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扎里河河畔,画家查尔特的第二个画室内。
阿德里安·道尔一言不发地站在约翰·斯坦因面前,他曾与这个男人并肩作战,在阴暗中背靠着背厮杀如恶鬼,在不洁的血腥气息中共饮魔药与烈酒,他们并不算至交好友,工作结束后甚至没有太多交集,但他们也曾把生命与遗言托付给彼此,步入同一片黑暗战场,因为他们都是吸血鬼猎人。
现在,这个男人死了,跌坐在油画前,干枯的脸上还挂着一个熟悉的戏谑笑容,仿佛他胸口心脏处那块猩红,不是什么致命的创口而是女孩留下的一个吻。
许多年前,这个男人也喜欢这样笑,勾起嘴角叛逆地嗤笑世界,那时候约翰·斯坦因还是精瘦又优雅的年轻有为好猎人——“笑面的斩影者”,靠着这个很有味道的笑容勾走了不知多少漂亮的无知女性的心。
但这世界上又哪有稳赚不赔的牌局,人总会遇上自己的宿命,所以他才会在一个破落贵族女孩那赔上了自己的心,再也无法放下无法飞走,最终还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女儿;
所以他才会在一次猎杀中被感情牵扯,犯下了不该他犯下的错误,被魔药彻底摧毁了身体;
所以他才会拖着那副连卡努都无法修复的身躯,回到了这座他无法忘怀的城市,用最后的力量守护他最后的光明;
所以他才会那么快地老去,无法突破陷阱,无法撕碎对手,;
所以他才会……死在这。
道尔注视着这个男人,把战友最后的容颜刻在心底,然后他闭上眼,唤醒脑海中永燃的烈焰,洒出一片火海为老朋友送葬。
“不!!”在他身后,早已泪流满面的艾德琳嘶哑地尖叫着,甚至想扑到烈焰之中,幸好茉莉从背后抱住了她。
“艾德琳·斯坦因,冷静一点!”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如果当初不是我赌气跟他说我绝不会离开卡普诺……”女孩彻底泣不成声,茉莉紧紧地抱着她,任凭泪水打湿两人的衣裳。
“约翰的身体因魔药受过不可逆的伤,再过不久他的遗体就会变得惨不忍睹,还是让他最后留给我们的印象帅气一点吧,毕竟他生前还挺在意自己形象的。”无声的燃烧之后,空余一地灰烬,道尔转头离开,向着屋外的夜幕走去。
“遗体上的线索怎么办?比如那颗致命的子弹。”擦身而过时,茉莉轻声问。
“它不会留下有用的线索,就好像我们在这找不到一丝血迹一样。而且杀死约翰的不是普通的子弹,他的心脏并非是被贯穿而是因负压破碎,身上所有的血都是从伤口处被抽离的,也没有留下法术波动。没有人能追查这样一颗子弹。”
从头到尾,他的语气都平静得让人害怕。
屋外,突如其来的暴雨还在泼洒,无数的雨滴落下,流淌过这座城市,汇入马扎里河和艾尔河,等待着某个时刻,化为奔腾的狂潮。
道尔撑起一把不吉的黑伞,踏入雨夜。
马修斯和茉莉对视了一眼后,追向他的师傅。
…………
约瑟坎贝尔山附近的酒馆,平时的客人大都是矿工,部分矿区停运,来喝酒的人也少了很多,连贩卖的酒液品级也降低了。
吧台里,老板好奇地看着眼前的客人,那是一个从入夜坐到现在的男人,身材匀称,茶色头发比流浪狗身上的毛还要散乱,脸上唯一的特点大概就是微挺的鼻梁和遮住一只眼睛的皮质眼罩,倒是衣着古怪得出奇,他穿着一身破烂外衣,黝黑的衣料里混杂丝络,分不清是皮是布,身影颇有些凄凉。
但那柄直刀呢?去了哪里?
本来应该只进行观察的老板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他旁敲侧击地问道:“客人,你已经喝光了店里一木桶的啤酒了,是时候该付钱了吧。”
男子无奈地苦笑,又喝了一口浑浊的啤酒,说道:“再等等吧,这笔账我付不了。”
“在伟大帝国的疆界里,没有喝酒不付钱的道理。”
“我在等人,记在等会那人的账上。”
面对这近乎于无赖的发言,老板却点了点头坐下了。
不一会,协会首领等待的冤大头果然到了,从门口进来了一个浑身湿透、眼瞳灰蓝的男人,他的裤脚上满是污泥,不顾周围人厌恶的目光,他径直地走到吧台前,把一条同样沾满污泥的东西拍到吧台上。
泥块散开,露出一把宽厚的、条铁般的直刀。
“你的刀,我在门口看到的。”语气生硬。
“这不是刀,是‘大地之牙’。”
旁听到这句话的老板勉强地笑了笑,也端起一杯啤酒,食指与尾指勾成一个环,酒馆中的一切都开始“后退”,构建出一个独立的私密空间,埃里克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秘密,但帝国可不敢。
道尔也愣了愣,他之前竟然没注意到这位高阶施法者。
“先帮我把酒钱付了吧,然后再说你想说的。”
这不是命令,而是愁苦的请求。
道尔扫了一眼价格表,放下一桶加一杯啤酒的酒钱,轻车熟路地为自己也端了一杯酒。
学着埃里克的姿势,略显浑浊的酒液灌入喉咙,道尔轻轻地咳嗽了两声,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我故乡那里,人死后,只会有一个人为他送葬,而完成了这件事的人,需要请其余的人一顿饭或是一顿酒。”
“……为什么?”闷头喝下一杯后,脸烧得通红的道尔再度开口。
“一是方便,可以节省时间,二是出于人性的矛盾,我们希望有些东西被继承,却不希望被瓜分。”
“听起来像是食人部落的习俗。”
“也许吧,但其实对于我来说,已经死去的东西没有区别。”
“包括约翰吗·斯坦因吗?”
“这是一个死人的名字,但不是那堆灰烬的名字。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道尔,维持你的理智,怒火没有意义。”
吧台后的老板无奈地又掐了一个法决,骤然升起的高温几乎快把他的胡子点着了。
“你一开始就知道,在卡普诺,目标不只一个,你和我们追猎的根本就是不同的猎物,对吗?”
“是。”
“魔药和符文都可以交由他‘人’,使用古老的附魔技巧可以‘模糊’它生存的时代,你所追捕的那只吸血鬼从来都没有自己动手过,所以你到现在都仅仅与它进行过一次隔空交锋,对吗?”
“是,我还没抓住他。”
“你的感知域在受干扰的情况下都可以覆盖大半个卡普诺,这也就意味着,你可以找到在卡普诺城镇里汲取血液的吸血鬼——那枚动手的棋子,对吗!?”
“是。”
狂涌的烈焰,平息了,但没有消失。烈火隐没入道尔的身躯,在他的血脉中流淌肆虐,等待着彻底的爆发与咆哮。
“为什么不先把凶手抓住?”他幽幽地问,这个平淡的问句下,是七条人命的分量。
“因为我承受不起这么做的代价。”埃里克昂首,饮尽浊酒,他承受着这份苦涩与重量,这也是猎人的责任与宿命,他反问道,“你知道今天的事件,源何而起吗?”
没等到道尔回答,埃里克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之前对卡普诺黑帮进行调查的时候,你们行动受阻,我出手了一次,还记得吗?”
“……”道尔愣住了,他隐约明白了什么。
“卡普诺的水很深,那一次,我的气息被捕捉到了,猎物得到了一次‘先攻’的机会。今天,他用掉了这次机会,提前布下陷阱阻绝了我的感知域,让他的‘棋子’借机在阴影中杀掉了约翰。猎人与猎物的立场,从来都不是一成不变的。我不敢冒险,去赌那枚棋子会把我带向何方。”
“你这次,到底在追猎什么东西?”
“你不是早知道了吗?”
“什么?”
“教堂的天顶画,记述着神明承认的故事,所以拥有着神圣的力量。查尔特的十三幅油画,本应与那些故事无关,但某种存在承认了这十三个黑暗狂想,于是这些画也有了力量。与这些画相配的灵魂成了祭品,卡普诺的死亡祭祀,就此展开。我来到此地,就是为了杀掉他,即便我可能因此而死。”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埃里克苦笑了一声,他语气苍凉地开口道:“有时候人们只想要真相,却不知道自己或是他人能否承受。道尔,你还记得约翰·斯坦因对这座城市说过什么吗?”
道尔攥紧了拳头,他当然不会忘记警察局长约翰曾说过的那件事,也不会预料不到接下来的老旧悲剧,更不会不明白将要发生的惨剧因何而起。
但这并非吸血鬼猎人之间相互隐瞒消息的理由。
“它需要凡人的祭祀,也就意味它的力量还未完全恢复。埃里克,这不是你一个人的猎杀!如果你早点把这些信息告诉我们,我们可以用更好的方式来解决它和它的棋子!”
埃里克摇了摇头,说:“你不明白。”
“我倒觉得道尔先生说的不错。”一直坐在吧台后的旁听者也插入了谈话,酒吧老板把杯里压根没喝过的酒倒入次元口袋,左手轻轻一抚,木质的吧台如书页般绽开,解放出内里晶莹剔透的法术结构,“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约书亚,曾于帝国王立图书馆任职馆长七年,主攻法术的‘流动’和‘构型’。如果这次的猎杀埃里克先生所言属实,并乐意与我们共享信息,帝国也愿意全力为你们提供支援——包括施法者战团的支援。”
作为代表帝国驻守于此地的守夜人,大法师约书亚不可能对埃里克口中的那个“猎物”视而不见。
或者说,既然他听到了这个消息,就不能再把猎人和吸血鬼们当做不存在。
一想到这,约书亚不仅对埃里克多了几分钦佩,对于吸血鬼猎人协会,帝国内许多性质特殊的贵族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这个半隐世的暴力组织与帝国的关系也处于十分微妙的平衡状态。而今天,除了单纯的力量之外,埃里克表现出了他的政治智慧,这场无法拒绝的“场地租借”极有可能成为协会和帝国合作的开端,因为一个共同的敌人。
思绪一转而逝,埃里克还在沉默,对此约书亚也表示理解,他抛出了施法者战团的筹码,提出的“共享信息”也不是简单的条件,想必协会首领埃里克也会细细斟酌。
终于,一分钟后,埃里克开口了。
“我说过了,这次猎杀,我可能会死。”
埃里克的声音苦涩、苍凉,如一条流淌过无尽苦水、如今只余流沙的河,道不尽的沧桑。
约书亚和道尔都愣住了,前者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后者则是震惊。
下一刻,埃里克给出了他的解释。
约书亚表情瞬间僵硬,手底下晶莹剔透的法术雏形如藤蔓般交错,狂野生长,构型成一把长枪,更多的法术不自觉地疯狂外流,散入空间。
道尔的瞳仁收缩,他浑身的肌肉绷紧,斑斓又灼热的纹案在身上浮现、流淌,在刹那间撕碎了单薄的上衣,不该出现在伪装者身上的熊熊烈焰与暴烈杀意狂涌而出——他现在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本能。
在他们面前,大地之牙的“鞘”被推开少许,露出一点点不怎么锋利的古朴刀刃。
所有的感官与预警法术都没有发出警报,但他们的“生命”亲自感受到了危险——无法逃避的危险。
没有多余的动作与言语,埃里克仅仅是拿起武器,起身向道尔背后的门走去,但约书亚已是惊骇欲绝,他亲手激活的数以百计的法阵与结界瞬间被彻底“阻绝”,一个法师在自己“制造”的空间里成了“瞎子”。
埃里克与阿德里安·道尔擦肩而过,火焰就此熄灭,斑驳的炎纹如失温的熔岩般凝固、剥落,消散在空气中。
他被那些山巅上的存在称为“刃下尽灭”后,再无“存在”敢于踏入大地之牙能“处置”的空间内。
埃里克来到这里,仅仅是出于对战友的哀悼和对一个国家基本的尊重,过来告诉他们这次的对手是什么样的存在。他花费了一分钟,仅仅是为了思考一个简洁有效的回答。
“约书亚,不要再在卡普诺境内施法了,更不要邀请那些施法者。”善意的提醒下,大法师约书亚的眼睛开始流血,几天前开始他就感觉与卡普诺内的元素沟通时略有迟滞,但直到现在他才知道那不知原因的小小迟滞意味着什么。
这确实不是埃里克一个人的猎杀,因为要和他一同面对挑战的,还有卡普诺这座人类城市。
“如果你感知到了约翰即将面临的死亡,你会从约瑟坎贝尔山直接奔袭到马扎里河畔吗?”燃尽的杀意如死灰一般堆积在他心中,但道尔还是挣扎着问出了这个问题。
酒馆门前的最后一步,埃里克回答道:“不会,虽然我会试着通知你们。”
然后他走了。
…………
黑夜、狂雨,无灯的街巷,一切都是如此模糊。
马修斯正走在卡普诺的街头上,道尔就在他前面。
一路上,师徒二人都一言不发,冰冷的雨水落下又溅起,随着风散落横飞,渐渐打湿了两人身上单薄的衣物。
马修斯一直保持着沉默,他隐约记得自己有些话想说,又好像没有,他张开嘴,却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四周的黑暗与狂流仿佛在收拢聚合,葬礼还在继续,风和雨共奏着单调又凄厉的安魂曲,而他们就在走在死者生前走过的路上,与亡魂同行。
压抑的气氛和幽邃的回忆侵蚀着年轻猎人的勇气,原本清晰的两个人的脚步声不再清晰,稳定的音变得沉重又杂乱,突然被风吹起的雨滴让马修斯不得不闭上眼。
待到冰冷的水液流走,眼皮重新睁开,他看到,一队陌生人走在他的面前,没有撑伞,那个熟悉的硕大身影走在最前方,离活着的马修斯最远的地方。
这队行人,有的身影熟悉有的陌生,有的身形挺立有的步履蹒跚,他们行于幽暗的雨夜街头,任冷雨浇入身体,任双脚踏入水坑,如一群行尸走肉。
他跟着他们前进。
马修斯努力地睁大眼睛,借着亮起的闪电,他认出来了,这队人影其实都穿着同款的、卡普诺的标准警察制服,只是衣服上有着大片大片的奇怪污渍,才让他一开始没认出衣服的样式。
步入一个转角时,距离拉近了,马修斯伸出手试图拉住一个熟悉的身影。
“瓦伦提诺?这是……”
马修斯的手从人影的右手袖子处一穿而过,就如试图抓住烟雾一般徒劳。
他只抓到一块滑腻的“污渍”。
马修斯怔怔地低下头,看向手中的一片模糊,这熟悉的手感唤起了他不可能忘却的记忆,年轻的猎人突然明白他看到了什么。
这就是,歧路。
一只手拍在他的肩膀处,马修斯抬起头,眼前没有什么街道的转角,只有一条别无选择的直道,他的手里也只有伞和冰冷的雨水,道尔的手就按在他肩膀上,带着生人的气息。
马修斯转过身去。
“…师傅……你刚才去哪了?”马修斯吐出第一个词时是如此艰难,他用了许久才重新习惯这里的空气。
“我一直走在前面。”道尔看着自己徒弟的眼睛,回答道,“只是你没看到。”
莫名地,马修斯又打了个寒颤。
道尔把手中较大的黑伞抛给自己脆弱的徒弟,任凭冷雨浇湿他的头发与衣衫,他看向远方,随意地说道:“约翰的死,既是偶然,也是必然。”
马修斯不知作何回应。
“在艾德琳的问题上,约翰骗过了所有人,但他忘了,她身上流着他一半的血脉,而我们的对手是它们,人类的隐瞒方式不过是愚蠢的自我安慰。狡诈的老狼露出了他的柔软腹部,故事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即便今天去画室的是我和茉莉,也会有下一场谋杀等着他。”
“……需要去保护艾德琳吗?吸血鬼的威胁姑且不论,接下来卡普诺很可能会有严重的动荡,我们起码得对他有个交代吧。”
“我的意思是,保护好你自己。”
闪电亮起,照亮了街道,本应拐进另一条路离去的那队人就站在道尔身后,默默看着师徒二人。
“啊啊啊!……”
雷声轰然响起,终于把马修斯拉回了现实,他睁开眼,面前是旅店简陋却温馨的室内布置,身上衣服干爽,只是被浇了一裤子的墨水让他很不舒服——他趴下时弄倒了墨水瓶。
马修斯无奈地抓了抓头发,起身去寻找干裤子,却不小心撞倒了靠着书桌旁的什么东西。
那是一柄大黑伞,倒下时还发出了玻璃碰撞声。
…………
月光下,艾尔河畔,道尔独自行走在回旅馆的路上,雨水重新打湿了他借来的上衣。
路过一棵足以遮雨的大树时,道尔停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包裹,打开来检查了一下。
里面是一根大拇指的断指,带着老茧,断口看起来是被由内而外炸开的。
他对茉莉撒了谎。
埃里克说得对,有些真相,是需要去承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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