便僵住了，他已经失去了这个资格。
菲洛米娜注意到了这个小细节，不禁心里惋叹，提醒道：“德拉蒙神父，自此以后，或许会有很多人会贬低你，唾骂你，但你不能逃避现实。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你的生命本身对真正重视你的人来说几乎等于她的全部。既然你曾经为神而活，那你一定知晓痛苦，理解痛苦，也一定知道唯一比死亡更可怕的就是无止境的悲伤，不要让那个视你如生命的人再次品尝绝望。”
“我……”德拉蒙嘴唇颤抖，这位年轻漂亮的巡查官又一次看穿了他的想法。
“教会的惩罚或许很重，不过你们的教义禁止掠夺生命，至少你不会因此而死。”菲洛米娜注视着德拉蒙茫然无措的双眼，轻轻一笑：“既然以后不能为神而活，为什么不为那个人而活？”
德拉蒙神色复杂，各种情绪从脸上一闪而过，像是想哭，又像是想笑。
他曾用类似的话语安抚过许多沉溺于绝望之中的人，但他更相信时间的力量。现在他才真正体会到，原来当心灵即将枯竭时，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就能令人重新找回勇气和希望。
“谢谢您所给予的善意。”德拉蒙微微挣扎了一下，两名治安队员放开了扳着他胳膊的手。他转过身，郑重地向菲洛米娜行了个躬身礼：“您的灵魂充满光辉。”
目送德拉蒙在两名治安队员的看押下消失在转角，菲洛米娜转身回到讯问室，问茉伊拉：“死亡时间确定了吗？”
茉伊拉点头：“大概是昨天深夜到凌晨之间，全都瞄准要害一击致命，从伤口看，凶器应该是一柄窄刃短剑。”顿了顿，又补充说：“地下室里的肉干没问题，格莱特刚才吃了点，他现在还很精神。”
菲洛米娜诧异地看了一眼她的医务官，忍不住笑了笑，问：“那半桶水呢？”
“这个……”茉伊拉有些为难。
那半桶水和肉干都带回了治安队，陪伴尸体过夜的东西没人愿意吃。当然，找些小动物来试吃才是最好的选择，不过所有人都从公爵千金的身上感受到一股莫明的紧迫感，谁也不敢把这件事拖到天亮，最后还是格莱特咬着牙吃了点。至于那水底沉着沙子水面漂着浮灰的半桶水就真的没人肯下口了，尽管茉伊拉已经提前告诉他们就算水里有药也只是催人入睡的药，不会伤害身体。
“让格莱特一起尝尝吧，这几天治安队没怎么休息，他需要一场好睡眠。”菲洛米娜还是比较欣赏格莱特的，这个人不见得有多聪明，但是有野心，有胆量，如果不及时敲打一下，他可能会收不住脚。
“好的。”茉伊拉回答得飞快，倒不是她希望看到格莱特吃苦头，而是她性格内向纤细，不习惯强迫别人，这时长官亲自放话就与她无关了。
茉伊拉出去后，讯问室里只剩下菲洛米娜一人。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举步走到窗前。
时间已经接近凌晨，窗外夜色正浓，万籁俱寂，一眼望出去，只有深沉的黑暗。
现在，瑟鲁城好梦正酣，而菲洛米娜却没有睡觉的心思。
和梅瑟琳的最后一次谈话中，她验证了心中的疑惑，零散的线索开始沿着主干断断续续地串连在一起。到了今晚，整起事件的轮廓终于清晰起来。
劳尔、芙劳、德拉蒙、强盗、守城士兵，包括她自己，所有人都凭着自身的意志走在别人为自己准备好的路上，浑然不觉。
而劳尔就是一切的起点，也是一切的中心，是最先被引入歧路的人。
首先，劳尔不可能知道布金藏金币的地方，但他还是知道了。其次，劳尔的家离教会很远，不可能在晚上无缘无故地逛到教会附近，并且碰巧发现德拉蒙的秘密，但他还是发现了。最后，他输了一大笔钱，输给了一群外来的赌徒。
与其说这是一连的巧合，不如说这本身就是某个绵密计划的重要环节。而劳尔身处其中却不自知，他不该相信一个本来素不相识毫无接点却对他和他的家人那么好的人。
如果说劳尔是起点，那德拉蒙神父的地下室就该是终点。亚修干脆地说出教堂时，她没有丝毫犹豫，教堂本来就是她要搜查的目标之一。后来亚修配合她演了一场戏，得以发现德拉蒙有所隐瞒。两件事都说明亚修并不担心自己找到强盗，或者说亚修早知道强盗会死。然而事情却在这里出现了转机——强盗没有死光，还有四人下落不明。
那时亚修所表现出的态度令她看到了一丝希望，她怀疑亚修没办法掌控所有事态发展，剩下的四人可能做出了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菲洛米娜目前无法判断这四人是否与亚修有实质性的关联，在逮到他们之前，依然存在各种可能性，过度思考只是徒劳。现在她最在意的是，亚修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就她所知，亚修对钱并不执着。如果他想要钱，即使不用这种手段也能变得比布金更富有。但除了这点还能是什么呢？驱策强盗杀死布金，能到好处的只有莫里斯伯爵。但莫里斯对此一无所知，也没做过任何事，至少她看不出莫里斯有说谎的迹象，惊惶失措倒是真的。不过那只是单纯的因为自身被怀疑而感到恐慌，一个有胆量指使别人杀人的人，绝不会表现得如此不济。
亚修，尼尔森，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菲洛米娜晃了晃头，酒红色的长发随之轻摆。她很累，心，身体，还有塞了一堆问题的脑袋。她需要休息，但在这件事情解决之前，她无法安心睡眠。
此时的亚修正躺在白石公馆的房间中，头枕双手，望着天花板微微出神。
菲洛米娜现在很烦，他比菲洛米娜更烦。
至少菲洛米娜手下有大批人手，而他正处于监视之中，只有他自己，只能有他自己，所以他什么都做不了。
对于所有犯罪者来说，能躲到教堂这种远离罪恶的地方无疑是天大的幸运，谁会去想，谁能想到神的身侧会包藏邪恶呢。那些强盗究竟有什么不满意的？难道还会有比这更好的藏身之地吗？
本该在这里结束的。
一股烦躁感从心底漫上脸颊，让亚修的两条眉毛几乎拧到了一起。事态的发展完全偏离了预想，他却难以出手修正。
亚修长长地叹口气，面露苦笑。轮换过来的巡查队是公爵千金率领的这支已经足够意外，足够麻烦了。现在又冒出了更意外更麻烦的事情，看来过于聪明和过于蠢笨的人都无法成为好棋子。
你们藏到哪里去了。
已经很久没动过了，在教堂和菲洛米娜分开之后，他直接回了公馆，进了房间，灯也没点，就这样一直躺到现在。他感到胳膊有些发麻，脖子有些僵硬，便换了个姿势。
不过只是把腿曲了起来，顺便解放了双手，目光仍旧停留在天花板上。
他相信公爵千金的能力，这样下去，菲洛米娜迟早会找到剩下的强盗，而他只能在一旁干看着。这令他深感无奈，却束手无策。果然，越是细致复杂的计划越容易发生意外，特别是无法掌控的环节，只能寄希望于实行者本身了。
真会给人添麻烦。
亚修抱怨了一句，抬起手臂，对着天花板虚握了一下，好像这么做就能把剩下的强盗全部抓到手心里。
做完这个无意义的动作，亚修笑了，是十足的自嘲。
黑暗中，他能模糊地看到自己的手背，就这样盯着看了一会儿，脑子里忽然闪过个念头，使他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了。
不会吧……
亚修被自己脑海中突然冒出的想法惊呆了。如果这是真的，那他必须得承认，这几颗棋子确实有出人意料的资本。
不，不只是出人意料，而是过于优秀了，优秀到令人敬佩，令人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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