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忻按下大铁门边的电铃,又向后灵巧地一跳面对摄像头。片刻之后,对讲面板上响起一个浑厚的声音:
“是谁啊?”
“是我,张阿姨!”程忻笑着回答。
“诶呀!是小程来了啊!你等下,我这就下来给你开门。”
一位护工打扮的中年妇女急匆匆地出现了,她戴着发帽和口罩,两只手上还套着清洁护臂。她一面走,一面教训着身后一位肥头大耳,正用毛巾擦着汗的短胡子中年人:
“那种东西以后不要拿过来听见没有?不然不让你进来了报警了!”
“千万别,我本来只是送茶叶的。”中年人慌慌张张地解释着,“是他要我带的……”
那妇女看见程忻,挑起的眉毛顿时放松了。
“乖乖!小程你不是已经干完了吗?”张阿姨兴奋地打开大门,“哟,还带了个小帅哥?男朋友?”
程忻不好意思地瞥了我一眼,笑着说:
“这位是我同学。今天他来做志愿者,我就陪他一起。”
那个大汗淋漓的男人和我擦肩而过,我瞥了他一眼,又对张阿姨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跟着程忻的步伐,跨入了养老院。
大厅里摆着一台半新的平板液晶电视,正在播放某出传统戏曲:锣鼓一路敲响,大风扇在一旁呼啸着摇头,没开的立式空调上睡着一只黄猫。凉椅和木质沙发上的几个老人看见我和程忻进来,视线齐刷刷地集中在我们身上,却没人说一句话。
程忻笑着朝一个坐在过道藤椅上的老人招手。
“曹爷爷早啊!”
他头戴八角帽,穿着蓝色的旧中山装,弯曲着脊背,两只手搭在有四角支架的拐杖上,回答程忻甜美的问好只有微微抬起的下巴——他的右眼上结着一层翳。
我从曹爷爷身边走过,他嘴里突然大声嘟囔了一句。
“什么?”我几乎吓了一跳,停下脚步回头,小心翼翼地问道。
可曹伯却吧咂着嘴,又低下头,好似闭目养神状。
“别理他。”张阿姨的叫声从前面传来。只见她口罩包着的下巴微微一扬,用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他这里不好使。”
进了办公室,张阿姨递给我们一人一个口罩还有一件红背心。
“一会快到饭点了,那几位夫人这两天又开始不吃饭,刚好小程你再去喂下。”
程忻点点头,熟练地系上自己的红背心,把自己的长发扎成干净利落的马尾,转身又帮有些手足无措的我穿在身上。
“你怎么知道这里的?”我轻声问她。
“小鹭有个表亲,她奶奶以前住在这里。”口罩上那双灵动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在她去世之前。”
我的第一项任务被安排在洗衣间,经过高压蒸汽消毒过的衣物要拉到院子里晾干。我把一张白色的床单甩到晾衣绳上,发现上面有一大滩淡淡的浅褐色污痕,我指着那问一旁一同工作的护工,他回答我:
“本来以为活蹦乱跳个老家伙,半个月前晚上突然走的,谁也没想到。第二天发现的时候……都流出来了。洗不掉。”
他不想直接说出那些字眼,只用手指在空中做着无意义的比划。
没人在意吗?我回头看看那摊污迹又问道。
“有什么所谓!反正也不臭,消了好多次毒了——”
*
护工们的午饭时间比住户的饭点要晚。 我进入食堂时,护工们已经围坐在电视机前,观赏着角落镶着金字标题的国产电视剧,不时发出哄笑。
我打了饭,在食堂另一端的桌子坐下。碗里装着煮的稀烂的冬瓜煲猪肉和蒸水蛋。老人们不能吃带硬物的菜。
我尝了一口。还没我自己做的好吃。
我把筷子用力**冬瓜,耳边响起了脚步声——程忻端着饭来到我身边,拉开凳子坐下,取下一边耳朵上的口罩。我看着她愣了愣。
“你的衣服——”
“怪我,方婆婆一口气没舒顺就吐出来了。”程忻舀起一口饭送进嘴里,“只能今晚回去再洗了。”
“这真是个可怕的地方。”
程忻停止了咀嚼,睁大眼转头看了看我——我一下子觉得自己又说错话了。
可程忻却微笑了起来,“果然是李哲同学你。”
我正呆着思考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程忻又边吃边说了起来。
“是啊,这里很可怕。但却真实存在着。”
她用勺子把菜和饭搅在一起。
“想过吗?我们以后也会老,也许也会到这样的地方来。”
“那我真诚地祝愿,在那天到来之前,我已经死去——”
程忻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我。
“在这里没关系,但在老人们面前可别说啊。他们很忌讳的。”
“……可以想像。”
“对不起,李哲同学。明明说是报答你,却带你到这种可怕的地方。”程忻真诚地说,“不过,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叫你来吗?”
我只能茫然摇摇头。
“因为你很善良啊。”话音刚落,程忻突然有些紧张,“当然不是说其他同学不善良,但是——李哲同学不会埋怨我吧。”
“当然不会……我只是,感觉很复杂。”
就算不在这我也只会经历更多自己内心的痛苦。
“那就好。”程忻放松地笑了,“是啊,社区服务明明可以去公园或者图书馆,为什么偏偏选择这里?我想,是因为老人们很孤单,所以想要帮帮他们吧。我妈妈总是说我有太好心的毛病,这次可把李哲同学也拖下水了。”
“程忻,你怎么知道我很善良?”
程忻显然没有想到我会回顾这个问题,我也没想到。最近总是脱口而出。真差劲。
“因为……印象里就是如此啊,李哲同学总是很无私地帮助别人。”她有些支吾,“就比如说白羽雪同学的事?”
“但假如是有私的呢?”我放任着自己的恶意逼问程忻,“你并不知道我是不是出于某种满足自己的目的才去做——”
“难道你和白羽雪同学真的在秘密交往吗?!”
程忻脸上生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有些哭笑不得,“比如,假设我是个窥私癖,帮助别人只是想知道一些本不该知道的事……”
程忻眉头紧锁,认真地思考起来。
“那你知道这些事情,会伤害到别人吗?”
刹那间,我仿佛回到了那个雨天,程忻被雨浸湿,泪和雨混在一起:她唤着伊铃的名字,大叫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错,而我捧住她的脸——
护工们的又一阵哄笑把我拉回了现实。
“我不知道——我希望没有。”我看着程忻的眼睛,“有一个人,她不知道我帮过她,她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你还是帮了她啊,就把这件事藏在心里吧。”程忻轻轻碰了我一下,又笑了起来,“李哲同学是有故事的人。真好奇啊,不过不能说吧?”
我微微挑起嘴角,“是啊,不能说。”
我们就这么默默地坐着,看着护工们一笑再笑。我想起这似乎是我和程忻第二次单独坐在一起。
“所以李哲同学正在和司马月华同学交往吗?”
我猛地转向程忻——她还在吃着,眼睛时不时瞄向角落里的电视——可当她片刻后发现我还在注视着她,一时愣住了。
“我是不是问太多了?”
“我没有在和司马月华交往。而且我现在不太想听到这个名字了。”我盯着程忻,“为什么问这个?”
“好奇而已。”程忻耸耸肩,轻松地笑笑,“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的脑袋“嗡”一声鸣叫起来。
不要相信幻觉。
“没有。”我深吸一口气苦笑起来,“我要是喜欢上谁,那人就倒大霉了。”
“原来如此……”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要问回程忻这个问题吗?这个时候应该这么做的才对吧?
算了,也不会有什么差别的——
“喂!方老太又吐了!”
门外传来一声叫喊,程忻朝我满怀歉意地一笑,赶忙戴上口罩,起身跟着两个护工朝那求援者奔去。
*
事情很明显,所谓的志愿社区服务,对我来说不过是去无偿地从事那些护工们有偿从事的劳动。也许是因为平时的表情看上去并不太招人喜欢,我下午也没有被安排去陪侍哪位跃跃欲吐的长者,而是擎着一只扫把,从一楼的走廊开始,一路向上层清扫。
每当我路过一个敞开的房们,房内总有那么一两个或卧或坐的老人伸直脖子遥望,我偶尔也会停下手中的动作,静静地与他们对视,没有一点言语。
从二楼开始一直到顶楼,走廊的护墙上都安装了一路延伸到天花板的金属围栏,显然是担心发生什么不必要的意外——可又能发生什么呢?自觉走进这里的人,难道还有力气去寻找别的出路吗?
我望向被铁栏分割的天空,就像是从一个笼子里朝外望去:充满活力的空气都从这空隙中溜走了,留下的只有成块的衰败……
“唉,小李啊,以后你展翅高飞了,可要照顾好自己啊。”
这声音熟悉的吓人——我转过头,惊奇地发现老刘正站在不远处的走廊上,不舍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竹质鸟笼——笼内一只玲珑青鸟正左右扑腾着翅膀——张阿姨站在一旁,像是安慰着,又像是在催促。
老刘不耐烦地甩了甩肩膀,打开笼门,看着那只名叫“小李”的青鸟欢快地消失在蓝天里,许久没有移开视线。
“老刘!”我有些激动地叫了一声。老刘转过身,看着我愣了愣。我拉下口罩,“是我啊。”
“噢。小李啊。”他略显意外地张了张嘴,“来得正好,你进来吧。”
他随便一挥手,转身撇开只有他门前才有的门帘,提着鸟笼一瘸一拐地进了屋。我茫然地踱到门前,却被张阿姨一把按住。
“小李,你认识他?那敢情好,以后你就不要干别的事,把他看好了。老家伙精神不稳定,脾气怪,平常人连门都进不得——”
我挑起门帘漫步进屋,瞬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和其他房间的空洞单调截然相反,这里的每一处空间几乎都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成排的书柜摆在墙边,茶叶还单立了一个柜子,挂画和字幅布满墙面,房间中央横着一张嵌着大理石瓷面的大写字桌,一端摆上了成套的茶台茶具。
“喝。”
老刘向着身后随意一指,声音里有气无力,面朝墙面,懒洋洋地侧躺在铺着竹席的床上,。
我抬起桌上早已盛好茶的一个青花瓷杯,一饮而尽。
“怎么样?”老刘仍躺着,有些期待地问。
“清甜。”
“可是我最得意的收藏。”
他声音里有些炫耀,挪了挪身子仰面而卧,又有些怨恨地自言自语道。
“担心什么禽流感,连鸟都不让我养……呵!我这两天腿脚不利索,本来想拉出去遛……“
“老刘。“我打断他,”见到你真好。“
“好啊。我好,你也好。“他疲惫地笑笑,“对了,之前答应你的书,你去柜子上拿吧,第二排最右边开始找……对,就是那里。”
我按着他的指示,搜出一本《解体概要》。
“这本书你一定会喜欢,可惜我碰到的时候已经太老啦!但你可不能拿走,得坐在我这读。不过还是先办正事,你是来做志愿者的吧?那这间屋子就拜托你收拾一遍了,看着没用的就丢掉,我一个人老是狠不下心。”
我转头看了看:书架上积着厚厚的灰尘,没洗的墨缸摆在地上,填着各色杂物的纸箱堆满墙角,还有些装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的瓶瓶罐罐……
没两天绝对干不完。
“我可不是来给你做钟点工的。”我平静地说。
“服务老人嘛,和你在外面扫地有什么差别?你动手,我给你泡茶,这样可好?”
他没等我回话,便兴奋地弹坐起来,熟练地冲洗茶具,加水煮热,夹出茶丝……不一会儿,一壶上好的浓茶便冲泡出来。他满上我喝的那个小杯子,剩下的全都倒进自己一个大瓷杯——他又取出一个装着液体的透明小瓶,用瓶盖自带的滴管,往他自己的茶杯里滴上一滴。
“那是什么?”我笑着问,“我可是第一次见这种喝法。”
“茶油。”他一本正经地说,“只有我才这么喝。”
“让我试试。”
“这可不成!“他赶忙把瓶子藏进怀里,“你还太小,不懂其中的奥妙……这是留给我自己的。”
我再度举杯一饮而尽,甘甜的茶水淌入喉咙,我脸上的微笑渐渐凝固。
胸口又痛了起来,记忆的黑洞隐隐浮现——我想起了我几天前想要和老刘说的话,想起了那些全部充满挣扎的夜——我终于可以道出一切了,我马上就会得到解脱。
可我又毫无理由地害怕起来,我冲到了终点线前,只敢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
“老刘,我一直想问你,”我拿捏着字眼问道,“如果,一个人有一段极其痛苦的记忆,却不能告诉别人……”
“问得好!这事我有自己的办法!”
老刘拿起靠在床头的吉他,慵懒地躺回床上,手里不紧不慢地一气乱拨,半眯着眼,痴笑着望着天花板:
“我儿子在外面留学,在海边买了一幢大房子,很快就要把我接过去了。你们大伙都看好了,我马上就要离开这个笼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
走出养老院大门时已是傍晚,地平线上罕见地挂着火烧云,但我已经筋疲力尽,无力去欣赏;程忻也是一样,微弱的喘息和被汗水浸湿的发梢见证了她整日的劳累,但她一如既往地坚持着自己优雅的姿态,只是侧头微微一笑,伸出手指向天空:
“看!真漂亮!”
“嗯。”我有些心不在焉地答道,“是啊。”
我的心中一团乱麻。
直到最后还是没能向老刘倾诉我的秘密。他一直开着疯疯癫癫的玩笑,尔后又径自昏昏睡去,我根本插不上嘴,只能一人蹑手蹑脚地替他收拾房间。
我是一个有病的人……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我是一个不知羞耻的人,我还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
“李哲同学?”程忻的笑语把我唤醒,“该回家了。”
我们乘上地铁,在繁忙的城区底下快速穿行,列车上几乎已经没有空位,我和程忻被逼着站在车门边。路上她问起我认识老刘的事,我便如实告诉她,除去那些让我煎熬的部分。程忻听了,脸上掠过一丝欣慰。
“自从他夫人六年前因为白血病去世之后,刘爷爷就一直孤身一人住在院里。所以李哲同学能和他成为朋友真是太好了。”
我不忍直视她那诚挚的笑容,把头撇向窗外黑暗的隧道。
列车开始进站减速,许多人没站稳都险些摔倒——程忻也一不留神扑到我的肩上。
“对不起!”
程忻窘迫的声音在我耳旁响起,我没想太多,只是随意地摇摇头——可肩上那股力量没有松开,我刚察觉到异样,一个从未听过的轻柔声音便在耳边响起。
“为什么……不看我呢?”那声音里夹杂着失落,“一直以为是因为你在和司马月华同学交往,可是你却说没有……”
我惊愕地转过视线:程忻靠在我肩上的额头渐渐抬起,露出她那略带哀伤的笑容。
“可能是因为我不够优秀吧?所以才会总是回避我的视线。”
列车停稳,警铃声滴滴地响了起来,车门打开,程忻一步踏上月台,转身面向我,人流从我们身边涌过,像洪水蹂躏着我脆弱的心弦。
“心里明明有个声音告诉我,李哲同学是喜欢我的,现实却不是这样……但是,我还是想说——”
警铃声又响了起来。程忻的眼眶里填满泪水。
“我喜欢李哲同学!”
——世界颤抖了,白色的暴风雪淹没了我的身体,将我冰冻其中。
不要相信幻觉。
——我愣在那里,雪白的车门逐渐闭合。
不要相信幻觉!
车门夹在我伸出的手臂上,又蜂鸣着打开,我却没有一点痛感——我向前一步跨上月台,扶上程忻的肩膀,深吸一口气:
“程忻,我一直都喜欢你!”
她先是愣在那里,渐渐浑身颤抖起来,双手捂上面庞,我可以看见泪水从指缝间滑落——她慢慢放下双手,被浸湿的已是幸福的笑容:
“一起去……喝杯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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