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兰，试试这一身儿！”伊薇像往常一样来到我的房间，赠予我新的衣物。
今天她带来了一套漂亮的常礼服，有一条长裙搭配着轻薄的上衣，还有一件棉软温和的青灰色披肩。衣服色调呈偏灰的天蓝色，点点米黄丝带点缀其中；领口搭配着一圈精美的白色蕾丝花边；腰间系着一枚巨大的蝴蝶结；裙䙓修长，直拖到我的脚踝。“总是穿你的衣服，别人做的我可就看不上了～”我坐在梳妆台前仔细端详着身上的新装，无比合身。伊薇在我身后将我的银发高高盘起，挽成一个漂亮的发髻，就像待嫁的新娘。“只要你喜欢，我可以一辈子都做衣服给你穿...”我们面红耳赤，不约而同地笑了。
“好了！快站起来让我好好看看你。”她兴奋地叫道。
我站起身来走到房间中央，佯装优雅地转了一圈，险些没站稳脚跟—我在房间里通常是赤足活动的，地板之上常年铺设着一层气味芬芳的樟叶与薰衣草，都是从中土来到此地的商旅带来的；最上层还有一道松软的毯子，温暖干燥。伊薇哧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泪水从弯月似的笑眼中悄然滑落：“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姑娘！”
我知道，自己让伊薇回想起了不美好的过去，赶忙脱下新衣换回自己的行头。“不！请留着它，它是属于你的…”伊薇一边哭一边抗拒，我将衣服扔到一边，上前去抱住她，我们同时失去平衡跌坐在地上，伊薇在我的怀里不断地抽泣。“我没有机会再和你一起参加舞会了…”
我安慰道：“相信我，无论穿什么样的衣服，你都一样漂亮。”我没有撒谎，我见过伊薇最美的时刻，也将永远记住那一刻，她的美丽因为她的心灵而存在，而心灵是永远不会消亡的。我不在乎她变成什么样子，只想留在她身边。
真不敢相信，现在我连这么简单的权利都要放弃。
“伊薇，我们能谈谈吗？”
“嗯.”伊薇的回答有些迟疑，我突然的发问让她摸不着头脑。
“无论何时，我都希望你有一个更好的未来，你愿意相信我吗。”伊薇毫不犹豫地点头，然而我接下来说的话却摧毁了这份信任“如果我告诉你，这样的未来，并不存在于凯乌拉呢？。”
“你要赶我走？”伊薇的语调里充满惊恐。
“不是这样的！”我解释道，“我希望你对自己的命运做出一个负责任的选择。战争很快便会来临，留在桀寨对你来说太危险了，离开这里才是最好的选择。”
“我们一定要走吗？或许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呢？战争也许不会爆发...也许...”伊薇停顿片刻，意识到我的言下之意，瞬间慌了神，她的眼神开始涣散，如同天光在黄昏的刹那消逝，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心里溜走了“你不会走的，是吗？”
她话音刚落，我的头脑顷刻间便如纸张一般空白。我要做的事情是将自己从她的生活中驱离，说起来就像扫除屋椽上的融雪一样轻描淡写——我真的准备好了吗？。此前挖空心思想要用来劝解她的说辞全部脱力地拧在一起，如一条结实的绳链锁住舌根，无从启齿。我以为自己变得足够成熟了，能够得当地拿捏生命中的得失，最终却发现告别她远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痛苦斟酌中，我回想起了一个久远记忆中的梦境，梦中的场景一如我此时的处境，并且越发清晰起来，时刻提醒着我：有一些事情需要我去完成，在此之前，我无法离开凯乌拉。我呢喃着对她说道：“这座山上，有一些我无法逃避的东西等着我去发掘。很抱歉，我不能离开。可是你不同—这座村庄对你来说是一个累赘，你完全可以得到更加权威的肯定，没有必要生活在一群不理解你的人之间忍气吞声。在外面，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任何衣服，你会得到赏识还有褒奖；你值得拥有比现在更优越的生活。我不希望你的才华就此浪费在桀寨…”
啪！我话音未落，被一记耳光打断了讲话。这一击斩钉截铁，如钢铁般冰冷坚实。难以想象出自柔弱的伊薇之手。震惊之余我看到伊薇的怒容，唇齿死死相接在一起摩擦得玉齿嘶嘶作响、双目圆睁射出赤红的怒焰。她的呼吸短促无章，似乎时刻处于爆发边缘。17年来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脸上浮现出如此悲愤的神情。泪水闪烁着从她的眼眶滚落，划过优美的锁骨渗进衣襟，留下一道红褐色的泪痕，凄厉如铁锈。
“未来？你根本不知道我渴望什么样的未来！外面的人又了解我什么？我的作品、我的设计，来自我从小信奉的信条，这是属于凯乌拉的信条！所有的一切，源自我对这个地方的热爱，这份热爱又怎么会是那些养尊处优的贵族能够理解的？而现在他们企图夺走我的家乡，你却要让我离开？究竟是什么让你萌生了我需要离开的错觉？难道首先动摇的人不是你吗？成就我的，是这座山峰；是我的经历；我身边的朋友；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是你！”
这些话，完全出自我的意料之内。一旦做出决定，表面上弱不禁风的伊薇也能爆发出撼天动地的力量。不过听她亲口说出来，却夹杂着一丝酸楚的味道。对于之前的决定我突然间变的不那么肯定了。伊薇是了解我的，我成长道路上作出的一举一动全都被她看在眼里，我的摇摆不定使我注定平庸，没有像她一般坚定的信念去支持自己想做的事，永远只是一个在她的庇护下瑟瑟发抖的幼稚女孩。没有了她的包容，我要如何面对今后的生活呢？
又一次地，伊薇看穿了我的心思，就像一支使命必达的利箭，牵引着我的逻辑击穿我微薄的防备：“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曾对生命之树起誓—不会再让安塔克夺走任何所珍惜的事物。我已经选择了我自己的命运，哪怕阻挡在面前的是一场战争，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负责；可你呢？你是否为自己考虑过？为什么要为了迁就我而强迫自己去适应一种你不喜欢的生活？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都是因为有你，我才能成为今天的自己啊！我或许不是个坚强的人，但是我知道即使最坚强的人内心里也有一块脆弱的地方需要人来抚慰，我曾无比地渴望自己能成为属于你的那个人，可现在你却想让我离开。你要我做出选择？我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在心里做出了选择—除了你身边，我不会去任何地方。我不想要让自己认为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她推开我打开房门，毫不犹豫冲进大雪当中，飞舞的雪花瞬间淹没了她的身影。我颓坐在地上，伊薇未干的泪水还停留在我的肩头。头脑一片空白，花了很久我才从方才的场景里回过神来。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伊薇会生气？为什么她不愿意正视自己身上的光环？明明，做出最大牺牲的人是我啊……脸上灼热的痛感久久不褪去。思索了很久，也没有想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追出去，只是心底隐隐地觉得，我曾经熟悉的那个伊薇不见了。该死，我甚至都不知道那样的她是否真正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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