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斯坐在自家宅邸的会客厅里,一如既往的愁眉苦脸。
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难以解决的烦心事才摆出这副表情,而是他生来就是这种面相。他的祖父,父亲还活着的时候看起来比他还要愁还要苦,他还依稀记得祖父的笑容,那看起来真的只比哭好上一点点。
悲惨的莫里斯。
可怜的莫里斯。
苦闷的莫里斯。
领民们更喜欢这样称呼莫里斯伯爵领的三代领主。当然,这样的称呼是种调侃,但莫里斯并不生气,至少他看起来只是有点苦闷,不像他祖父和父亲那样长到了惹人怜悯的地步。
莫里斯家用四代人证明了遗传是人类难以扭转的血脉延续,这一代的莫里斯伯爵最大的愿望就是给他似乎有很多烦恼的儿子娶个不笑的时候看起来也很开心的妻子,说不定,不,是一定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的孙子摆脱血脉的束缚长得看上去开心点,至少也要喜忧参半才行。
应该没问题吧?
莫里斯又一次审视起自己的穿着,下意识地整理下衣领,又拉了拉衣摆,为了接下来将要接见的尊贵客人,他必须让自己看上去更整洁更得体。
两天前公爵千金第一次来访时,他刚从矿山回来,浑身上下都是灰土泥屑。但他不敢让人久等,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急勿勿地出去迎接了。他还记得两名少女看到他时的奇妙表情,那位长的很可爱的小副官只看了他一眼,就像在忍着什么一样别开了目光,那时他很担心少女接下来会掏出几个铜币塞到他手里。
糟糕的印象一旦留下就很难挽回,莫里斯真心希望能通过这次的交流能让两位少女明白,他只是长得苦,不是真的苦。
不过这只是次要目的,他真正在意的是公爵千金会给他带来怎样的麻烦,但也只是在意。
巡查队会来瑟鲁城他并不意外,这些人迟早会来,就算不来他也要想办法找来。意外的是这支巡查队里居然有一位公爵千金,那位王国最有权势的格拉多斯公爵的千金。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的是巡查队来的那晚布金刚好死了,而有公爵千金率领的巡查队留在这里,内文伯爵不敢借题发挥搞小动作;坏的是他们接手了这件凶案,而且身为长官的公爵千金看起来很聪明很能干,可能会牵扯出不必要的麻烦。
太糟糕了,最痛快的事居然伴随着一系列的麻烦。
莫里斯叹口气,脸色更苦了。
如果有人能看到他此时的表情,也许会怀疑他是不是马上就要上吊自杀。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其实他现在很开心,非常开心,开心到想要跳一支舞。比起可能会产生的麻烦,布金这个大麻烦的死足以抵消一切负面情绪。
那个该死的混蛋终于死了。
这两天每次想到布金的死,莫里斯都会笑,是苦笑,他没办法让自己的脸笑得发甜。
苦苦期盼了七年,那个富得流油的胖子终于变成了富得流油的死胖子!
莫里斯做梦都在笑,笑得脸都要苦烂了。
他到现在还记得布金夫妇来到瑟鲁城的那天他的心情有多糟糕。他很早以前他就听过布金的名字,知道这个其貌不扬的胖子是位成功的商人,在内文伯爵的赌博和娼妓之城布洛梅拥有不少产业。当有人告诉他芙劳是内文伯爵的侄女之后,他的心就像扎了根刺,而且越扎越深,越深越痛。
莫里斯想尽早拔掉这根刺,可他不知道该怎么拔。布金是一位商人,商人都很狡猾,一位成功的大商人显然更狡猾。而布金不只是狡猾,简直称得上奸诈阴损卑鄙无耻,做起生意来各种手段层出不穷,明里暗里软硬兼施,却很少留下把柄,有些把柄也不能算是把柄。
当然,莫里斯可以随便找个理由把他驱逐出去,很多爱捣乱的商人都是这么离开瑟鲁城的,可他偏偏不能这么做。他需要一个无比正当的理由,一个能让所有人接受的理由,包括布金背后的内文伯爵。
布金和内文的关系让他感到苦闷,表里如一的苦闷。莫里斯领和内文领的恩怨早在他祖父那辈就结下了,老老莫里斯四十多岁才偶然发现这块贫瘠的土地上居然藏着一座铁矿,贪婪的老内文从那一刻起就打起了铁矿的主意。二十五年间,两家围绕着铁矿冲突了无数次。最困难的一段时期,莫里斯的父亲甚至用铁矿半年的净收入换取一支佣兵团为期一年的战力,而这支佣兵团足足在莫里斯领驻扎了六年。
莫里斯几乎以为这城战争将永无止期,就在他接替早逝的父亲成为新领主的时候,国王和几位大公突然共同主张王国内部应该保持和平。不久之后巡查队成立了,他们来到莫里斯领的那天,莫里斯哭了,他的领民们也哭了。
无休止的冲突结束了,莫里斯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他率领所有的领民没日没夜地采矿,雇用大批铁匠把无数块沉甸甸的石头变成各种金属制品,大到枪剑盔甲,小到农具缝针,再经由行商转卖到王国各地,换取丰厚利润。慢慢地,他有了气派的宅邸,有了自己的城镇,有了保护这一切的城墙,也有了一个新的名字——瑟鲁。这是那位巡查官的名字,莫里斯发誓要永远感谢他。
明天的瑟鲁城会比今天更好,莫里斯对此深信不疑,只有再有十年,不,只要五年瑟鲁城就能成为附近最繁荣最强盛的领地。然而让人遗憾的是,内文伯爵又开始想念他了。
布金的到来让他的好心情就此终止,并不是怕,而是烦,如今的瑟鲁城没有惧怕内文的理由。但他也不想挑起冲突,或者被人抓住机会挑起冲突,因为战争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他对此深恶痛绝。如果布金能至少在表面上谨守商人本分,他还能勉强做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布金源源不断的财力也确实为瑟鲁城带来了利益。
莫里斯觉得这个美好的期望并不过分,可布金最后还是挑战了他的底限。那混蛋居然开始大量购买矿石提炼铁,又雇来大批铁匠制作金属器皿,而后卖给东边来的行商。这种举动本身问题不大,也是他乐于见到的。布洛梅就在东边,由于两领之间的恩怨,瑟鲁城的各种商品从那里经过要支付高额税费,导致没有商人愿意走这条路。慢慢地,东边的商路成了一条死路。布金既然有能力打开这条路,那他也愿意多赚点,毕竟他的铁矿藏量巨大,产出量也远远大于消耗,卖矿石和卖成品铁器同样赚钱,况且布洛梅的另一边还有更多需要铁的地方。
事实证明,带着期望的容忍很难有好结果。这个狡猾的胖子不但打开了东边的商路,还顺便抢走了他几个财力雄厚的生意伙伴。苦心维系的合作关系简简单单的就被更低廉的价格破坏,他的肺都要气炸了。当然,他可以停止供给矿石,也可以陪布金打打价格战,他有这个资本。但他看出布金是在试探他的容忍限度,也许不用多久,布金就会主动和解,进而提出共同开采铁矿,然后以相同的价格出售给各大行商。
真是个有魅力的想法,一旦接受,不但布金和他背后的内文伯爵能如愿插手铁矿生意,他也能更快的赚钱。但铁矿是他的立城之本,怎么能容两条贪狼染指?
莫里斯很愤怒,怒火几乎烧穿了他的心脏。但他依然什么也没做,因为他知道巡查队就要来了,那些暗子可比他的士兵靠谱的多。
不过这些曾经帮助过他的人这次未必能帮上忙,巡查队向来以调和矛盾为第一优先,虽然能够抑止纷争,却很少解决根本性的问题。所以他每时每刻都在祈祷布金能尽快死掉,吃个饭噎死也好,放个屁炸死也好,洗个脸淹死也好,总之赶紧去死。如果实在死不了,自愿离开瑟鲁城也能勉强接受,唯有这两种结局才能彻底解决问题。
出乎意料的是,布金真的死了,奇迹般地被一群强盗杀死了,死的连他都有点措手不及,愣了好半天才想来该拍手庆祝了。
只是布金死的有点巧,结合最近矿山那边的事,足以引人遐想。但那是强盗干的好事,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所以这支巡查队里有一位聪明睿智的公爵千金他也完全不担心,即使她再聪明十倍再睿智百倍,也无法从一个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嘴里得到她臆想中的答案,最多只是添点麻烦罢了。比如她把费尔曼那个蠢货赶回了家,亲自接手了凶案。
不管怎么样,事情已经发生了,衍生出的麻烦不可避免。他现在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找出凶手,给内文一个挑不出毛病的结果。不过这个结果必须由同样来得很巧的巡查队亲眼见证,否则再好的结果也不是结果。当然,如果公爵千金能亲手抓到那群强盗就更完美了。
但愿最近发生的所有事都能有个圆满的结果。
莫里斯呼口气,重新抖擞精神,两条八字眉的角度平缓了一点。
等人是件耐心活,尤其是等一位惹不起的大人物的时候。随着约定的时间缓慢接近,莫里斯发现自己还是有点紧张,他站起身,像是要在光亮照人的地板上画出什么图案一样来回踱着步子。
公爵千金并没有让他等太久,他很快就收到了佣人的信号,立刻推门而出,亲自去宅邸正门前迎接贵客。
阳光下,一道曼妙优雅的身影踏着凛然的步伐向这里走来,一头酒红色的长发微微闪耀,随着微风地拨弄,不时拂过白瓷般的脸畔。那宛如由最卓越的匠人细心雕琢而成的绝美面容上,蕴含着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和令人安心的从容,如阳光般耀眼。
多么令人惊叹的美貌啊。
再次见到公爵千金,莫里斯的心里发出同样的赞叹。要是自己的儿子能娶到这样的妻子,那孙子就算长得苦点,也肯定是贵气的苦,英俊的苦,迷人的苦。
公爵千金这次也带着她的副官,莫里斯一看到这位可爱少女微微垂下的眼睑,立刻知道今天的努力全都白费了。除了副官之外,随行的还有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的长相称不上英俊,但也绝不会惹人讨厌。只是他看起来很没精神,像是菜园里被阳光晒蔫的卷心菜一样,苦闷的模样看上去格外亲切。
莫里斯认识这个年轻人,布金在一次宴会上向所有到场的人隆重介绍过这位来自王都,毕业于最高骑士学院的年轻人。当时他嗤之以鼻,能在那所学院就学的人绝大多数都是有来历的贵族子弟,这样的人来到这种乡下地方本身就很不可思议,更别说还要为一个公认的奸诈商人服务,哪个不要脸的贵族会干出这种蠢事?所以他一直以为布金只是花钱雇了个像模像样的骗子来彰显身自己有多么成功多么伟大。但是现在看来这好像真的是真的,能和公爵家的千金走在一起的人肯定是有些渊源的人。
不管怎么样,莫里斯现在看这个年轻人很顺眼,因为他救了芙劳。对于内文伯爵来说,芙劳是他的旁系血亲,如果芙劳也死了,等于直接给了内文愤怒发狂的理由,这比任何阴损的手段都有效。现在这个年轻人正好死了雇主,他在考虑等事情结束以后,是不是该借机把这个年轻人抢过来当个士兵统领或者贴身近卫。反正会来瑟鲁城这种地方肯定是因为生活窘迫,为一位伯爵工作自然比布金那种商人更有面子,而且他并不介意给真正有本事的人更多的薪水。
“莫里斯伯爵,让您久等了。”
公爵千金的声音如同她的身姿一般优雅。
“不,尊贵的格拉多斯小姐,您很守时。”莫里斯努力让自己表达尊敬与谦逊地笑容看起来像个笑容。“瑟鲁城的夏末是最令人苦恼的季节,衷心的期望它不会让您觉得这里很糟糕。”
“您多虑了,这里很繁荣,是座很有魅力的城镇。”菲洛米娜微微一笑,礼节性的话语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令人愉悦的真诚。
“很高兴您能这么认为,这是对瑟鲁城最好的赞美。”莫里斯微微躬身,致上最标准最有诚意的礼节。“格拉多斯小姐,这里阳光毒辣,请您和两位贵客进去里面谈吧。”
说着便把身体稍稍一侧,做了个请地手势。看到公爵千金微笑点头,便引领三人穿过宽广的庭院,一路走进宅邸的会客厅。
几人刚一落座,立刻有佣人送来最名贵的红茶和各种精致糕点。莫里斯尽显主人风范,大方从容而又不失敬意的坐在主位上,只是他的脸怎么看都更像是一位憋着一肚子委屈等待诉说的苦主。
“伯爵大人,我来这里是有些问题想向您请教,这关系到布金的死和多比纳家被抢走的财富,如果等下有失礼的地方还请您谅解。”菲洛米娜向来很直接,简单而优雅地品口红茶之后,立刻直奔主题。
“只要是我知道的事情必定给您满意地回答。”莫里斯郑重点头。
菲洛米娜礼貌地笑笑,问道:“伯爵大人,瑟鲁城到了夜间每晚都有士兵巡逻吗?”
“这是当然。”莫里斯再次点头。“瑟鲁刚刚建成的时候,吸引了很多怀抱希望的人们来这里生活。除了一部分商人和工匠之外,绝对大多数都是为生活所苦的贫民。他们带着亲人从各种地方向这里聚集,为矿山提供了大量劳力。然而这部分人里有很多不安分的家伙,夜晚是他们活动最频繁时间。当时有很多本地居民向治安队投诉,说是到了晚上经常见到鬼鬼祟祟的人影,事实上也真的有很多本地人家丢失东西或者干脆被人抢走了财物。但是那时治安队人员有限,根本抓不过来,为了尽快恢复城内秩序,只能组织士兵夜间去街上巡逻。结果不到三天就清理出一大批小偷强盗,而人们也习惯了有士兵守护的夜晚。作为一名领主,领民是我最宝贵的财富,我有义务让巡逻队一直存在下去。”
“为您的品格献上敬意。”菲洛米娜将右手放到左肩正面,优雅地欠身一礼。其实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每座有规模的城镇都会成立巡逻队,所起到的作用也差不多。“布金被杀的那天晚上,您有加派巡逻队人手吗?”
麻烦,果然是麻烦。莫里斯心里叹息一声,如实说道:“不老实的家伙最喜欢起夜雾和没有月光的夜晚,我很早以前就命令过士兵,遇到这样的天色可以不用找我请示,自行增加巡逻人员。”
“看来您的士兵没能很好的完成您交待的任务,布金被人杀了,他的财富也被强盗夺走了,可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菲洛米娜的声音很平静很亲和,尖锐的话语从她口中说出来像是和一位老朋友闲聊一样轻松自然。
莫里斯老脸一红,尴尬地笑笑。他自己的士兵什么德性他最清楚,正兵偶尔偷偷懒他可以假装没看见,毕竟现在不用打仗,城里也很和平。辅兵们就太糟糕了,每个月拿着工钱,连样子都装不明白。其实他早有整治一下的打算,花钱养一群废物会让所有人认为他是个笨蛋。只是布金的动作越来越大,烦得他食不下咽静夜难眠,一时倒把这事给忘了。
这时听到公爵千金明显意有所指,不禁一阵后悔,麻烦总是出在忘了收拾的地方。他刚想找些理由解释解释,公爵千金却先开口了。
“不过有一件事他们做得很好。”菲洛米娜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至少他们把强盗关在了城里。”
莫里斯一愣,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再没用那也是士兵啊,对强盗还是有一定威慑力的。
“伯爵大人,到了晚上瑟鲁城的所有城门都是由六名正兵加八名辅兵值守吗?”
莫里斯点头,这是他亲自定下的人数。
“那您知道夜深之后留下来值守的只有两三个人吗?”
知道啊!莫里斯伯爵在心里回答。
但他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也不知道之后该怎么解释。公爵千金的话听起来峰回路转,脸上也是一片淡然随和,根本理不清谈话的脉络。
“知道,这些习惯了和平的守护者忘了自身的职责,我正打算帮他们想起来。”莫里斯干涩地回答。或许说谎才是正确的选择,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正亲切地盯着他的双眼,直觉告诉他,说谎会给他惹出更大的麻烦。
“他们已经做得很好了,您没必要惩罚他们。”菲洛米娜的声音依然清脆温婉,足以令绝大多数男人怦然心动的脸颊挂着淡淡地笑容。“我们经过调查,发现这些强盗共有十三人,他们并不是瑟鲁城本地人,分别来自不同的地方。而且几乎每个都有一匹壮马,甚至还装备了手弩。我想他们是打算行动之后立刻逃出瑟鲁城,但他们并没有这么做,也许是被您的士兵吓到了吧。”
莫里斯用了足足五个呼吸的时间来领悟公爵千金话中的真意,在他终于朦胧理解的瞬间,忽然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被一只无形大手狠狠地攥了一下,然后马上又被这股无法反抗的力量无情地摔到了冰窟最深处。
刹那间,一阵刺骨的寒意贯穿全身。
莫里斯苦闷的脸被巨大的惊愕扭曲成一团悲戚。他总算明白了,明白公爵千金找他谈话的真正用意。她在怀疑自己借强盗之手杀死布金,又提前安排好士兵把强盗们留在城里杀人灭口?
这怎么可能呢?他根本不认识那些强盗,也没对士兵下过任何命令。他只知道自己的士兵爱偷懒,很没用,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别说城门只剩下两三名值守士兵,就算六名正兵加上八名辅兵都在,遇上这伙装备精良的强盗,只要一轮弩箭射过来就要死伤一半,剩下的不主动帮忙开城门都算好样的。
这样的一群废材怎么可能吓到强盗?被强盗吓到还差不多。
那些该死的混蛋到底做了什么!?莫里斯感觉自己快疯了,既愤怒又惶恐。如果公爵千金说的都是事实,那强盗们绝对没有不袭击城门趁夜逃走的理由。尽管还不能确定问题就是出在士兵身上。
菲洛米娜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安静地品着即使在王都也很少见的凯布兰红茶,眼睛的余光却在留意莫里斯伯爵的细微表情变化。确实,那是一张令人费解的脸,甚至让人一见之下就忍不住心生同情。不过比起劳尔连眼睛都肿一条线的模样,她还是能从这位伯爵大人勉强算是正常的眼形中看出很多东西。
他是真的慌,没有一丝刻意,没有任何准备的慌。
“格拉多斯大人,请您稍候片刻,我这就吩咐亲卫把当晚值守城门的士兵找来。”
莫里斯声音发颤,身体也在微微发颤。他起身离开主位,像踩着一团棉花一样沉默着走出会客厅。
“格拉多斯小姐,你的性格是不是越来越扭曲了?欺负人让你很有**吗?”看着莫里斯伯爵虚浮不定的背影消失,亚修既感到好笑又伴着同情。这位伯爵大人太老实了。
曼蒂罕见的没为自己的长官说话。莫里斯满头冷汗脸色苍白的样子配上苦闷的面容,早就超出引人同情的程度,曼蒂都怀疑他不是去叫人,而是打算趁机找个没人的地方挖个抗把自己埋了。
“比起你还差得远呢。”菲洛米娜轻轻一笑。对付不同的人要选择不同的手段,像莫里斯城主这样明显缺少魄力的人,唬一唬吓一吓,他知道的别人也就知道了。
很快,莫里斯又回来了。他看起来镇定了不少,只是脸色依旧发白。
“他们很快就能过来。”才坐回自己的座位,莫里斯恍惚中发现公爵千金的茶杯快空了,又起身为她斟满。
菲洛米娜优雅地点头致谢,又自顾自地喝起茶来。莫里斯想找些话题缓解气氛,可心里正一团乱,万一公爵千金不感兴趣反而不美。只好一边陪着喝茶,一边盯着桌子上的几只茶杯,谁空了就帮忙补满。
沉默的空气静静流淌,好像只过了一会儿,又好像已经过了很久,会客厅的门终于被人礼貌地敲响了。
“进来。”莫里斯勉强压抑住胸中的忐忑,他现在很紧张,因为他不知道士兵们会说出多么离奇的故事。
十多个身影拘谨地走入会客厅,乱糟糟地朝莫里斯敬了一礼。他们也一样紧张,城主大人的会客厅肯定不是用来招待他们的,接着便发现城主大人脸色似乎不太好。
“格拉多斯大人,这几名士兵距离最近,其他人之后会陆续过来。”莫里斯抬起诚恳的苦脸。
菲洛米娜打量起这批士兵,其中有四个青年穿着皮甲,显然就是正兵。剩下的七个年龄从二十几岁到四十几岁不等,一身灰秃秃的杂装,除了胳膊上的红色臂章表明他们是辅兵之外,看起来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巡查官大人有事问你们,给我如实回答。”莫里斯声音很愤怒,表情很苦闷。“要是发现谁敢隐瞒撒谎一律逐出瑟鲁,以后永远不准踏入莫里斯领半步!”
“是……”惶恐地回答声此起彼落,他们从城主大人的眼睛里看到一团冰冷的怒火,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菲洛米娜放下茶杯,又扫了这群士兵几眼,目光停在一名站在最前方的正兵身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您…您好,巡查官大人,我叫瓦伦。”这名青年有些找不准音调,今天的城主大人已经够让他发怵了。
“好的,瓦伦。”菲洛米娜笑笑,温和地看着青年的眼睛问:“布金死的那天晚上你们做了什么事?”
瓦伦微微一滞,眼神飘忽了一下,支吾着说:“我…我们什么也没做,只是像平常一样看守城门。”
“瓦伦!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机会!”莫里斯心里窜起一股恶火,激得身躯一震,粗糙的大手差点就要拍到和贵客共用的桌子上。连他都看出瓦伦没说实话,公爵千金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告诉我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然马上带着你的家人滚出瑟鲁!”
“我们……我们真的在看守城门,我怎么敢欺骗您呢。”瓦伦焦急地辩解。
“好!好!”莫里斯气得直点头,“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这就给……”
“伯爵大人,请等等。”菲洛米娜看出事情有蹊跷,便制止了残酷的放逐,轻声问:“瓦伦,那晚你们所有人都在吗?”
瓦伦飞快地点头。
“那巡逻的人呢?他们是上街巡逻还是悄悄回家了?”
“他们没回家。”瓦伦似乎有些为难,偷偷瞥了莫里斯一眼,这一眼差点让莫里斯魂都飞了。
菲洛米娜笑了笑,装作没看见,继续问:“你们在看守城门,他们在街上巡逻,你怎么知道他们有没有回家?”
瓦伦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像是放弃了什么一样,垂头说:“因,因为他们也在城门……”
菲洛米娜眼睛一亮,莫里斯却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冷得浑身发抖。
“他们是巡逻队!巡逻队!!跑到你们那里做什么!?”莫里斯恨到直咬牙,这个蠢货正在一步步把他推向深渊。
“是去让您看的。”
瓦伦的表情很苦,跟莫里斯一样的苦,苦的莫里斯都愣了一瞬。
“让我看?我看个……”莫里斯花了好大力气才把后面的话憋回去,他真的快气疯了。
“伯爵大人,请先不要生气。”菲洛米娜笑着安抚莫里斯一句,转而问瓦伦:“他们为什么要去城门那里让伯爵大人看?”
“我们听说那晚城主大人会过来偷偷查看我们工作认不认真,到时谁不在就解雇谁。”瓦伦像个掏出东西的口袋一样,整个人都小了一圈。
莫里斯一阵愕然,苦闷的脸定格在一个大多数人都会以为他又遭遇了某种惨事的瞬间。这个答案太意外了,他确实早有整治士兵的想法,还在苦恼怎样分辨哪个能用,哪个不能用,要是有人能在瓦伦之前告诉他这个办法,他肯定会赏那家伙一个金币。
“你们听谁说的?”菲洛米娜皱眉,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尼尔森,一个新来的年轻辅兵。”瓦伦从两人的表情变化中感觉到刚刚的回答好像触及了问题核心,城主大人似乎并不在乎他们的小心思,不由恢复了几分精神,说话也流利起来:“尼尔森说他有个亲戚在城主大人的宅邸工作,无意中听到城主大人对我们很不满意,这两天要在暗处偷偷观察我们,谁偷懒就赶走谁。我们不想丢掉工作,辅兵们也不想。他们担心自己去街上巡逻城主大人很难看到,就分出几个人点上火把去街上转,剩下的轮流到各个城门和我们一起值守。”
莫里斯惊讶地张着嘴巴,自己的这些士兵见不了真章,耍起小聪明来倒是得心应手,连他都有点佩服了。
“是尼尔森给你们出的主意吗?”表情从菲洛米娜脸上消失了,她的心渐渐下沉。
“是的……”瓦伦窘迫地点头,他之前很感谢那个叫尼尔森的家伙,不过现在一看,好像正是这个家伙惹到了城主大人和美丽的巡查官。
“那晚是你们第几次见到尼尔森?”
“第三次。”瓦伦回答。“尼尔森很会说话,好像还读过书,这三天总来城门找我们聊天,讲些外面的事。”
“你们没想过他可能不是一名辅兵吗?”菲洛米娜叹口气。
瓦伦讷讷地说不出话,辅兵又没有额外的好处,谁会吃饱了没事儿干大半夜地跑来跟他们聊天。更何况只是加个微不足道的辅兵而已,不会有人特意通知他们。
“你们这群白痴蠢货!去给我把那个叫尼尔森的抓回来。现在!马上!抓不到他你们也不要回来了!”莫里斯破口大骂,这次谈话搞的他心惊肉跳,几次以为自己就要这么完了,这时才明白全都是那个叫尼尔森的混蛋畜生捣的鬼。
十多名士兵吓得一哆嗦,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只要知道城主大人很生气就足够了,立刻一窝蜂地冲出了会客厅。
“格拉多斯大人,请您相信我,我绝对不认识那个叫尼尔森的家伙。我这就把佣人都叫过来,请您亲自讯问。”莫里斯的脸还是一样的苦,一样的慌,眼神中传达出深切的委屈。他必须证明自己的清白,否则公爵千金不会轻易放过他。
“不用了,找不到的。”菲洛米娜的声音依然平淡,不过几个人都知道她很失望。
“这…这…说不定能找出来的。”莫里斯更慌了,手足无措地望着公爵千金。难道她以为这都是自己搞的鬼,所以才找不出来吗?
“伯爵大人,这件事与您无关,我知道您没有说谎。”菲洛米娜笑了一下。“您不用费心去找尼尔森,人的脸只要做些简单地改变给人的印象就会完全不同,况且他也不会老实地站到街上等着我们去抓他。”
莫里斯迟疑地点头,公爵千金说的很认真,看起来好像真的打消了疑虑,但他还是不敢完全放心。说了不用找,不代表真的不用找,样子还是要做做的。万一真的找到了所有的事就跟他彻底无关了。
菲洛米娜心不在焉地端起红茶,浅浅地呷了一口,她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一片迷雾中。
莫里斯不是在演戏,这点她很确定,可是除了莫里斯之外,谁会有理由把强盗留在城中?那个叫尼尔森的人巧妙地切断了强盗的生路,这说明他清楚强盗地一举一动,知道那晚会发生什么事。但他是怎么知道的?他本身就是强盗里面的叛徒还是完全分属两个阵营?目的又是什么?是布金被抢走的财富?
菲洛米娜感觉自己的头都大了,如果尼尔森有能力解决那群强盗,把那笔财富据为己有,那这起事件会变得更加棘手,线索很可能全部断在强盗那里。
比起这些,还有个更大的麻烦,那就是亚修。
当她讯问劳尔从其口中得知亚修也在这里时,心里就有股不好的预感。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位同学有多恶劣多难缠多优秀,做人做事从来都是离经叛道善恶难分,道德常理这些东西根本束缚不了他。这样的人会为布金工作已经足够不可思议了,更何况才三个月多比纳家就遭逢变故,怎么想都不可能与他无关。
多比纳宅邸的事和布金的死都很可疑,她一直怀疑这件事就算不是亚修一手操弄的也肯定与他有某种关联。之后随着调查不断深入,这起事件极其自然的与莫里斯伯爵扯上了关系。她开始怀疑亚修真正的雇主可能是莫里斯,目的是帮他杀掉布金,解决矿产纷争。多比纳宅邸的抢劫事件只是个供以利用的幌子,目的是形成光明正大的结果。但是现在看来,这种可能性已经非常小了,因为莫里斯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他和他的士兵都被人利用了。
菲洛米娜现在越来越看不清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整起事件依然与亚修有关,那他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做了什么?在这起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尼尔森是不是他的棋子?
了解的情况越多,事情反而越发复杂,各种疑问缠绕成一团,看似到处都是头绪,却没有一条能直指核心。
这是亚修的风格。菲洛米娜能确定的只有这点。学院时期,亚修所有令人费解地举动背后都有明确的目的。只是不到最后,没人知道他在图谋什么。然而等一切浮出水面时,再想应对已经晚了。
事件的脉络越发混沌朦胧,不能再慢慢观察了,必须尽快做点什么。
“伯爵大人。”菲洛米娜放下红茶,站起身郑重地看着莫里斯。“治安队和巡查队人手不足,请您立刻派出所有士兵,进行全城搜查。每一寸土地都要仔细地找,不要漏掉任何地方,务必要尽快找出强盗。”
菲洛米娜的语气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命令,莫里斯却没有丝毫不快,连连点头。他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巡查队接手了事件,他不好随便插手。现在公爵千金亲自开口急忙从善如流。强盗越早抓住越好,否则说不定又会惹出什么麻烦。
莫里斯转身就要出去下令,忽然传来几声怯怯地敲门声。他顺手打开门一看,一名士兵正僵硬地站在门外。莫里斯愣了愣,苦脸上愁眉一扭,惊喜地问:“找到那个混蛋了?”
“咦!?”士兵也愣了一下,张了张嘴,小心地说:“莫里斯大人,我是来找巡查官大人和亚修的。”
莫里斯疑惑地看着士兵,发现有点眼熟,这不是派去保护芙劳那女人的吗?接着苦脸一动,露出个期待地苦笑。难道是找到什么新线索了?
“你找我们有什么事吗?”菲洛米娜的耳朵很灵,她同样期待一条真正有用的线索。
士兵微微低着头,不敢直视那道俏丽的身影,干巴巴地嘴唇动了动,不太确定地说:“劳尔好像死了,好像。”
士兵带来的消息夺走了会客厅里所有声息。亚修拿着糕点的手停在半空,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做出怎样的表情了。
“你说什么!?”
菲洛米娜端正的面容扭曲了一瞬间,震怒、惊愕,使她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尖锐。曼蒂第一次见到公爵千金如此失态,不过她也好不到哪去。这个突如其来的坏消息不只意味着会出现更多歧路,还有一个不幸的家庭即将承受灭顶之灾。
“还……还有……”士兵吓得缩了缩身子,把怯惧的目光移向了亚修。“丽莎在医务所,她一直在找你,你快去看看吧。”
“你说什么!?”亚修手中的糕点掉到了地上,摔得变了形。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被人狠狠地割了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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