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望着眼前这位直率的老司机,两眼有些打影,脑袋左摇右摆的,晕晕乎乎。这也难怪,一个人在雪地里站了大半夜,别说是人了,就算是阿猫阿狗也会流鼻涕打喷嚏的,不发烧才奇了怪呢!
不一会儿工夫,直就睡着了,而老司机也是半打盹的开车,只有后面的鸡精神倒是不错,隔三差五的叫几声,然后老司机抬下眼皮。说来也奇怪,直做了个梦,这对他而言实在太稀罕了,他已经好几年都没做过梦了,上次还是被拜父亲的耳光所赐的。这一次,他梦到雪,一个令他失望过的人,梦见她死了,葬礼上就只有他一个人,那个军人也不知去了哪儿。虽然雪死了,却又在墓冢下与直有些对话。
“你怎么死了?”
“生活没有丝毫的意义。”
“甭管什么意义,好死不如赖活着呀!”
“你不懂,毁灭是体现意义的一瞬间。”
“什么毁灭不毁灭!你待在地狱就有意义了?”
“地狱的无限痛苦,只是对生者有意义罢了,而我已无容身之处,黑暗包裹的是我内心所有的光明!”
“你还能回来吗?”
“回来?这问题或许该问问你自己,所谓去留,不过是天旋地转的错觉,我只是把世界缩小成坟墓,而你们只是把世界的天空当作宏伟的棺木而已。”
“我可不要死,我有信念,有理想,不会那么傻的投身地狱的!”
“你会来的,世界会遗弃你,死亡是无限的宽容与解脱,是光明的载体与住所。”
“我看你还是好好在下面待着吧!让黑暗、潮湿、腐败、腥臭陪你永生!”
直气愤的向那无底洞似的坟墓,丢下手中的那个苹果。等直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另一个镇子了,奇怪的是苹果不见了,他真以为苹果去了梦里,其实早被老司机打了牙祭。他已经好多了,唯有对雪又念念不忘起来,心想别成了真事儿,好歹也是萍水相逢一场,脆弱的生命,是如此难以估量。
“你还真是能睡!”楼在铺子下面喝粥了。
直攒了力气下车,差点没摔一跤,他揉了揉冰凉而麻木的小腿,然后向老司机点头致意。
“真没瞧出来,你小子命真大。要不是我昨晚发善心,恐怕你早给阎王爷端茶去了!”老司机脸上洋溢着喜悦,调侃道。
“谢谢,谢谢。”
“赶紧坐下喝碗豆腐脑吧。”
直坐了下来,吃了碗咸豆腐脑,还特意让老板撒了点葱花,接着,还要了四根油条,大快朵颐地吃了起来。说实话,这简直是他吃过最好吃的饕餮盛宴了。风中似乎也飘着一股淡香,阳光下的雪,近乎于一种斑斓的梦幻,他倒是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看什么都无限和气,连那瓷碗底的蓝色花纹都有种说不出的美妙。
“没看出来,你小子饭量倒是不小,烟卷要不?”
老司机自己先点上了一根,一边摸着打火机,一边问道。直当然没有拒绝,这么舒坦的清晨,来上一根烟,那简直是快活似神仙。
“你胆子也真够大的!身无分文的就想走去北京,是走亲访友?还是寻花问柳?”眼神中透着戏谑。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是有要紧的事!”直有些着急地说道。
“不是我说你!现在可不是太平时候,那非典越闹越凶呢,有些地方还有人为了挣疫苗丢了性命的,走在路上,也随时可能被亡命之徒给洗劫一空。”
“没有那么严重吧!电视上新闻也都安稳着哩。”
“呵,不然说你少不经事呢,这都是机密,哪能随便放电视上播呢!”老司机煞有介事地说着。
“没那么邪乎,您一定是多虑了!”直揩了揩手上的油,问道,“能不能给我纸和笔啊?”
“有倒是有,要来做什么?难不成让我写军令状保证不成?”
“这哪敢。我是要给别人写信。”
“这恐怕行不通,我都是一些记账的本子,哪能当信纸用,太寒碜了。”老摇了摇头,耷拉下的脸像树皮一样。
“没事儿!她又不看纸,看的是字!”
“还是不行!太失礼了。”
可当他真正拿起笔来,对着那皱巴巴的笔记本,准备裁下几张来写时却犹豫了。他不知从何开始说了,和妓女的故事?和山上大爷的故事?还是写自己的流落吃白食?貌似也都没有光彩的,一路走来,不是受人接济,就是风餐露宿的,脸颊已经略微凹陷了,牙齿也格外发黄,甚至连唇上都有了些胡渣。哎,这哪像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明明是个老成的乞丐了。他有些无地自容,意识到世界上压根没有什么信念和理想,穷困潦倒和光彩照人还是比较显而易见的,自古以来的成功与失败,岁月总会给出最直观的评价。他恨不得挖个洞钻起来,写信丢人现眼?他合上本子,把笔夹了进去,还给了老司机,又开始自取苦恼。
“怎么不写了?”
“我……把地址给忘了。”直糊弄道。
“瞧你这记性,我看,你哪天说不定把自己的名字也能给忘了!”老司机嘲笑道,正了正皮帽。
直自己也笑了笑,岔开话题问道:
“什么时候能到北京?”
“估摸着今天晚上七八点吧。”
“这车也太慢了!”直有些蔑视道。
“你可别小看它!”老司机用粗壮的手指,指了指旁边破烂的漆蓝车子,接着说道,“要是一般车子,说不定昨晚就翻在山沟里了。”
直偷偷笑了起来,觉得老司机在吹嘘自己的车子,可是那车子看上去实在不怎么样,连车子的挡泥板都快锈掉了,真是睁眼说瞎话。
“走吧!别在这站着了。”
老司机上了车,扭着屁股调整坐姿,直也上了车,后面的鸡也咯咯叫了几声,像在催着发车一样。车子轰隆隆的震动起来,后视镜里散出一股浓烈的黑烟,在冬雪的背景下,格外扎眼。老司机按着喇叭,打着方向盘,就朝北京去了。
一连几个小时,直和楼都在插科打诨,谈天说地的,老司机夸着村子里的大棚蔬菜如何如何,直在说着云南的烟和糖如何的好。幸亏车子在石子路上颠簸得很,以至于所有的噪声缓解了两人前言不搭后语的尴尬,偶尔还多问一句“你说什么?”,却让对方觉得他在认真聆听自己的言论,所以两个人竟然混乱的聊了好几个小时,彼此还孜孜不倦。
正说话间,车子“咕噜”一声打滑起来,不受控制起来,老司机费劲力气才把车刹住,好歹也没冲进田地或池沟里,不过直和车厢里的鸡都惊得一身冷汗,直是被吓沉默了,而那些鸡则是暴跳如雷,扑腾着乱飞乱叫,幸好拉起了一张渔网,使得一切没有变得更糟。
“到底怎么了?”直紧张说道。
“呼!我看八成爆胎了,运气真他妈背!”
老司机摔了车门,下去排查起来,然后嘴里骂骂咧咧道:
“不知道哪个龟孙,喝完酒就把瓶子摔烂在地上,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能修不能?”
“我看悬,怎么一出门净遇上这些破事儿!”接着,走到车厢后面喊道,“别**叫了,小心老子一把火把你们给烤了!”
直听着心里有些难受,觉着他有些指桑骂槐,那声音好不令人痛快,可只能忍着,低声问道,“那怎么办?”
“我看还是得找几个人帮忙,看能不能把轮胎坏了。前面有村子,我去瞧瞧,你好好在这看着!”说完,老司机严实的裹了裹大衣,朝村子去了。
直有些失落,怎么处处碰壁,尽给自己找罪受。他下了车,摸出那个耳环,从未有过的沉重,他真想将它扔雪地里,兴许来年还能让个揭不开锅的人家给捡着。想了想,还是把它揣回了兜里。
眼前的雪景没有那么漂亮,可能是天阴下来的原因,空气中都没能有什么光线,一切看起来,带着死气沉沉的感觉,雪是被踩脏的,山上融掉雪的地方,像是挨了打之后的淤青,一点也不美。大地上剩他一个人,风是寒冷的剑鞘。自己似乎成了绝缘体,没有闲情雅致的赏雪,只是心急如焚的等待,那种关于信念的冲动也是零下摄氏几度,只有一股焦灼的味道流于血液。
从车子后面不知什么时候蹿出几个人,直还没反应过来,一把被揪住,像是被猎豹扑倒一般,不能挣脱开,被按在路牙。身后的几个人开始在身上翻找起来,骂道:
“他奶奶的,就这么一个耳环,敢情是个穷鬼,害得老子白费这么大力气。去车上找找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另个人应了一声,直一想全完了,这唯一的信物也要葬送了,不能啊,没了耳环去北京还有什么意义?他的脸几乎要被按在雪地里,像个埋了一半的山芋似的,他哭求着:
“这儿什么东西都能拿,唯独那只耳环拿不得。我求求你了!”
“放屁!你他妈穷得叮当响了,还开汽车!”
“哥!车子里就几包烟,其他都没啥了。我看不如拎他几只鸡回去!”
“什么都行,就那只耳环不行呐!”直用力挣扎着。
“你他妈再给我动一下试试,信不信老子结果了你!”那人一只脚踩在直的脖子上,声音蛮横地说道。
直像只蚂蚁,或许连蚂蚁都不如的被踩在脚下,脸颊陷在冰凉的白雪中,他开始无力,似乎在慢慢腐烂一样,眼泪涌上眼眶,可依旧是冰冷的,远处的山模糊了,嘴里还有泥土的涩味。他从未感到如此耻辱,倒不如死了干净。
“这么冷的雪天,就这一只耳环,可真他妈寒碜!给我去车厢后面抓鸡去,即使不吃,也管教它下几个茶叶蛋下来!”
另个人应了声,开始上车厢后面抓鸡,嘴里还骂着畜生,只听后面一阵鸡飞扑扇的声音。其余,几个人用绳子把直给绑了,然后把直拖进了车子底下。
“真是他妈的便宜你了!要不是这两天斋戒,老子非得用刀子剐了你不可!”
“息怒息怒。听到没有小子,你他妈算赶上了!”
直一言不发,尸体一样的一动不动,眼球似乎哭得快枯萎了。他对这帮害群之马咬牙切齿,可当直透过车尾的空隙,看着那走远的五六个人,发现他们却是一帮乳臭未干的小孩,跟自己年龄差不多大,他真想挣脱绳子,甩开膀子的跟他们干一架,哪怕是寡不敌众,哪怕是鼻青脸肿,也比被窝囊地绑在这儿强上一百倍。最少,会默许自己的人格还健在。其实,直感受到那股犹如猎豹的力量,不过是那帮少年的狠劲,这才有了种成熟劫匪的错觉。
他觉得什么都错了,错的选择,错的经历,错的结果,一切都不曾在自己的设想**现过,难道这种炽热的爱意要被时间否定?像梦中的雪说的那样——毁灭是体现意义的一瞬间,自己了悟的是梦想的破碎,现实的沼泽难以自拔,精神世界的痛苦折磨强于现实中的拳打脚踢,是软弱无助,是自我否定,是无地自容,是痛彻心扉。
他在渺无意义的真空世界中思索,却找不到丝毫依托的根枝,所仇恨的人替代了世界,他想血肉模糊的忘记,死亡的麻醉药,已然强过虚无缥缈的真理,让自己消失吧,不做世界的累赘,不当别人的傀儡,自己的力量,也只是被世界侮辱的一部分……
直痛苦地思考生死消亡,恨不得自我了结,可连手脚也被束缚中,自己或许是这个冬天最可怜的人。
等司机过了一两个小时带人回来的时候,被车子底下绑着的直吓了一跳,替他松了绳子,看见车子里一片狼藉,加上车厢后面的破网时,心中已猜出八九。当场破口大骂起来,发誓要宰了那帮缺德的兔崽子,但事实上,车子一修好便直接开车走了,并没有逗留片刻,司机心里明白着强龙压不倒地头蛇的道理,这人心惶惶的时候,可再别出什么乱子,自知已经无法交差,却也还得硬着头皮继续。但是,他不知竟是些甚至还没长喉结的一帮少年干的。
一时间,也不忘了安慰直,嘴里飙飞的唾沫,也问候着那帮无耻地痞的父母,或者是把牲口的头衔安上,把为之惊悚的**关系说得掷地有声。但从始到终,直都没有说一句话。他感觉自己是个废人了,找回尊严的方法,除了把耻辱还回去,另一个就是死了,前者压根不可能,后者又得有血荐轩辕的勇气。他讨厌自己的软弱,为什么不奋起反击,让自己更像个人,而不是一只泥捏的土狗。他的痛苦无法言喻,心中的怒火却只能中烧自己,他由心底耻笑过去的一切荒诞、无知、虚空,一个人竟毫无自豪的地方,沸尘之哀,戒月之悲,他默认自己是史无前例的第一失败者。
他望着那张雪山下灿烂的照片,酸楚又无名倍增。于是,在撕掉之前,还用烟头戳烂了那个笑脸。烟是多么有意义的存在,对于失败者,对于悲苦者,缕缕倾吐的烟气,或许是最为具体的痛苦。
而司机则埋怨他撕掉那张照片,嘴里念叨着,倒不如把这照片给自己做纪念,时不时,还在劝慰着直,“人生多么开阔”“痛苦是短暂的”“万恶到头终有报”“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诸如此类的话,还不停献身说法,搬出几件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可直把照片的碎屑抛向车窗外的时候,就再也听不进任何东西,神情呆滞地望着远处,似融的雪,广袤的雪地,阴沉的天空,这一切是凝聚的痛苦,春天太遥远,遥远得像乞力马扎罗,像耶路撒冷,只有梦才能到达。梦!天空的棺木是多么形象,早知如此,却不如放弃生存,痛苦也不必登门,而死可以带来举世无双的宽慰。
他终于懂得悲哀,忽略时间的存在,由白天到黑夜,却始终是没有意义的答案。他不能像平凡的人一样兢兢业业,也不能像伟大的人一样视死如归,他活着,也只是呼吸的象征,其他便一无所有了。
不过,司机还是把他送到了北京,才载着那车子熏臭的鸡去买家那儿。临走前,司机也冷静得很,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给他点了一根烟,说了一些鼓励的话,并且祝他一切顺利。虽然直恍恍惚惚,可还是跟司机拥抱了一下,并执意将背包留给了他,直不想欠下些什么,然后身无长物地走下车来,可怜的是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也留在了背包里。
当轰轰隆的引擎声渐渐远去时,他才被胡同里的风叫醒,瑟瑟发抖着,不知如何在黑夜中迈出第一步,偶有几声的犬吠,这漆黑的世界,仿佛盘古还没将天地分开一样。他只有等自己的瞳孔稍稍打开些,才缓缓抬起了步子不致于摔跤,嘴唇被冻得缝合起来,耳朵冻得失去了知觉。可他仍要走,着着一丝半点运气,去碰一个半个的人影,好歹能开口问个地址的去处,当他摸索着信准备试着看看地址时,才发现信落在了车子上。
虽然一路上遭受了沉重打击,唯一的动力,是母亲那永远不会收回去的爱,这是不值得辜负的,所以无论多少艰难险阻,至少可以在母亲那儿获得一丝温暖,哪怕只是一声问候,那也是最为纯粹的爱意。而他也要在自己失意痛苦的边缘上,告诉母亲,自己是多么爱她,一点不比大叔对汀那样要轻要浅。
他还在胡同里一直往前,他相信,绝路永远是给画地为牢的人准备的,自己要走,自己要寻找,这曾在他心中泛起过一点意义的光芒,成了在绝望的悬崖,救他一命的藤草。
风声中隐约夹杂着哭泣的声音,犹如流水中的荇叶一样柔弱,可却和风的频率分贝丝毫不吻合,他觅着声音,终于在拐角处,看见了挂着白灯笼的院子,唯一一处亮着光的地方,连夜空也排除在外,他的瞳孔才微微缩了一些,棕色的瞳壤,似乎遇见了初春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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