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先走一步。再见了,程忻同学,一会见,李哲。”
司马月华端着餐盘,微笑着离开了柜台。
程忻的表情。
快转移注意力。
北极熊。
可是没有办法。
不要想北极熊。
逃不掉的。
为什么我还没有死?
“程忻!”
店长的呼唤让我们从时间停止的梦中苏醒过来。
“你那边还没好吗?快过来帮忙!”
“是!”
程忻应了一声,急忙跑了过去,可没过一会,她又转身回来从还开着的收银机里给我找回打折后的零钱。
她微微低着头,店员帽长檐的阴影挡住了她的眼睛。一开始她还能把钞票一张张整齐地叠在一起,到最后却只能手忙脚乱地把它们攥成一团。
“对不起。”
我只能勉强听见她的低语。
“祝你们节日快乐。”
程忻奔进店长刚刚探出头的库房。
一切都乱套了。
“司马月华。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做到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那么平静。
“因为你太慢了。”
她侧头看着落地玻璃窗外,漫不经心地回答着我。
“你在程忻面前亲了——”
“那又怎么样?”
司马月华平静地注视着我。
是啊,那又怎么样?
我仍然没有死,并没有什么改变。
但是有一个问题。
是因为程忻吗?
“而且作为副社长,你也该承担起节省社团经费的责任。”
“为什么我一定要牺牲自己?”
“那真是太遗憾了,”她又望向窗外,“你明明有十秒钟去反抗。”
司马月华突然站了起来。
“把没吃的塞袋子里。”
司马月华把我一路拉到巨大的摩天轮下,她看见林逸和安棠二人坐进了一个座舱,就毫不犹豫地登上了下一个。
缓缓上升的摩天轮座舱里是沉闷的空气还有黯淡的阳光。
今天一定又会有一场雨的。
“李哲,你一直没有告诉我那天你在安棠家看到了什么,”司马月华打破了沉静,“如果你还想说的话,现在是个好时候。”
失去了短暂的安宁。
“安棠现在的父亲安庆,其实是她的继父。虽然这个新家庭已经组成很久了,但是安棠好像并没有从心底里承认她的继父,和母亲的交流中也有着一层隔阂。”
“她的前父和那些伤痕有关系吗?”
“应该是吧。安棠的母亲和继父的婚姻似乎也只是一种不得已的形式,目的只是为了保护安棠。她的继父不敢面对自己的家人,而她的母亲则辛苦扮演着贵妇的角色,参与根本不是自己想要的社交活动。”
“管家呢?”
“那个叫劲松的管家是参加过实战的退伍侦察兵,立过大功,不知道怎么变成管家了。不过在这样一个家庭里,虽然他的地位最卑微,却大概是最快乐的人了吧。”
司马月华说出了我下一秒的想法。
“你只是没有看见他的痛苦罢了。”
“也许是吧。”
我笑了一声结束了这个话题,望向渐渐加厚的云层,心里反复想着我没有告诉她的那张照片和那通电话。
Atlas项目组。徐帘。波波。夏明海。王文青。宁康精神卫生院。夏美。
绝不会再让你毁了她的。
安棠。被掐死的兔子。白毛红眼。暴走感染体。收容箱。第十三小队。同类。
您不是行使吧?
行使。领章。失乐园。核心小组。龟孙。大姐头。反抗日。浴室。
换句话说,您是人类啊。
静下心。
您不需要这个信念。
静下心。
荣誉属于永生。
Atlas
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
“李哲,”司马月华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思绪和视线,“告诉我,他们在做什么。”
我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已经快到顶了,我们和他们的座舱马上就会处于水平位置。
画面出现。
“他们在做什么?”
林逸和安棠坐在一起,两人的身影重叠着。
“他们什么也没做,就像我们一样坐着。”
他们的座舱沉了下去。
“原来如此。”司马月华没有回头,“他们在接吻啊。”
什么?
司马月华从对面的座位上站起,座舱开始摇晃,她向前一步,按住我的肩膀。
她又吻住了我的嘴唇。
微闭的双眼。
你明明有十秒钟时间反抗。
程忻的表情。
座舱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慢慢平静下来了。
我不知自己到底在看什么,却无法从窗外移开视线,去看一眼因为被我突然推开而撞在对面座椅上的司马月华。
座舱里只有涂了润滑油的巨大轴承传来的低沉摩擦声。
明明是久违的宁静,可大脑却嗡嗡作响。
是恐惧。
她已经好几分钟没有说话了。
为什么要那么对我,我到底做了什么。
北极熊。
“司马月华,”我听着自己说,“对不起。”
我想象着下一秒司马月华的哭声。
不要想北极熊。
在哪里都是一样,逃不掉的。
现在打开舱门让我跳出去摔死算了吧!
“为什么要道歉?”
可我听见的是她标志性的笑声。
“把不喜欢的东西推开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我不假思索地转过头,看见司马月华手中的心纹示波器。
“司马月华!”
“我可从来没有说过你就不是我的研究对象了,”她不为所动地注视着显示屏,“而且我想知道在没有其他人在场的情况下你是什么反应,尤其是程忻。”
“你得出了什么结论?”
“不告诉你。”她顿了顿,“但‘明明只是两团唾液的交换’,竟然能够引起如此大的情感和生理反应,人真是有趣的心理动物啊。”
我又望向了窗外,只不过这一次是因为愤怒。
“你这种观测影响结果的研究不会有结果的,最后只会卷进一团豪无意义的混乱,把自己物化成工具。”
突然有什么东西砸到了我的腿上。
是司马月华把她的心纹示波器扔了过来。
“反正我本来就只是一个工具。”
她看着窗外,宽大的童帽帽檐挡住了她的面庞。
“我的思想,我的意志,我的知识,我的能力,我的身体,全部都是工具而已。”
我迟疑了一会,拿起了心纹示波器。
这是一个可能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司马月华,我在地铁上遇到了第十三小队的人,你知道吗?”
“当然了。”
“那我莫名其妙变成了特别研究与执行顾问这回事你也知道吗?”
“知道啊,你还想遇到行使就直接被摁在地上吗?”
她仍然没有回过头。
“司马月华,其实我觉得你……你没问过我就这么决定太莽撞了。”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什么?”
“你其实觉得什么?”
“没什么。”
“如果你真的发表说这种明知毫无意义的评价,李哲,那我以前真是看错你了。”
我无奈地呼了一口气,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其实这顶帽子的蝴蝶结还挺好看的。”
司马月华明显愣了一下,她转过头来,眼睛微微睁大着。
“真意外啊。你竟然还会说这种话?”
上钩了。
“说真话又不难。”
“是对你而言的真话,还是对帽子来说的真话?”
“于我有何区别?话说你怎么这么关心这个帽子的事?”
“那当然了,这可是我喜欢的帽子啊。”
“可你又不是银发或者金发,这种配色对比度也太低了。”
“嗯,”司马月华又露出了笑容,“这才像是一个不懂体贴的人会说的话啊。”
司马月华终究也是一个会被转移注意力的可悲少女。
但是,也许最可悲的人,是我自己啊。
鬼屋。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人类才会建造这种自找苦吃的设施。
即便深知一切都是虚假和人为的,反射神经却无法无视诡异的音乐和偶尔隔墙传出的闷声尖叫。
无意识想象无法被拒绝,它是人类对一切未知恐惧的根源。
“透明人”保护我免受骚扰,司马月华便成了一切恶意的目标,可是她似乎总能感知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每一个伸手触碰她肩膀的“孤魂野鬼”总是会发现,自己的手腕不知何时已经被牢牢地扣住。
“太慢了啊。”
司马月华笑着松开了手,只留下还没反应过来“鬼怪”呆在那里。
“要是像你那样一直缩在后面的话,又要被他们甩掉了哦。”
我一时还不了口,只能跟在她身后进入下一个场景。
可我刚通过飘荡的门帘,司马月华就扑了上来。
“这里好黑啊!”
她极尽演技娇弱地喊了一声,双手紧紧地缠住我的手臂,靠在我的肩膀上,紧接着嘴唇贴到了我的耳边。
“别回头。”
还不等我回应,司马月华就看似依偎,实则钳制地将我一步步向前带去。
她突然扯住我猛地转过了身。
“哇!”
我没有叫出来,不过也没有必要,因为那只好不容易摸到我们背后的“僵尸”已经被吓瘫在地上了。
旋转木马。
安堂和林逸坐在双人座的南瓜车里。
我和司马月华各骑一匹白马。
每转一圈,我扫一眼都能数到至少三个摄影设备镜头的反光;每当司马月华微微扭头将自己的面容藏在童帽后,那些人愈发像被勾了魂似地疯狂按下快门。
祝愿他们在检视自己的成果时能无视掉我厌弃的眼神。
旋转木马慢慢停稳,司马月华轻轻地提起自己的裙子,从容地从马上落地,然后又缠上我的手臂。
“李哲学长?”
我暴露了。
其实我并不能确定是林逸先看到我,还是司马月华先抱上来。
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
“林逸?”我用一个升调塑造出自己的惊讶,“好巧啊!”
林逸带着安堂走近了,抬手示意,向她介绍着我。
“这是我同宿舍的李哲学长。”
安棠腼腆地朝我点了点头,视线忽然转到司马月华身上
“你好,我是李哲的同班同学司马月华。” 她正靠在我的肩上微微笑着,“常听李哲说起你呢。”
林逸脸上浮现出一幅会意的微笑。
司马月华到底想要干什么?
“这位可爱的女孩是?”
林逸愣住了。
原来如此,一次无法回避的正面试探。
“哈,对,我也该介绍一下。”
林逸还在无谓地拖延时间。
“李哲学长,司马月华学姐,我身边这位是……”
只是我们都忘了一件事。
“我叫安棠……也是林逸的同班同学。”
显然林逸也没有想到安棠会为自己挡下一击,他看着鼓起勇气的少女,无奈却又理解地笑了笑。
“嗯,同班同学。”
“小姐,列车运行的时候不能带帽子。”
“可以暂时替我保管吗?”
司马月华把童帽交到工作人员的手上,将头上的安全杠压到胸口。带着微妙的笑容看了我一眼。
林逸和安棠恰巧坐上了前一趟车,而我几乎肯定他们会想要甩掉我们:我们本应守在出口处,可是司马月华却一直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臂,愣是把我拖进了长队,一直到进入座位才放开。
不过转念一想,如果要尽可能避免干涉安林二人的行动,故意被甩开一段距离也算是正确的选择。
工作人员举手向控制室示意一切正常,一阵电铃响过,列车加速驶入了低矮而黑暗的隧道。
回想这幢建筑的外观,这个巨大的室内设施似乎是一处太空主题的视觉展馆。排队的时候同时应付林逸和司马月华让我再分不了心去观察这里的具体情况。
现在兴许是个放松欣赏的好时候。
正当我这样想着,列车突然猛地一抬,我发现自己坐在座位上,身体近乎平躺。
在这一片黑暗中连续而漫长的机械抬升声让我产生了极其不祥的预感。
“司马月华,这只是游览车对吧?”
她抓着扶手,看着我笑而不语。
我们终于驶出了隧道,土星的巨大光环迎面而来,闪烁的星空里是小行星带和飞速划过的彗星。
还有一个向下的七十度陡坡。
水龙头打开。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湿漉的脸上那习以为常的面无表情与刚刚踉跄跑入园区洗手间的狼狈形成了截然对比。
竟然在司马月华面前都要演戏了。
林逸和安堂果然没有等我们就走了,刚下过山车的我也是天旋地转。如果不是此番借机表演,我也没有机会让自己静下心来思考。
自始自终只有一个问题。
我,错了吗?
水还在流。干净的地面经过了一整天人流的踩踏,布满了一道道污垢,而到了明日又将是焕然一新。
我许诺你会远离对与错。
整整一天的纠结和混乱,到头来却什么也没留下,虚无的心中连虚无感都不曾存在。
我不知道。
而水还在流。
至少,司马月华笑了吧。
我理了理自己的衣领,合上水龙头,走出洗手间,才意识到一天还没有结束。
偏偏这个时候。
司马月华正被两个明显来者不善的青年逼在墙边,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把折叠伞,一声不响地低着头。
视线范围内几乎没有其他游人,更不要说是安保人员。
一个男人将手撑在墙上。
“小姐,你看你穿着的这么漂亮,没有帅哥陪着多可惜啊?”
司马月华没有回答,但她微微抬起的目光从我身上扫过。
也太进入角色了吧?
凭借着透明人,我光明正大地潜行到那两人的背后。
两个人年龄都在二十到三十左右,除了一个胖一点,一个瘦一点,语气和笑声都猥琐一点,长得也确实不算丑。
因为无法看出明显的战斗力差异,所以我点了点离我更近的那个人的肩。
他诧异地回过了头。
“打扰了。”
我看着自己的右钩拳打在他的下巴上,然后看着他摔倒在地上。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然后我就被还站着的另外一人一脚踹在肚子上。
果然还是应该先打那个胖的。
“小崽子还想他妈英雄救美了?” 他怒吼着。
是啊,我怎么也进入角色了?
我躺倒在地,天空中的乌云渐渐聚拢,突然听见折叠伞柄拉开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两秒内的三次击打和呻吟。
我忍着痛抬起身子,看见那个吼我的胖子也正捂着脸坐在地上。
司马月华右手倒抓拉开伞柄的雨伞靠在肩上,她微微蹲着放低重心,左手掌放松地摆在身前。
不动如山。
虽然刚从地上爬起,站在她对面的瘦子也已经举起了拳头,可同样是战斗姿态,瘦子的颤抖在司马月华的肃杀笼罩下显得愈发可笑。
司马月华一举手中的雨伞要向前挥击——那瘦子直接怪叫着跑掉了,甚至没去拉一把地上的同伴。
于是司马月华顺势将雨伞在肩上撑开,优雅地欣赏着那两人逃窜的背影。
“真是搞不懂你啊,”司马月华恢复了往常的语气,“为什么动手前还要先打声招呼?”
“因为打完招呼才意识到,”我坐了起来,“这种事最后总是要武力解决的,所以干脆不浪费时间了啊。”
司马月华愣住了。
过了一会,她抬起视线,微微眯着眼,把头扭向一边,抬起一只手背挡在嘴前,身体开始零星地抖动。
她终于憋不住笑出了声。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司马月华。
“不过,”她擎着伞,微微俯下身子,笑着向我伸出一只手,“你刚刚还蛮帅的嘛。”
夕阳从乌云间的缝隙挤出,照耀着她的笑颜。
天。
我触到她的手,脑子里一片空白。
司马月华。
好美啊。
乌云终究还是遮住了阳光,从云端落到地上的毛毛雨提前了闭园的时间。
司马月华也套上了自己的“透明人”,但终究没有摘掉那顶可爱童帽。我们在景区外漫步,沿着柳泉市的郊区公路一路向前。她走在前面,轻轻地哼唱着我没听过的旋律;而我静静地跟在后面,听着她轻柔的声音。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我体内蔓延开。
“司马月华……我有话想跟你说。”
“嗯?”
她没有回过头来,只是弹出一个轻快的音节。
“你其实真的很让我苦恼。你变着法子戏耍我,又不愿意告诉我真相,让我惊慌,害怕,尴尬,总是感觉自己被利用了一样……”
我叹了口气,司马月华没有反应。
“可是我却无法讨厌你,因为你说的很多话都让我不能反驳,你不顾我感受的做法背后总有我能理解的原因,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纠结的情况。”
“你也经常让我苦恼啊。”
司马月华还在向前走。
“你那么聪明,总能够做出我意料不到的行动,善于洞察人心,发现难得的情报,我总是想,如果你是我手下的独立特工该有多好。”
原来她是这个想法吗……
“可是你又太聪明,有些时候自以为能行,没有周全考虑就牵一发而动全身,也一直不愿意给我完全的信任,共享一切信息,我也从来没有碰到这样的情况啊。”
她顿了顿。
“不过,这才是配得上我的副社长呢。”
我感觉自己的大脑在升温。
“虽然你很让我苦恼,可是,”我停下了脚步,“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
她也停下了脚步。
“这算什么,某种心血来潮的告白吗?”她又笑了,“你就不怕我接受了吗?”
我本想说随便你怎么理解吧,却未曾想到脱口而出的话也惊呆了自己。
“不怕啊。”
司马月华猛地回过头来,眼睛睁到最大。
我的心跳在那一个瞬间似乎停止。
她的脸上不是笑容,更没有喜悦的眼神,在她那双眼里的。
是恐惧。
原本的毛毛雨突然增大,雨滴打在我们的雨披上,顺着长摆滴落到地面。我们站在雨中,沉默地看着对方。
是的,司马月华。
我们是一样的啊。
一个不打伞的小孩从司马月华背后跑过,一心要奔向马路对面的站台避雨。
可是一辆停泊在路边的轿车挡住了他的视线,让他丝毫没有注意到那辆转过街角的货车。
小孩终于看见了从雨中全速而来的货车,此时他已经到了宽阔的马路中央;他向右让,那货车也向右,他朝左,可货车也转左。
他吓地呆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货车越来越近。
不要。
我叫不出来。
快跑啊!
司马月华一定看到了我的眼神——当我反应过来时,她已经站在那个孩子的背后。
这不可能。
货车仍然没有减速,司马月华左手紧紧抓着那个正在发抖的小孩的衣领,右手从披肩下拿出的东西让我一震。
一把手枪。
小孩尖叫起来。
她举枪瞄准驾驶室。
“不要啊!司马月华!!!!!!”
她愣了愣,霎时好似从梦中惊醒,把尖叫的孩子甩到一旁,举起左手侧身挡在头前。
货车撞上了司马月华。
那顶带着黑色蝴蝶结的童帽在雨中欢快地飞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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