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
“确定?”
“死透了,真的。”
渐渐聚集起围观者的坎伯韦尔区街道中,我和雷斯垂德正观察着这具尸体,并就它的生死进行讨论。
“你不是医生吗?想想办法,我觉得他还能再抢救下。”
“我是医生但不是上帝啊喂,不要强人所难好不好。话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医生的?”
“一股消毒水的味。”
“这个是上次去福尔摩斯的化验室不小心沾上的,但我是医生没错。”
“那不就得了,想想办法啊这个?”
“英雄不朽!啊,没用,拉不起来。没救了送去太平间吧。”
我再打量起这个尸体。
面色狰狞,诚如先前所看到的,男人似乎被什么鬼魂一类的东西追着,然后在向我们求救的时候突然暴毙身亡。
大概是忍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一般,现在还能看到,男人的额头上,还残留着大颗大颗的汗珠。
狰狞的面孔,圆瞪的眼睛,都让这具尸体显得格外地吓人。
“上帝保佑。”
我默默地画了个十字,合上了他的眼睛,而后看向正在指挥警察疏散群众的雷斯垂德。
“还要去那个旅馆吗?”
“你先走,我处理完这里的事情就过去。”
耸了耸肩,我拿起马车中的手杖,慢悠悠地从小巷中穿过人群,而后向记忆中夏蒂夫人的私人旅馆踱步而去。
坎伯韦尔区,虽然不像白教堂区那样在伦敦恶名昭彰,但其尴尬的地理位置和并不宽敞的街道,使得这片区域的经济活力与人口素质也大幅度降低。
看着大街上,或是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或是蓬头垢面的工人们一个又一个地从我身边走过,穿着齐整的西装,披着风衣拄着手杖的我,俨然与他们格格不入。
无需任何劳作就能轻松拿到或许比他们没日没夜在工厂中挥汗如雨才能拿到的年收入。
明明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之中,生活之间的差距,却好似两个不一样的世界。
远处,工厂的烟囱喷出深黑的烟雾,无声地提醒着我,此处是工业革命后的英国。
工业革命,殖民扩张,带给了大英帝国无限的繁荣与资财,让许多我这样的退伍老兵,得以领上衣食无忧的抚恤金直至死亡。
但,同样的。
带着满脸的愁容与对未来的不安,一个又一个带着这样表情的工人从我身旁走过。
察觉到再仍由思绪发散自己会走进一个道德的死胡同,心中堵得慌的我决心专心走路,无视掉周边的行人。
穿过小巷,我看到了自己的目标。
挂着“格尔维克旅馆”的三层楼房,与大部分私人旅馆一样,以旅馆主自身的姓命名的旅馆招牌,挂在了二楼显眼的位置,以便来往的行人与马车可以清晰地看到这块招牌。
“记得这里的老板,是叫夏蒂夫人对吧........”
走进旅馆之中,我向前台的小姐姐搭起话。
“那个,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我找约瑟夫.斯坦格森,请问他在哪个房间?”
“啊?约瑟夫先生吗?他刚才穿着睡衣就冲出去了。不知道干吗去了。”
“哦,是吗?那还是告诉他的房间号吧,我把这封信送到他房间去。”
我把从德雷伯宅邸那拿到的信件拿了出来。
看到那串用优美字体写上的“致尊敬的约瑟夫.斯坦格森”,柜台的小姐姐也没有怎么犹豫,直接就告诉了我约瑟夫的房间号。
虽然那个家伙很可能已经死了。
我在内心之中默默地和柜台的小姐姐道了声抱歉,而后来到小姐姐所给的房间前。
不出所料,被“鬼魂”吓到的他,根本就是从旅馆里仓皇逃脱。
大开的门扉与窗户,让这个并不算特别宽敞的小房间充满了晨间的凉意,光是站在这,就足以让人切身感受到,现在是深秋的事实。
如果是福尔摩斯的话,她会不会这么做?
一边换位思考,我一边环顾起这个房间。
随手放在书桌上的钱包中有着约瑟夫.斯塔格森的名片,结合刚才柜台小姐姐的叙述,暴毙在坎伯韦尔区街头的尸体,大概就是他了。
在心中为他默了下哀,我继续打量起这个房间。
掀开一角的被子无声地昭示着主人离开时的匆忙,大开的衣柜中,仅有几件西装与汗衫,还有一个精致的行李箱在其中。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约瑟夫白色的睡衣后,那个巨大血红的“A”字,不禁陷入了思维僵局。
事件在几分钟前才堪堪发生,然而无论是对约瑟夫的死法,亦或是凶手的目的,我都是一头雾水。
我试着将自己想象成约瑟夫,根据从福尔摩斯那里学到一鳞半爪,开始按照现场的痕迹,尽力还原起当时的现场。
几近凌晨,没有任何要事的你,缘何突兀起床?
————看到了令人惊讶的东西,在窗边。
伦敦夜晚的风很大,加之秋意渐浓,盖着如此单薄的被子,是我的话,会关起窗户,至少关一半,以保证自己不会在半夜时冻醒。
那么窗户大开的原因。
————就是有人从外面翻了进来。
这并不困难,只要手脚灵活,即使是福尔摩斯也能借着窗沿爬上来。
床边散落着一双袜子。
————没有时间穿上,就得逃命了。
那东西是什么?
————约瑟夫所说的“鬼魂”。
我回忆起当时在雾中看到的景色。
记忆中,被约瑟夫称为鬼魂的东西,是一个踩着高跟鞋,穿着长裙的女性。
........一般来说穿着高跟鞋能爬到这么高的楼吗?
我姑且保留这个问题,继续根据现场的细节前进。
依据着上楼的路途,我折返回一楼,并仔细地观察着过道与楼梯中的细节。
然而,结果却是。
“什么都没有啊。”
有些陈旧的长地毯铺设在走道之中,将我根据鞋印与其他一类东西推测约瑟夫当时情况的想法打破。
带着沮丧的心情,我重新回到约瑟夫的房间之中,想重新寻找一些细节来继续我的猜想与还原。
然后,我看到了。
穿着棕色大衣的福尔摩斯,正从窗户中爬进来。
“诶?”
福尔摩斯从窗沿上跳下,而后向正在发呆的我发出疑问。
“你也是来看约瑟夫房间的?”
“是啊,可你怎么知道这里是约瑟夫的房间?”
“用看的,旅馆只有这么一个房间是窗户大开,就好像在大喊‘我这里出事了’一样。”
“也有可能是旅馆这边关上了窗户呢?”
“柜台小姐还在和保洁小哥打情骂俏呢,哪有这么多时间。你什么时候到的?”
“.........比你早一点。”
“哦?那么你知道了什么?”
“不算太多........喂喂,这不好吧。”
福尔摩斯轻车熟路地翻动着衣柜、行李箱、书桌抽屉,给我的感觉比起办案更像在入室行窃。
“约瑟夫本人都以及翘辫子了还在意那么多干吗,反正等会苏格兰场也要把这里弄得一团糟,干脆在那帮笨手笨脚的人把这弄乱之前先下手为强。”
将抽屉一个接一个地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尽数倒出后,福尔摩斯拿出随身携带的放大镜,开始观察起这些东西。
“别愣着,说一下你有什么发现,雷斯垂德说事发的时候你和他在一起。”
本来想在约瑟夫床上躺会的我只得坐起身,将我抵达德雷伯府上直至抵达这间旅馆中路途上的所见所闻给叙述了一遍。
“...........这样啊。”
看起来没有找到什么有用东西的福尔摩斯把现场给复原,然后坐在椅子上,对我叙述的事情进行思考。
“华生,把风衣给我。”
“哦。”
她熟练地点起烟斗,长吸一口之后,开始穿起那件黑色的风衣。
不得不承认,一个五英尺高的小女孩在你面前吞云吐雾的画面实在太过富有冲击感,让我原本满脑子的疑惑都被冲淡了,只剩下对眼前景象的感慨。
“冒昧说一句,吸烟有害健康。”
“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可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话虽如此,但福尔摩斯还是把烟斗给放了下来,慢慢地敲着桌子的一角。
我看着我的侦探室友闭起眼睛,似在思索着什么的样子,识趣地没有做出任何可能会打断她思考的动作。
房间中,仅有福尔摩斯手中的烟斗在不停地敲打着桌子,发出“咚咚”的轻响。
紧锁着眉头,福尔摩斯好像遇到了什么难以突破的思维难题一般,在全力运转她的大脑,以破解这个难题。
我看着她手上的烟斗一下又一下地敲打在桌角上,以及那时而愁眉紧锁,时而豁然开朗的表情,感到特别有趣,也不禁在脑中开始猜测着,她究竟是在思考什么,而什么又在困扰着她。
“哇喔,华生!”
十分突兀地,她睁开眼睛,一脸兴奋地看着我。
“这个案件,不,不能说是案件了,这是一次后现代艺术,一次献给扭曲伦敦的绝美艺术,它如此地复杂也如此地简单,我亲爱的华生,请你帮我从这个书桌的抽屉中找一样东西。”
带着平时讨论着音乐鉴赏时的表情,福尔摩斯欢快地哼起了歌,将手中的烟斗熄灭。
“什么东西?”
“就在正中的抽屉中,有一张清单,请把它找到,然后递给我。”
我拉开抽屉,从满是零钱的抽屉拿出一张大概就是我们要寻找的清单的纸,然后将其摊开,递给福尔摩斯。
“非常好!这样一来这个案件就很明显了,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好好地走到后场,在导演拉开下一场的幕布之前,将演员带走就是。”
“嗯,我不是很明白,这个案子怎么了?”
“已经非常明显了,我说过,这个案子即简单又复杂,并且这个界定点,是一个精美绝伦的艺术家给其界定的,我们只是坐在观众席上默默欣赏的看客罢了。”
哼着欢快的小曲,福尔摩斯竖起风衣的领子,快步从约瑟夫的房间中走出。
“喂喂,说清楚讲明白啊,血字是怎么回事?约瑟夫是怎么死的?这个案子哪里像艺术了?”
不知所云,依旧云里雾里的的我,跟在福尔摩斯的背后,不断地向她抛出问题。
“伦敦是剧院,观众是所有英格兰人,主演有伊诺克、斯坦格森以及一众凶手,为的,只是向伦敦传达一个思想。”
“到底是什么东西,解释清楚啊。”
“哦,华生,好好地想一想,大张旗鼓地行凶杀人后留下血字,这样做有什么实际效果?既不是为了钱财,也不是为了从他们的死中获得什么,那么,凶手是要干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那个杀人分尸的变态。”
“这是一场精妙绝伦的演出,也是一个辛辣的讽刺剧本,华生,难道你昨天还没有看出来吗?那个分尸的方法是在讽刺什么?将四肢与头颅分离,而后又将躯干切成碎片,只留下血液写成的字母连接它们,这是在讽刺所有沉溺于声色犬马,吃着父辈财产的伦敦公子哥们根本没有内在啊。”
好像这个话题真的特别好笑一样,福尔摩斯仰天大笑,笑声之大,甚至引来了周遭路人的无数诧异的目光。
“如果再往内继续深入,那个分尸的方法,不也正是对上帝给予的所谓完美躯体赋予的最高讽刺吗?用艺术的角度去看待,那些血字,那些分尸的方法,并不只是手段,那是一种手法,用于衬托、叙述这次演出核心思想的完美手法,哦,华生,我从未见过如此像两方面极端的案件,如果你有记录的习惯的话,最好把它给记下来。”
我似懂非懂地听着福尔摩斯的长篇大论,满头雾水地跟在她的背后。
“所,所以说这个案子很简单咯?”
“没错!简单得不行,当然,现在的一切还仅仅是刚开幕,剧本的高潮还没有到,虽然我们离正解仅有一步之遥,但为了不打草惊蛇,现在我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妙,能设计出这样杀局的人,可不是什么大老粗,他精明地很,哪怕有一点风吹草动,我们就得在这个三千四百万人口的国家中彻底失去他的行踪。”
“我,我还是不太明白。”
“因为这场演出尚未结束,就好像没有听完一首曲子就看到它的鉴赏一般,只会让人摸不着头脑,你就权当是我在胡言乱语就好,不必放在心上。”
福尔摩斯清理干净自己的烟斗,将其收进风衣的内袋中,而后,向我搭话。
“那么,就让我们拿着理所应当的报酬,去吃顿好的吧。”
招呼过马车,带着自信的笑容,她向我伸出手。
啊。
果然福尔摩斯是个怪人。
我回想起雷斯垂德对她的评价,虽然过分了点,但也确实有迹可循。
尽力将福尔摩斯的长篇大论抛出我的脑海之中,我抓住她的手,走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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