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有病的人……我是个懦弱的人,我是个不知羞耻的人。我觉得我的神经有病,却从没去医院检查过,因为我知道这病的根源不在于某种药物可以调节的结构,而是那不可捉摸的记忆——那种人赖以自豪,以此区分自己和三叶虫,却殊不知是诅咒的高贵品质。
在清晨和夜里我常会惊醒,全都是因为同一个梦境:我站在学校广场前的大台阶上,天上下着暴雨,遮盖着时间的面貌。我的面前是一个硕大的乌黑泥坑,泥坑里的那个人有着和我相同的相貌,和我穿着同样的衣裳——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他身上有一种令人作呕的腐味,我从中闻出了自己身上已经消逝的光阴,还有其中全部的幼稚与狂妄。更让人怒不可遏的是他那恐惧的目光,里面透出一丝单纯的自负,一种“我已经从这个世界中脱离”的洋洋得意——我不断地把他击倒在地,看着他躺在泥水里,在我的猛踢下左右打滚。我可能踢到了他的肾。最终他一动不动,彻底地死去了,现在的我消灭了过去的我。可紧接着,背后响起了脚步声——另一个我出现了,他穿着那件黑色雨衣,手里拿着一只手枪。我一眼便看透这是未来的我,我马上也要倒在泥坑里,像头死猪一样。这时,未来的我举枪便对准我的脑袋……
然后我就会醒。
每当我醒来时,我的眼中总是充满了泪水:并非因为我对一次次杀死自己这件事感到恐惧,梦这个现象本身所勾起对一系列思绪就足以令我悲怆。我的一生就是在不断地逃避,从本能逃避到清醒中后,睡眠也曾是我的避风港。可当这梦境也变成了压力的源泉时,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无路可去——不,并非是无路可去,我时常受到终结的诱惑。走在走廊上,我时常幻想着自己从护栏上跃下;瞥见厨房里的一把尖刀,下一秒那刀尖便仿佛已经刺入了心脏;还有拐角大巴没刹住车,头顶广告牌被风吹落,早餐摊煤气罐突然爆炸……
这些曾经都是很不错的消遣,因为那时我的心中悬着一根细线:我知道我不会死,至少不会主动去死,所以我可以任自己的想象去无限逼近,却始终不会跃过那条界限。我曾经享受着这股克制的放纵,但如今这些念头也只够我熬过几个瞬间,因为只要那想法在心中停留的稍微久一点,我便会陷入失控的恐慌——在另一些夜里,我被夹在痛苦的清醒与更痛苦的失眠之中:眼睛睁开,我的头又痛又晕,恨不得马上失去意识,可只要一躺下,闭上双眼,千百个念头便朝我涌来,眼前无数个扭曲的画面搅在一起,冲击着我脆弱的神经;于是我又猛地睁开眼,翻身,在黑暗的客厅里兜圈,马路对面爱情旅馆五彩缤纷的霓虹灯照在身上;我的头又痛了起来——胸闷,心跳加速,头晕,浑身冒冷汗,肠子里塞进一个不断膨胀的石块——我深知那条界限不在了,我想要大叫,一切都真的有可能发生。我真的有可能会杀死自己,只要这一切可以终结……
但我仍没有死。
是的,那一个痛苦的念头就足以叫我头晕,胸痛,喘不过气,浑身冒冷汗,肚子里的石头越来越沉,以至于我时常怀疑是胃用酸液蚀透了自己,还迫不及待地要解放其他器官……我知道我可以选择结束这一切——但这恰恰变成了使生活可以忍受的最后一张王牌: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离去!从来不是我需要生活,是这个世界需要我!您换另一个人来活吧,我不过啦!呼吸,进食,还有新陈代谢的特权,统统奉还给你!因为我手里捏着虚无的种子,要是把我逼急了,就从舞台边缘跳下去,连声告别也不留下,因为再不会有任何事情与我相关。不过这一切从我口中说出来,不过是一个正在接受凌迟的死囚,炫耀着从自己身上割下的第三千三百五十八片肉:哈,您瞧,我还没有死,还能承得住第三千三百五十九刀……
我对自己的不知羞耻感到震惊。
我对自己的不知羞耻感到震惊。也许有人会以为我的痛苦总是围绕着那一张张面孔,甚至连我自己也都曾这样说:你会记住这一天的这个时刻,你会记得这幅面孔,从此今生的每一天它们都会环绕着你。但我没有,事实是我极少想起伊铃那窒息的脸庞亦或是吴君炸开的脑壳,就像我极少去想我昨天上午吃的早饭……更不要提那些寄希望于我之人,我不仅要忘记他们,甚至还生出最恶毒的责怪:都是你们自己的错,我只是一个小人,可从来没有说要拯救谁!那眼泪和誓言,只是逢场作戏罢了,没错,逢场作戏。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接通母亲的电话的,每次她问我还好吗,我都会很心不在焉地回答:嗯,还好啊。她问我,学校里有什么有趣的事吗?我说:还能有什么事?就那样。她又问,最近有没有不高兴,有的话要说出来。我竟然能信誓旦旦地否定,甚至连头都摇了起来。可是一挂断电话,那股感觉便回来了,房间的四壁都像我压来——
我想起了刚上小学时看的电视节目:一出舞台剧,剧里有个男人正在柳树旁绕圈,踌躇着自己要不要上吊——他一会儿点燃一支烟,皱着眉摇摇头,一会儿双手又握上了绳套,背景音乐的老式乐曲唱的是这个男人生意破产,老婆跟人跑了,就连小女儿也不认他这个亲爹……十几年前的那天晚上,我躺在被窝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脑子里不断地重复着那个男人抽烟摇头,又时不时回头看看绳索的那个画面。但那时我其实很快乐——我想象着自己是那个男人,我希望我死的时候,身边也能响起凄凉的音乐,述说我一生的悲惨——眼泪源自幸福的喜悦,这就是我幼时的天真,如果真有哪一个过去的瞬间叫我感叹,那个在被窝里啜泣的夜晚便是我想要回到的时光。
我并非没有想过清空大脑,变成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和同龄人一起讨论午餐的选择还有隔壁班女生的胸围,但是光是写下这些想法便让我自己觉得可笑。这并不是说我们之间有高下之分,绝对不是——我真诚地相信他们是最幸福而高尚的。他们的一举一动我都可以轻易模仿:语音的高度,指尖的微微弯曲,甚至是那欢快的笑声。然而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将我与这个世界隔开,贴着我的皮肤将我紧紧包裹在内,一切透过它所触及的东西都变得索然无味,毫无真实感。倘若这世上真存在一个意义的温度,我就是一只形容枯槁的僵尸,游荡在冰天雪地里,身体早已失去了感觉和兴趣。但这白色的原野里,还亮着那唯一一点火光。
程忻。
我深知以下一切皆是我自己的幻觉:她飘动的发尖舒缓了我微微阵痛的额头;她的笑容为我打结的肠子注入一滴温暖;她的视线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但我却要躲避这视线,绝不轻易与她主动交谈。作为圣女的程忻不过是我情绪的产物,是我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而幻想出来的——人对救世主永远要敬而远之,否则便会发现那头顶光圈上的瑕疵!也许有人会说:这是爱情。爱情!这两个字眼只叫我觉得凭空窒息,肠腹里又生出一阵痉挛,一种本能的恐惧,让我想要逃的远远的,远离我那堆满了杂物的上层床,阴暗的房间,死气沉沉的小区,吵吵嚷嚷的学校——我想过逃离柳泉市的钢铁丛林,买一张火车票,跑得远远的,在一片不知名的,被人遗忘的森林里,慢慢地腐朽。
但下一秒我便知道,这也不过是另一个幻觉,正如那其他千百个幻觉一样。
我什么都做不到,也哪都去不了,于是我封闭起自己的心灵,把自己禁闭在学校里那不知名的破旧石墙边:一片废弃的植物园里,长满杂草的土堆边还插着诸如西红柿,土豆一类的名牌,墙边摆着一张几乎要从中间裂开的木椅,在雨水反复浸泡下显得发黑。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发现那个地方的,只记得自己欣喜若狂在那绝不会有人打扰,偶与我相伴的也只有顶着鬼魅花纹的臭虫——它们偶尔从脚下走过,与排成一排的蚂蚁搏斗,失败者即刻便被肢解,与我的思想一道,消失在阴森的下水道孔里。我偶尔也会捡起一只年老体衰的蜜蜂,看着他努力拍打再也飞不起来的翅膀,紧接着又被一阵风吹走,消失在深邃的草丛里。从此我便过着这样平静的生活……
直到这样的生活也被打断。
一个阴沉的下午,我照常坐在墙根,弯着腰俯瞰我的昆虫朋友们——我的耳朵已经适应了自然的沉寂,每一只微微颤动的触角仿佛都在发射轻巧的音符。
正当虫群的交谈声越来越清晰时,一段破碎的雷鸣涌进我的耳洞,只用一霎那便摧毁了我醉心其中的微观世界。我猛地打了个寒战,愤愤地望向空中,半晌才意识到这是从墙外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吉他声。
我并不仇视乐器。音乐虽不能抚平我的伤口,也并不让我愈加头痛。
但这吉他弹得真的很烂。烂到令人发指。烂到最后一个天堂在我面前燃烧崩塌。蚁群的流动再次变得索然无味,臭虫也只会散发出腐败的乳白汁液。
我气得浑身发抖,泪腺微微发烫,这个世界待我如此不公,就连这样一个角落也不愿留给我?但我选择了忍气吞声。我早已决定要封印自己的行动,绝不再去伤害谁,因为行动从来都只在制造悲剧——于是我只能哆嗦着蜷缩在角落,向一个我所不相信的神明祈祷,今天是最后一天,明天它就会消失,明天会更好……
明天没有更好,反而愈演愈烈,琴声没有消失,那人竟然还唱了起来!似乎是外语,口音重得要死——那声音尖着嗓子,却又十分沙哑,时而破音甚至接不上气,连我一个听者都尴尬到抓耳挠腮,忍不住来回走动。
但那声音还在坚持唱着。
我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耳朵也不再觉得搔痒——突然间,我听清了那嘶哑的声音反复在唱的一段:
Suicide is painless(自杀无痛)
It brings on many changes(它能改变许多)
And I can take or leave it if I please(我可以选择去或留)
……
我就这么愣在半空中,直到毛毛细雨滴入眼珠才将我唤醒。
第二天,我没有奔向我的小乐园,而是沿着柳泉市立的外墙一路寻找:从车水马龙的公路拐向人迹罕见的街道,穿过修剪整齐的花圃,踏上布满青苔的石阶——我终于在破旧石墙另一面的人行道上找到了那个声音的源泉。我的同路人。我的敌人。
一位老人。
他稀疏的头发已经花白,脑壳亮着油光——这是我判断他是老人的主要依据,还有就是他屁股底下一个竹制的小马扎。老成的白衬衫扎在系着黑皮裤腰带的卡其裤里,与二郎腿上欢快的木黄色吉他形成强烈的反差,不过那吉他的表面十分粗糙,看上去也已经使用多年。他还带着一副墨镜,却不是那种一体的,而是那种大框细边眼镜前面再架上一层黑色镜片,看上去臃肿得可笑。
我可以感觉到那对镜片背后的眼睛朝我瞥了瞥。老人不动声色地抱起吉他,不紧不慢地又唱了起来:
Through early morning fog I see(我的视线穿透晨雾)
Visions of the things to be(看见一切都是)
The pains that are withheld for me(为我保留的痛苦)
……
我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在他面前倒放着一顶旧式短鸭舌帽,帽子里一分钱也没有,下面垫着一份报纸——一想到就是他在无意义地掠夺我的宁静,我的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最恶毒的冲动,让我极尽嘲讽地问出那个问题:
“所以您在这算是卖艺还是乞讨?”
琴声停了下来,他把墨镜片向上翻开,真正转头望向我。
“办会员卡的话,可以给你开个优惠价。”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却一巴掌拍到自己腿上,自顾自痴痴地笑了起来。他从身侧拿起玻璃茶杯喝了一口放下,又饶有兴趣地望向我。
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您知道您弹得不好吧。”
“那肯定是。所以我才要多弹啊。”
“那您为什么要——”我几乎要发作起来,可即刻便压制了自己的冲动,“在这里弹?我的意思是,您自然有权在您喜欢的地方弹琴,但如果打扰到别人,您也不是不可以考虑换个地方,对吧?”
“还是年轻人说话好听,不同院里那些老家伙……”他摆摆手指,“你说的自然有些道理,可我在这里打扰到谁了?就比如说你吧,你是过去十分钟从这里走过的第一个人。还有你别整天您您您的,听着烦人,叫我老刘就好。”
“好的。老刘。”我咽下一口口水,抬起手指着他身后的墙“你应该不知道,但我就一直坐在这后——”
“诶诶诶!刚夸你说话好听就不懂礼貌了?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说,长辈已经跟你自报家门了,你还不自我介绍一下?”
不知为何,我的气顿时散了,伸出的手臂渐渐垂了下来——我突然觉得自己的烦恼虚无缥缈得可笑。比起那昆虫世界,面前这位老家伙才是更有趣的观察对象。而老刘此刻也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微笑的目光里只透出一句话:
你还在等什么?
“我叫李哲。”我顿了顿,“哲理的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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