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妈妈很着急，不想她担心我，今天就指了姐姐你……因为你长的好看。”女孩儿低垂着头，像是在承认自己的错误。她扭扭捏捏地靠近我，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
小孩子第一次撒谎，却是出于好心，这样的理由根本叫人怪罪不起来。
“这件事，可不可以不要告诉我妈妈？”
“好。”我安慰她，“第一次撒谎我就帮你瞒过去，以后不要**撒谎的孩子哦。”
我听见她在小声嘟囔。
“怎么了？”我摸摸她的头，让她安下心来。她的头却越来越低，索性要把自己埋进枕头里。
我也不是那种会打小报告的坏人啊，我无语，然而在靠近她时终于听清了她嘴里念的话。
“我不是第一次撒谎了……”
那个时候，我还不懂她为什么这么说，更没在意她为什么这么说。她自己在一旁闷了一小会儿，再重新腻回我身边。这一回，她抽出了一根赵晴买来的火柴。
她笨拙地划燃一根，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我……我的愿望是，仙女姐姐给我画一幅画。”她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可是我从她脸上看不到丝毫应有的笑容。
“这……真的是你的愿望吗？”我试探性地问她，她不但没否认，还继续提到：
“一幅画，画外面的世界给我看，好吗？”她轻声说着，我没想过她会提出这种要求，却无法拒绝。因为她此刻的模样，实在是太可怜了，让我都分不出真假。如果她真的不是第一次说谎，那她之前的谎言，一定同样天衣无缝而且悲哀吧。
我不是个擅长绘画的人，这种雅致的活向来胡杉得心应手，我有一瞬间真的后悔没把他带来。面对这样一个特殊的小女孩，我遗憾自己的画技不够，尽全力也不能给她看到美丽的世界。我还原不出这个世界的美好，即使是我这样一个终日与善恶打交道的边缘人，此时此刻心中也只是一心一意为她描绘美好而已。
世间的恶，就让成年人为孩子遮挡吧。王鑫的父母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小女孩安静地趴在我身边，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的一笔一划，那样热烈的眼神简直搅乱了我的笔触，叫我不得不注意到她的存在。
“外面的世界就是这样的吗？”
“不全是。我本来也不怎么会画画，而且一张纸也画不下所有的东西啊。”
“好想看看，医院之外的世界呐……”
我停下了笔，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鑫鑫。”
“什么呀？”
“网上有那么多照片，那不也是外面的世界吗？为什么一定要我画一幅呢？”
王鑫扁起了嘴。“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
“这个世界上，要是真有仙女姐姐就好了……这样就能真的带我看见外面的世界了。那些照片再好看，上面也没有爸爸妈妈……和我。”
“如果你真的是仙女姐姐，能实现我的愿望就好了。可我知道你只是我随便指的，那你就帮我画一幅代替好了。”
我看着自己的画，觉得它扎眼了起来。
我退出了房间。
蹲在墙角低声啜泣的女人见我出来，别过头擦了擦眼泪。我递给她一包纸巾，她哽咽着向我道谢。
“这一千块还你。”我把钱塞回她手心，她执意不收，“是我自己答应帮你的，没道理收你钱，更何况她的愿望我分文不花。”
赵晴摇摇头，“您已经帮大忙了。鑫鑫从小长在医院，没什么朋友。有您这样一个人愿意放下自己的事不做专心为她画幅画，这笔钱就当作我们家的谢礼了——”
“谢礼我已经收过了，就不再重复要了。”我拒绝了她的好意，他们家已经够困难了，我又岂能雪上加霜。“恕我直言，你在外面应该也听到我和鑫鑫的对话了吧，鑫鑫想要的，不是我那副画。”
赵晴的表情愈加低沉。许久才继续说：“那是我们家，曾经的打算。”
“我们很早就被医生告知鑫鑫活不长，家里人也不想要她。可我和老公舍不得这孩子，她还那么小，外面的世界都还没看过，就怎么走了，她怎么会安心。她是我们带到这个世界的，我们不可能丢下她不管，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或许这种家庭里的人更加的脆弱，她在我面前很轻易地吐露了心声。她和丈夫压力太大，只有他们还对着孩子不离不弃。也正是因此，他们彼此的心意才更加贴近，互相牵挂。
“我们都想，得病的是自己就好了，不要让她一个小孩子受苦。偏偏这孩子又格外地懂事，每次治疗都不哭不闹，还笑着和我们说话……”
“这么乖的一个孩子，老天爷怎么忍心收她回去……”
“她想出去呢。王太太，如果这就是她要恳求神仙也想完成的愿望，你和丈夫愿意为她实现吗？”
“我们……想过。”她的回答是我始料未及的，“我们规划好要去哪些地方之后，医生告诉我们，鑫鑫……活不到我们，看完那些地方的时候……”
“所以你们就放弃这个决定了？”
“旅游那么颠簸的事我们不敢让她去做，如果她能活着，即使只是在医院里，我们倾家荡产也要让她多活一天。要是她跟着我们出去……她身体那么差，我不知道她还能坚持多久……
“对不起，我不应该说这么多的……”
我对这种感情似懂非懂。尽管我的工作永远是让人活下来，但这次我却从小女孩儿和她母亲那里感受到一股矛盾的感情。这种矛盾，既来自与她们二人之间，同样来自于她们个体。这似乎是一种游离在生死之间的抉择，而我很难相信，这样一个孩子也会拥有这样的感情。
当然，这仅仅是我的猜测而已。
出于好奇，我暂且留了下来。故人不免因此揶揄我，而我并不十分在意。我不是那种容易被他人评论所左右的人，最起码如今不是。那副画尚且没有完成，我如是告诉自己。
我见过了小女孩儿的父亲王远，一个普通父亲的模样，有着浓重的黑眼圈，但在女儿面前维持着良好的精神面貌。一家人的身形都很消瘦，却以父亲尤甚。为了给孩子挣治病的钱，他每日的工时远超大多数人的负荷，回来后还要陪孩子聊聊天，一天的睡眠时间只手可数。
“您费心了。”他一再地感谢我，“耽误您自己的时间，之后我们家一定好好感谢您。”
“我都说了，我的时间在我自己手里，我想干什么是我自己的意愿，并没有被耽误什么。还有，我真的已经收到过谢礼了，别的，我什么都不需要了。”
他和妻子一直不知道我收到了什么。而我还在为女孩儿画画。
没过几天，夫妇俩邀请我参加女孩儿的生日。
“打算，提前给她办个生日，这样她好像多活了一岁一样。”
他们如此告诉我，我并没有拒绝参加的理由。他们夫妇，几乎把全身心都投入在这个苦命的孩子身上，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不让那一天到来，都是在等待那一天到来。
他们生活得如此煎熬。
我一进房间，小女孩儿身边围着不少眼熟的医生护士，甚至于还有那个顽皮的老院长。
“就知道您会答应过来。”人很多，大家愉快地说笑，也许是强颜欢笑，总之此时此刻没人关注我和老院长的对话。“早就想问了，总跟在您身后那位这回怎么没来？”
“是他出差了，不是特意我出差来看你个老头子。”
“我都习惯一次接待你们两个人了，这回少一个，我东西还没给他呢？”
“什么东西这么鬼鬼祟祟？”我白了他一眼，“不会又是什么男人间的秘密？”
“诶～是男人间的趣味～”
“……懒得管你们，随便你们怎么疯，关我什么事，只要不耽误正事就行了。”
我没继续搭理这个人来疯的院长，顺着王鑫的呼唤走了过去。
生日不知不觉中进行到了吹蜡烛的环节，万众期待的小女孩在名义上要大一岁了。这种举动，在转世轮回中要如何计算呢？我不知道，我也没有这种记忆。
如果阴曹地府里真的有判官，那他会如何评判小女孩的一生，又会如何分配她的下一世？他会对她的今生抱憾吗？
我从何而知，我不得而知。
我只是个引行官。
“你们先出去好不好呀，我要向仙女姐姐许愿啦！”
人群散去，转眼间房里只剩下彼此二人。
“姐姐，我过生日啦！”
“知道，生日快乐。”我拿出一直背在身后的画，摊开在她面前，“送给你。”
彩铅绘出的青山绿水，云卷云舒，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仿若这世界没有一丝恶意。王鑫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它，像是在欣赏什么难得一遇的珍宝。
“姐姐，我明天就要去这些地方玩啦～”她甜甜地告诉我这个好消息，我也明白，她的父母，即将带她踏上一条不归的旅程，完成她最后的心愿。
如果连最后的日子都只能在医院度过，这个孩子将有多大的遗憾。那是以生命时日都换不了的遗憾，她没能亲眼看到医院高墙外的世界。
就算死，也希望死在另一个地方。让生命如灯火枯竭之际，最后看一眼世间绚烂。
“姐姐，我爸爸妈妈很快就不用这么累了。”王鑫还在笑着，我好像顿悟了什么。
“我想，和爸爸妈妈把他们说的地方都去一遍，可是好像是不行的。”
我想起她说过，她曾经撒过谎，我当时没去多想，现在却在一瞬间清晰，那个被她隐藏的天大谎言。
书里什么都有，纵然周围人怎么掩饰，纵然她没法清晰定义，她也能猜个囫囵。
这孩子，真是太狡猾了。
“你不是说要许愿吗？”
“嗯！”她还是原来的笑容，可我却看出了勉强。
“你还是我的仙女姐姐对吧？”
我点头。
她从蛋糕上抽出一根蜡烛。“这是用我的火柴点亮的蜡烛。我要向你许愿啦！”
“我希望，我能和爸爸妈妈去云南看小花。”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流泪。
我从赵晴口中听到过他们曾经的规划，云南是他们的最后一站。这个女孩儿只是想和爸爸妈妈走完最后一路。这是她这一生小小的自私，却只敢偷偷告诉我一个外人。
她把细细的蜡烛交给我。然而，她的这个愿望一旦到了我手上便赋予了别的意义。
“不改了吗？只想看小花？”我拿着蜡烛的手轻轻地颤抖着，等待着她的回答。
“不改了，爸爸妈妈太累了。”
我把蜡烛交还到她的手中，“那么，你把它吹熄吧，我答应你的愿望。”
此时的小女孩儿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含义，她只是听话地照做，笑嘻嘻地吹熄它。
那根蜡烛，才是她真正的许愿的火柴。
“如你所愿。”
次日清晨，王鑫的父母为她办了好了出院手续，大包小包地背在身上。以院长为首的诸多医务人员都前去送这个小女孩儿，婆婆妈妈地唠叨了一大堆。我向来不喜欢这钟场面，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那天的阳光依旧好，万事万物都遵循着常理运转，只是有的人的命运悄悄的改变了。
那个什么都知道的小女孩儿，一定是在妈妈带她在医院里到处找仙女姐姐的某一天，听到了什么事情。她的年纪使得她无法用更准确的词汇去理解，去表达，但她至少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我想，她反复强调的“太累”，正是不愿意再让父母为了高额的医疗费辛苦地活着吧。如果她停止医院治疗，仅仅依靠药物，她离死亡的距离将缩短了很多。如果说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想，那么她抛开人群，向我微笑着最后招手示意，便是我最好的论证了。
“谢谢你，仙女姐姐——”
她的小手使劲地挥舞着，脸上露出比以前更灿烂的笑容。
我的手心攥着她留给我的那份谢礼，初次见面时她写下的名字。她小心翼翼地交到我的手掌心，或许那时候，便是整个引行过程的开始。
这个小女孩儿，真的是太狡猾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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