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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月??日-监牢

1989年??月??日-监牢

我们沿着来时的路谨慎折返。

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传出响动、或者房门打开的房间。尽量不去注意聚集在那些房间中的黑暗,以及潜伏在黑暗中的蠢动之物。

我们很快摸到了楼梯,沿着楼梯走回一楼。

地下。

这个词所指代的地方我们都再熟悉不过,入口的位置也不难找到。

我们继续行进,穿过空旷幽僻的大厅,在回字形的一楼走廊绕行片刻。很快,就在某个角落找到了那扇沉重的密闭门。

我们握住操纵轮,原本准备合力转动,但赫然发现本来就是转开状态,直接推开门后,眼前依然是一段向下的水泥阶梯。

我们踏入阴风习习的阶梯,谨慎地拾级而下。

四周与头顶都呈狭窄的拱形,砌着坚固的砖壁,隔几米就会出现一盏的应急灯也在提示着我们即将进入的是何种地方。灯的亮度都已经极度微弱,只能起到几些安慰作用——不至于让此处变成彻底的漆黑。嵌在墙壁中的金属扶手同样难以尽到应有的职责,因为表面实在是锈蚀腐坏得厉害,让人根本不敢触碰。

这些都和我们在梦境中所见的八九不离十,所以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不过等走到最底部,踏下最后一级阶梯时,现实与梦境就清晰地区分开了。

我们走进了一条阴暗、幽邃的地下通道。

同样是狭窄、砖砌的墙壁,低矮、弧形的穹顶。往两边望,几乎都深不见底,并且能看到通往其他支道的岔路。墙壁上每隔几米挂着一些或黑白或彩色的相框,很多是相当知名的当世学者,有些却诡异无比——像是怪物与人类的糅合体,这些生物却端正体面地坐在照相机前,留下它们的异形容颜。

地下水从穹顶的裂隙缓缓渗出,滴落在湿滑地表,发出断续的嘀嗒声,除开风声,这大致上就是通道中的全部声音了。

我和南宫有些傻眼地站在楼梯口。

——当然不可能和梦境中一模一样,这点我们应该早作心理准备的。

香蒲所构建的那个梦境,本来就没有必要和现实中一模一样,她把通往地下的路径省略为几段阶梯,大抵是为偷懒省力——但现实中这种防空洞类型的地下构造物,几乎肯定都会拥有迷宫般的通道网络,以及不止一个的大型空间。

我看向南宫——我们可没有时间慢慢走迷宫了。

南宫则紧锁眉头,若有所思地盯着地面。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地面——啊。

是鞋印。

曾在上面踩过那些污秽之物——黏液,菌孢,乃至血肉——的皮鞋,再踩在此处的湿漉地面,留下了轮廓清晰的脚印,旁边还有两道模糊的碾痕。

而且看上去还挺新的。

“我们就跟着这个脚印走。”南宫道。

“诶?你怎么知道这个脚印会通往——啊。”

我打断自己的话,脑中惊雷般划过一个念头。

我们不再言语,沿着脚印在通道中快步前行。

转过无数条昏暗的岔路,走过几个岩壁高耸、堆满骸骨的小型洞窟,又下了不知多少次阶梯后,迷宫般的探行终于结束,一扇缓缓转动的转闸门出现在通道和足迹的尽头。

我们转进闸门,看着眼前陌生的地下空间。

在梦境中,它是一块空旷、寂静,犹如地下底车场般的地方,只有粗厚的水泥承重柱散布其间,且飘袅着少量黑雾。四面那些无视建筑规则、千奇百怪的门,则是将其与真实和正常的现实开来的凭据。

不——这绝对不是说现实中的这里很正常。

这里绝对也化作了某种形式的诡谲梦境。

我所看到的是——方块。

上百个大小一致,由金属或合金所制成,看上去漆黑、坚固、沉重的方形箱子……不,不对。

是房间。

因为我看到了开在那些铁箱上的门,同样装有操纵轮的小型密封门,门上还有带铁栏的方窗,另外,房屋的顶部也安装有简单的排风设施。

这些方块状的房间,每四间靠在一起,形成一个更大的立方体,立方体间留出足以通行的纵横通道,就这样呈棋盘状铺遍整个空间的大部分地表。

我们所处的门口位置,在地势上比起那些房间所处的地表要高一些,由一面倾斜的金属通道相连。所以我们几乎可以一览这些房间的全景。而从门口处往左右延伸的——带有铁栏杆与金属地板的架空走廊,则一直延伸为笼罩住整个下方地面的巨大回廊。

这条回廊还往内凸出许多圆形的小平台,那些小平台的作用我差不多能猜出来了。

是为了更好地监视。

监视的目标?

我已经在那些铁箱房子的门窗中看到了。

那是孩子的脸。

小则十一二岁、大则十三四岁,有男也有女,靠在铁窗的栏杆上向外窥视着的一张张稚嫩脸庞。

没错的,不会有错,这是监禁。

这里是——监狱。

在回廊的最深侧,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处位置的正对面,还有一扇紧闭着的密封门。意味着还有隐藏在更深处的秘密空间,但我们暂时没时间顾及那个。

我和南宫跑下去,走进房间之间纵横交错的通道。

靠近之后,这些房间就更像一个个的集装箱了——但是要厚重、坚固得多,我们无心细看房间上密布的柳钉与焊痕,甚至无暇去恻隐那一张张被囚禁的小脸。

我们边走边确认着门上用油漆喷绘的编号,C系列,G系列,P系列……

并非每个铁屋中都关有人,实际上——有人的房间比空房间要少得多,至于那些空房间的主人,他们的命运不难猜测。

在G009房间,我们看到了打开的房门。

一具已经死亡多时,正在散发强烈腐臭,甚至已经爬出蝇蛆的尸体倒在房门不远处。尸体穿着类似守卫的制服,已经断掉的枪械躺在房门旮角。

而趴在旁边——

正把头探进尸体的腐烂腹腔,咬下一大块带蛆腐肉的,正是那些稚嫩脸庞的其中之一。

这就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和南宫无心去怜悯这些小孩。

叫老陈的军人说得很清楚了,地下——地下的那些“东西”。

那个男孩的脸部已经被打烂了一小半。

血肉模糊的口腔、蠕动着的喉咙与舌头、以及满嘴黑黄烂牙都裸露在外,那半张脸犹如怪兽。

但唯有那颗眼睛,纯洁无瑕。

像不谙世事的孩子。

他嚼着口中爬满蛆虫的肉,用无邪的目光盯着路过的我们——仿佛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正在干着什么。

我们只能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扭头跑过,并祈求他也同样如此。

但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从这个角度,他原本被尸体遮挡的下半身露了出来。

啊——那让人癫狂的好奇心。

他的后半截身躯,从腹部往下——几乎完全消失无踪。

只余下血肉模糊、彷如鱼尾般小幅度扑腾着的脊椎。

脊椎和肋骨的末端连着一些颤动的絮状血肉,一直拉至被门半遮半掩的铁屋里面——他的下半身,估计就在那里吧。

蝇蛆也早已盯上他发黑腐烂的腹腔,将那里的肉与内脏化作蠕动与纷飞的乐土。在这种情况下,他居然还「活着」。

他依然在盯着我们,用另外那只充血的、浑浊的眼珠,在眼眶周围,那些正蠕动着慢慢渗出的线条……到底是滋生的蛆虫,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我想起军人充满恐惧的低喃:“不老不死”。

那份恐惧与憎恶,难道就是来源于这样的画面?

这些盒子般的铁屋,以及关在铁屋中的这些“孩子”,让我无可避免、难以抑制地想到某个词。

“——魍魉之匣。”

南宫转回头,面色不虞地盯着我:“你说什么?”

我怔了半天,摇摇头:“……没什么,只是一本书的……”

“你是想说,诺诺也是这样的怪物吗?”

我的喉咙猛一收缩,抬起头,与南宫颤抖的视线对上。

是啊——没错吧。

诺诺,她和这些东西,确实是一样的产物。

痉挛般的呕吐感涌了上来,我捂着嘴,头也不回地逃离。

走过R系列后,我们终于在接下来的铁屋上看到巨大的字母T。

T系列。

南宫的呼吸开始变得紧促——我知道自己的也一样。

标有T001的铁屋中空空如也,这并非意料之外,档案纸上已经写明了她的最终结局。但T002房同样空荡荡的,大概——在档案中最后的记录更新之后,也已经失败了吧。

接下来,T003、T004……一直到008号,也就是说,有两个铁屋的聚合体都是空的,就在我们开始产生疑虑时,在下个大立方体的第一间房屋——T009,终于有了变化。

我们的呼吸几乎窒住。

短暂地丧失了行动能力。

就这样呆杵在T009房间的门前面,凝视着那张无比熟悉的容颜。

她靠在铁窗旁,用好奇的目光——用那双和诺诺几乎一模一样的剪水明眸,打量着呆站在门前的我们。她的身后似乎有什么虚影在晃动,但我们已经无暇去注意。

啊——已经有多久了?

距离上次我们和这双眼睛对视,已经过去了多久?

就算知道这不是同一双眼睛,这不是同一个人。

第一次是在金色碎梦中的树海庭园。

最后一次,是在那块代表着永诀的阳台。

那之后,已经过去了6年,2000多个浑浊、凝滞、浑浑噩噩的日夜。

我们进出梦境、穿越时空,所期待的那一刻,难道不就是眼前的……

不,没错——那当然不是同一双眼睛。

让我从幻翳中挣脱的,是她背后又一次不详的虚影晃动。

我拉着依然沉溺其中的南宫,逃离那扇拷打我们灵魂的门。

她当然不是我们的她。

而且我们的诺诺,肯定——就在不远处等待着我们。

我们离开那个聚合,直接走过下一个立方体——在T013房间中也有一张让我们颤悸的脸。然后是空着的T017、传出响动的T018。

我们屏住呼吸,抑制住颤抖的身体,感受着疯狂加速的心跳与血流。转过T018,走到立方体的另一面,T019的门前。

然后——被冰冷的虚无彻底吞噬。

T019的门敞开着。

里面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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