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条路通往哪勉强算是有答案了。
这条隧道的另一端,也许是一条隐秘的山中公路,甚至也许是一条地下铁道。而且路的功能也很明显了,既是往那栋废楼——在它还不是废楼的时候——运送物资。
我走到呆立的南宫身旁,和他一起望着被堵死的洞口。
“你说……7月1日之前,你一直在调查,这就是你的发现?”
南宫点头,不过马上就觉察到我的语气,笑着转过脸。
“当然不止这点发现了,小峰。老实说,我发现的东西有点多,只怕你一时半会儿消化不来。”
“哦?比如?”
“比如——确实有陨石落在坑里哦。”
“…………啥?”
瞬间歪到九霄云外的话题让我直接懵住,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脸,不知道这小子在卖些什么药。
“岁星啊,小峰。”
他突然提到这个被迷信色彩笼罩的词,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隔了两秒才想到——是镇中老人们经常念叨的那个传闻。
相传太岁爷——亦即太岁星君,在这块土地降下了代表灾祸的岁星,岁星内有妖物出来祸乱人间。这些年来镇上偶发的失踪事件,以及十几年前这座山上发生的骚乱,都被老一辈当做灾星作祟的证明,更加深信。
“可是,岁星……是指木星吧?”我说道,回想着老黄历中的内容——什么日值岁破、冲犯太岁之类。那里面的岁和太岁既是指的太岁星,也就是木星。
“没错,”南宫点点头,“岁星之说原本出于太岁纪年,那是古代人观测木星运行规律所创的历法,现在早已弃用了,大概只有算命先生才懂。就算是外公外婆他们,也只是知道一些冲犯太岁的事。话说回来……太岁这种东西你知道吗?”
南宫侃侃而谈,而且话题还逐渐跑偏,我连忙指了指手腕,示意他时间问题。
他点点头,收回正题:“木星当然是不可能‘降落’到地球上的,不过这是我们学了现代天文学后的认知。你要知道,在老人们的认知里——岁星也好、天狼星也好、荧惑星也罢,都是天上的星宿,换句话说既是神明。而代表岁星的太岁星君则正好是执掌祸福的神明。”
“你到底想……说什么?”
“1958年,小峰,岁在降娄。”
他突然说出一个陌生的年份,和一个陌生的词。
“意思是,按太岁纪年法,那一年的岁星行至名为降娄的星次区域。”
“降娄……”
“那一年,有外地的云游道士到访。他看了镇上的风水后,明言此地流年犯冲,将有灾祸降临——这是外公跟我说的。”
“……然后呢?”
南宫抬头望天。
“然后,有星星从天而降。”
“……”
我也抬起头,望着万里碧空,想象星辰陨落的样子。
南宫把视线缓缓移向远处的堰塞湖。
“就落在那边的嘉莲湖里。”
我盯着碧绿的湖面,沉默半天。
“……原来那湖是叫嘉莲湖啊。”
“小峰,你不相信,是吗?”
南宫跨过来,挡在我和湖之间,露出些微有些得意的笑。
他从包中拿出一本全外文的杂志,翻到某页,递到我面前,指了指上面的两张图片。
我眼皮轻微跳动。
两张照片都很模糊,第一张照片中确实是这附近的地理形貌,只不过山中的嘉莲湖已经决口,正在对下流倾泻湖水。
第二张看上去隔得更远,质量也更差,只能看到打捞船的轮廓,和它的吊臂所提起来的……一个模糊的黑点。
“国外的地理杂志拍下的照片,显然那块陨石并不算大,没有造成撞击坑,只是落下时的冲击让湖决口了。”
“陨石……吗?”
“陨石哦,落在‘坑’里的。”他指着照片里的嘉莲湖,得意地重音强调。
我有些不爽地啧了声。
“那和废楼,和诺诺又有什么关系?你查这个干嘛?”
南宫耸耸肩。
“不知道,但我总觉得其中有什么关联,这只是我的直觉,小峰。那颗陨石至今没有任何档案存在,连编号都没有。除了镇上老人的目击见证,和这几张杂志照片,它就像不曾存在过。而且杂志记者在不久后也遭驱逐,至于镇中的流言,你知道的,也都被那时候的反封建运动压下去了。”
他说着,突然把头转向身后的弯道路口。
“那块陨石去哪了,小峰?”
我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看着的不是眼前的弯道路口,而是远处——道路另一端的废楼。
随后,我才陡然反应过来,他这个动作所暗含的意思。
“……你难道不是在那栋楼里搜寻过吗?”
“没错,但是一无所获,”南宫把头转回来,重新望向眼前被碎石封堵的隧道洞口,“倒是发现了这里的秘密。”
话题终于又回到眼前的隧道,我干脆缄默不语,等着他继续解密。但南宫自己的表情反而开始变得迷惑起来。
“只是……有些奇怪。”
“奇怪?”
“我之前来的时候……不对,应该说,6年后,2007年6月28号那天来的时候,这里——”他指着洞口左侧边缘,被堵得严严实实的某处,“这里是有一个缺口的,不然我也不会往里看,看到这里面的……东西。”
南宫说着爬上封堵着洞口的碎石堆,朝那个位置摸过去。他的动作十分毛躁,在我来得及喊小心之前,他脚下一崴,整个人倒在碎石堆上,朝山的下方摔倒。
“南宫!!”
我扑上石堆拽住他的衣领,被他的滑倒带动的碎石块不停从上方滚落,砸着我的后背和头。我也没时间喊疼,拼死把他拽回路面。
我们趴在地上,带着侥幸与后怕喘了老半天后,他坐起身拍拍我的肩——开始我还以为是在表示感谢,不过拍肩的动作一直没停,我才抬起头,顺着他的手看向洞口左侧。
他之前说的那个地方,已经因为刚才的小型滑坡,露出了一个黑乎乎的缺口。
“……看来这就是缺口的来历,”我哭笑不得地说,抹了抹额头的冷汗,“未来的你欠现在的你一声谢谢呢。”
“不对吧,是过去的我欠现在的我。”南宫纠正道。
我们同时愣了几秒,发现两种说法好像都没错。
我们现在所处的时间逻辑,未来和过去、因和果,似乎已经纠缠在一起了。
他站起身,向我示意一下,我点点头。
我们重整旗鼓,爬上碎石堆,这次放慢了速度,压低重心,小心翼翼地走到那个缺口旁。
“这里的碎石,以及前面那里的滑坡。小峰,你大概能想到原因吗?”
“……十几年前的骚乱,是吗?”
南宫点点头。
姨妈曾经说过,十几年前,我和南宫还是孩提之年时,这里的山中发生了骚乱。
有火光和爆炸的声响,甚至有直升机的轰鸣。那之后,那栋废楼才正式成为真正的废楼。
现在想来,那显然是研究设施里发生了巨大变故。是来自外部的袭击、抑或内部的叛乱——不得而知,但里面的人员肯定进行了撤离,而且——是在被什么“敌人”追赶的情况下。
弯道口的山体滑坡大概就是交火造成的,甚至有可能是故意炸开以阻挡敌人的追击。倒是我们现在脚下这堆堵住洞口的碎石,我难以理解意义何在,如果也是有意造成的——堵住自己撤退的道路是意欲为何?
南宫仿佛猜透了我的心理活动。
他用缓慢而低沉的声线开口。
“你想错了,小峰。这不是为了堵住撤退的道路——这不是为了不让人进去而炸开的,这是……为了不让里面的东西出来……而堵上的。”
“什……么?”
他从包中掏出军用强光手电筒,打开之后,探进缺口。
我把靠在缺口旁,顺着他手电筒的指引,往里看去。
光亮所及之处,首先看到的是——骸骨。
凌乱倒伏着的、穿着军装的骸骨,被厚厚的灰尘所覆盖,散布在哑暗的漆黑深渊中。
有一具……甚至就倒在我们下方不远处,离洞口只有一两米的碎石堆旁,保持着临死前——伸手探向洞外的姿势。
“……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不是士兵吗?!为什么把他们封在里面?而且他们不是可以往隧道那边出去吗?”
南宫没有回答,而是把手电筒的光向前探去,光亮在不远处就触到了阻碍,在一堆坍塌的岩体与钢筋混凝土上画出一个圆。
“…………”
隧道的另一侧也被堵住了。
他继续让手电筒的光在隧道中游走,让我看清地面散落的许多蒙尘弹壳——这里也曾发生过交火。
他最后把光停在黑暗深处,对准躺在那里的一具尸骸的上半身。
那具骸骨……啊,它和别的骸骨一眼就能看出区别。
它太小了。
它的臂骨如此纤细,断裂的肋骨和柔弱的脊椎也让人心生不忍,它的颅骨后部彻底破碎了,连碎片都不知散落在哪。
那是个小孩的骸骨。
而且……是被杀死的。
南宫突然捏紧我的肩。
用十分可怕的力道。
“小峰。”
他叫了我一声,却没有接其他言语。
我以为他也是在心生恻隐。
此时的我,如此以为。
他缓缓移动手腕,把手电筒的光圈一点一点,顺着那具尸骸的稚嫩脊椎移动。
脊椎一块接一块地滑过光圈。
一块、接一块。
我的呼吸突然窒住。
脊椎……
人类的脊椎——有这么长的吗?
光圈还在缓慢移动,肋骨早已经消失了,只有那条——那条毒蛇一般,在漆黑的深渊中疯狂蜿蜒、延伸,变得越来越粗壮,还戳出千万根虫足状细骨的……脊椎。
那是什么人……那是什么东西?!
我急促地呼吸着,跟着光亮来到那具骸骨的最末端。
耗尽了最后一丝自制。
我看到——狂乱的肢体。
人类的、野兽的、虫豸的、根本分辨不清是什么生物的,混乱不堪的畸怪肢体挤满那具骸骨的下半端,它们的骨骼以完全背理生理常识的形式糅杂在一起,扭成一个恐怖的球团。那些骨骼上面,到底生长过怎样的器官?这具骸骨——这只生物,在活着时,到底是一副什么模样?
噩梦重临了。
我听到心中那只恶魔的狂笑。
6年前,我曾经遭遇的噩梦——就连南宫也未曾目睹的,污秽不堪的噩梦。
现在,它以这副姿态,宣告它的回归。
“那是什么东西,小峰?”
南宫的声音在我耳畔游离着,带着未曾凝望地狱者的愚蠢好奇心。
“那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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