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没有答案的爱丽丝
这样一看的话，爱丽丝的家和我家离得很近，可是不论是上学还是放学我都从未碰见过她，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说完“这样啊”之后就转身离开了。
并没有说些什么“把伞还给你吧”这些话，因为爱丽丝也肯定会拒绝的吧，而且还要费上数十秒，甚至几分钟来进行并非真实也不是说谎的解释。光是想象爱丽丝努力的组织语言，一边担心别人的耐心一边委婉或者焦急的吐出只言片语的场景，就已经够头疼了。
更直接的理由是，雨也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然而那不是根本，这种距离就算我直接冲回家也用不了多久。那根本是什么？不知道，正如突然出现的猫，突然出现的雨一样，突然出现的爱丽丝的一切我都不知道。
尽管如此，尽管好奇，但是我从未试着去探寻过。
没有去问过，没有向别人打听，没有在网络上搜索过。
我虽然背对着爱丽丝向前走着，但是爱丽丝一定站着，等待着我走过马路，转向消失进另一条道路之后才会上楼吧。
5
没有身体的爱丽丝
爱丽丝依然穿着整洁的制服，准时的出现在教室中。
没有任何生病的特征表现，和原来一样健康，虽然说原本的爱丽丝并没有给人一种强壮、元气的感觉，但至少没有病气，虽然柔弱但是也丝毫没有连网球拍都握不住的程度，事实上，不管是排球还是跑步，爱丽丝都能算得上是中上水平。
我走过去，向她道谢，然后得到了“没什么”这样一般的答复。
渐渐的，爱丽丝虽然说话的语速和磕磕碰碰如同骑在山林里的自行车一样的语调并没有变化，但是或多或少说话的量与频率变多了。
午休的时候，拿出用素色布料包起来的便当，被问到“是自己做的么？”，爱丽丝把视线移动向一边，“是的。”这样回答到。
“真是厉害啊。”旁边的女生说道，双手合十，露出了羡慕或者说仰慕的表情，接着又问道是怎么制作出来的，爱丽丝也会慢慢的详细的描述出来，从前一天去便利店里购买食材，到准备工作、制作，甚至最后怎么装到盒子里，都无比详实、犹如纪录片一样的阐述出来，只不过，有的时候甚至到了午休时间结束还无法说完呢，便当也凉了。
哦不，便当本来就是凉的。
爱丽丝的学习能力简直不可思议，堪称是奇迹。倒不是说成绩多么优秀，霸占排行榜首席之类的，其实现在顶多也是中上水平而已，可是，爱丽丝一开始的考试成绩除了语文，其他的可都是个位数，连老师也觉得没办法，认为大概是原来和现在的生活环境差得太多了吧，当然，老师们还是一视同仁，并不会差别对待什么的。爱丽丝有的时候会被主动被善良的同学提供“学习帮助”，但也全部都拒绝掉了。
然后凭借着自己，让成绩走上了正轨，与其说是正轨，不如说是高速轨道，以每小时350km的速度超越到前方去了。
“真是厉害啊。”除了这个，我找不到别的形容了。
表面看上去，即使谈不上一帆风顺也绝对是安安稳稳，不过在这短暂、为时不长甚至可以说是稍纵即逝的日子里讨论些什么安稳、和平的话题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
然而，这也并非全部，事事难料，保持普通人的生活是连愿望都算不上的要求，即便如此爱丽丝也很难做到吧。
学期的期末那天，结束考试和友人在游戏厅玩了一会投篮机，回家的时候经过社区附近的公园，
看见爱丽丝从高高的树上摔了下来。
那是个闷热得令人心烦，但却不时有凉风吹过，遥远的天边尽是绯红的典型暑期下午。两个小孩子在公园的平地上打羽毛球。
小孩子并不能完成扣杀之类的动作，只是反反复复的把羽毛球击飞在空中，等待着对方的失误接不住而已，不过往往都会打个几十来回才会出结果，也没有场地，边界的限制，虽然是羽毛球的运动，但完全不遵从羽毛球的规则。但是只要有趣就好了吧？不过也许突然刮来一阵大风，羽毛球被吹到在亭子边上的树上去了。
爱丽丝经过，看着握着球拍，傻傻的站在树下的小孩子，不可能当作没看见吧？她可是，就连自己不打伞都要为别人考虑下雨了无法行动该怎么办的人。
“大姐姐，小心点啊。”
“没……没问题。”
爱丽丝虽然这么说，却像一只树懒一样粘附在树干上，爱丽丝有着与外表不相符的能支撑起自己体重的力量。她爬到树干的末梢，将羽毛球从树叶的牢笼里解救出来，稍微叹了一口气，接着树干仿佛感应到这声叹气一样，又仿佛自己是已经被预设好的地雷被踩中一般，“啪啦”的一声断裂开来，由于地心引力的牵引，爱丽丝就这样面朝下掉落下去。
本能的，爱丽丝张开右臂挡在前方，左手却蜷在腹部，原来是拿着羽毛球啊。其实那并不是正确的做法，张开手臂虽然是本能，不过那不仅不能起到多少缓冲作用，反而会增加受伤的可能。
人的脚力是有限的，当我观察到爱丽丝下落，并急忙向那边跑去的时候，整个事件已经完成，爱丽丝坐在以侧躺的姿势压在树枝上面，散乱的长发上夹杂着正绿的茂盛的树叶，熟悉的白净衬衫被树枝划破了不少，双腿蜷曲着，一只低帮皮鞋鞋子落在了不远处，黑色的长筒袜子也破了两个洞。
再仔细一瞧的话，我发现了更可怕，甚至可以说是猎奇、惊悚的画面，爱丽丝的右臂，如同扭曲的铁丝或者折断的椅子一般，断裂成回旋镖的角度，被剧烈摩擦过的皮肤还流出了鲜红色的液体。
“喂……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明知故问。尽管如此，这还是我最先说出来的话。这是一句废话，对着已经无法挽回的事实像电视剧里扶着帽子喘着粗气赶来的保安先生，对着无力的提着着购物袋，旁边有着长长卡车刹车印，刚刚死里逃生的年轻瘫坐在地上的年轻女性说“喂没事吧？”这样的话语。
怎么可能没事？
然而这又不是废话，因为希望爱丽丝没有事，祈祷她安然无恙的心情绝对传达到了。
“嗯……啊。”
爱丽丝缓慢的抬起自己的上半身，就像是没有事一样，就像是踩到香蕉片摔倒了一样甚至比那还要轻微，就像是在夏日摇晃、打开波子汽水被喷了一下而已一样。自若的神态和无异于平时的平缓语调差点让我信以为真，好像真的一点事都没有。
“没……没有……事。”
然而爱丽丝并非对着我，也并非对着吓得呆立如同枯死的木头一般的小孩子们，她视线的焦点在左手握着的羽毛球上。
她的表情，现在翻译过来就是，“羽毛球没有事”。
这时候我深刻的理解到了，疼痛确实是可以传染的，不管是爱丽丝弯曲的右臂还是她毫不关心自己的表情，我都觉得很疼痛。那并非是通过空气传播，也并非物理层面的疼痛，更像是被虚无的箭刺穿，然后不留伤痕的**一样，留下的只有疼痛。
爱丽丝把羽毛球托起来，小孩子们战战兢兢的靠近，然后接过了羽毛球，然后却像是突然看到了妖怪一般，至于我为什么说“像是看到了妖怪”，是因为其中一个小孩子接下来确实喊了出来，
“妖……妖怪啊。”
便把羽毛球连同手中的球拍丢开到一旁了，向着出口的小门逃开了。
很安静。
没有风也没有汽车的鸣笛声，昏黄的光线贴附在爱丽丝的身体上，爱丽丝与我之间有着漂浮的灰尘，我只是站在爱丽丝面前。
她那弯折右臂上，干涸凝固的血液下面，皮肤划开一道口子，露出的却是褐色的肌理，是木头。
6
没有本音的爱丽丝
内心的声音、真实的声音、本来的声音。
我不知道爱丽丝的目的是什么，我弄不明白她行动的理由，我听不见她的本音。
人或多或少都有愿望。贫困的人希望能过上富足的生活，富足的人希望能有自由的时间，自由的人希望能够不再漂泊不定，安稳的人希望能够去攀登乞力马扎罗雪山。人总是会看到自己的不满足，因此去不断追求更好的。
当然，这并非贬低，甚至可以说是积极向上，没有这些追求社会怎么会进步呢？可是爱丽丝看起来没有丝毫愿望，关于自身，爱丽丝完全没有想过自身的追求、憧憬或者是愿望，夸张一点的说，爱丽丝甚至没有特别喜欢吃的食物，对于游乐场、海边、温泉的向往或者漂亮的衣服、鞋子的偏好都完全没有。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怎么会有完全不考虑自己的人呢？爱丽丝的善良大概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善良”，达到了“奉献”的程度了，我甚至不能用“无私”来作为修饰，因为爱丽丝根本没有自私的概念，没有任何利己主义，无私和自私这对必须互相存在，才能互相印证的形容词，没有丝毫意义。
真的有这样的人么？
当然没有。我至今坚持认为，不为了自己而存在的人，不为了自己而去让身体行动的人是不存在的，因为即使是单纯的出于善意去扶摔倒的老人也好，只是为了贡献社会而去捐赠自己的全部财产也好，即使没有任何的回报，也会觉得开心吧？而且，是因为自己在没有任何人逼迫的情况下，就是想去那样做才会去做的吧？为了自己完全不是坏事儿，重要的是是为了自己去在小巷子里找落单的学生“借”点钱花，还是为了自己去把倒在路边的自行车扶起来。可是，如果连为了自己都做不到的话，是不可能活下去的。
那么，为什么会有爱丽丝这样的人呢？
是啊，为什么呢？比谁都善良，但是又比谁都寂寞的爱丽丝，不还是好好的存在着么？虽然这状况一点也算不上好。
然而爱丽丝并非人类，爱丽丝是人偶。
“成为人吧”。
爱丽丝把一张泛黄、卷曲的纸条拿了出来，上面扭曲的写着这几个字。
此刻的我与爱丽丝在两个并排的秋千上分别坐着，我可并没有什么玩得兴致，爱丽丝倒是在轻微的摆动着，稍微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在那之前，她把胳膊“咔吧”的一掰，就又能正常活动了，“别的……也没关系……能够……修好。”
爱丽丝用的动词是“修”，而不是“治疗”。
我并没有多么惊奇，因为在我说出“请告诉我”之后，爱丽丝就把她的那冗长的故事试着用极为简单的方式说了出来，
爱丽丝的制作者，她的“父亲”是一位工艺高超的人偶制作师，在1年前留下这样一张字条就因病去世了。我当然想感叹他的制作工艺，因为爱丽丝就是最好的证明，不过更加想知道的是他为什么要让人偶成为人。
接着爱丽丝遵从“成为人吧”的指示，像人一样上学、吃饭、睡觉，幸运却又不幸的是，爱丽丝成为了一个善良的人，他的“父亲”也一定是善良的人吧，不过爱丽丝显然没有搞懂善良的内涵。
就算害怕也要勉强去做的事情，就算淋湿了也要去做的事情，就算身陷危险也要去做的事情，难道只是因为被猫抓了也不会疼痛，被雨清洗也不会感冒，从树上落下也能修理好，就可以无所畏惧、肆无忌惮、如此自私又如此无私的做这些事情了么？
不可以啊。
“给我多关照一点自己啊，这样才更像人。”
“我没……没什……么问题的。”
爱丽丝的制作者一定不知道“成为人吧”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情，即便有着不会损坏的身躯，有着贯彻到底的意志，甚至有着与人相同的灵魂，可是。
我把纸条撕碎，尽管那是爱丽丝“父亲”的遗物，爱丽丝贯彻至今的信条，绝对是无比重要的东西，这些我很清楚，可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要破坏它，撕的粉碎。
“……我……有些困扰。”
爱丽丝看着像碎纸机一样破坏那珍视之物的我，把眉毛稍微皱了起来，是不开心的表情吧。
不过我可是比你还要不开心啊。
“不要成为人了。”
干嘛非要成为那种脆弱的生物呢？
“可……是……不那样……的话，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那就成为‘自己’。”
“自……己？”
“是啊，多考虑一下自己吧。”
很喜欢读书不是么？很喜欢与人交谈不是么？很喜欢猫不是么？
“可……可是啊……”
“拜托了，请成为自己吧。”
为了表明决心，把羞耻心也抛弃掉，我又再次更大声的重申了一遍，
“拜托了，请帮帮我，请为了我成为自己吧，不如说请拜托你成为我的人吧！”
我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胡话，意识到了的时候甚至自己都感到害臊起来，尽管如此，应该传达到了吧。
爱丽丝停止了摇晃秋千，头下垂着，整齐的刘海把小巧的容貌掩盖住。清淡的月光像水一样把爱丽丝包裹起来，一点纹波都没有，过了许久，爱丽丝还是把头转向我这边，有些脸红。
我觉得这副景象十分圣神。
“……我……想”
对。
就是这个，想怎么样都行，想去猫咖啡店里待一天也没问题，想去书店把所有的书都买下来也没问题，想和人一起坐在树下吃打折的特价面包条也没问题。
所以不要顾及了，祈愿、愿望表达出来，就算是想要朗基努斯之枪也好，我也会从月亮上拿给你看。
“……想……请你把……纸屑扔………到…到垃圾桶……里。”
“……还有替……我还……一下羽……毛球。”
结果，还是这些微不足道，自己什么都获得不了的小事么。
最终我还是不知道爱丽丝的本音。
……么？
“然…然……后，”
爱丽丝停顿了一下，
“想交……朋…朋……友，和……你，还有……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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