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叭,叭,呜——”
警用喇叭两声低沉的闷响之后,紧接着警笛一声尖锐的长鸣,将河汐惊醒过来。他猛地睁开眼睛,红色和蓝色的警灯灯光在车窗外间断的闪烁,一些黑色的人影则在这灯光的映衬下来回窜动。也许是因为天空中的绵绵细雨,也许是因为自己还未完全清醒,眼前的光景在河汐的眼中显出几分朦胧,警灯周围也笼罩着模糊的光晕。一瞬间里,河汐似乎突然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自己要做什么,只是出神的睁着眼睛,一眨不眨。
“咚咚。”
车窗玻璃上传来两声闷响。河汐一个机灵,扭头望向窗外——队长微微发福的身影就立在车旁。河汐拿起副驾驶座上的藏蓝色警帽戴在头上,打开车门从车上下来,深夜的寒气立即从衣服缝隙钻入,侵袭他全身,让他一阵哆嗦。
“准备一下,小区居民已经疏散得差不多了。”水珠从队长额头的流海上滴下来,顺着他脸庞滑落。
“这次谁打头阵?还是那帮绿衣服的家伙?”河汐朝北环路小区大门的一侧望了望,一队全副武装的武警正在那里整装待发。北环路并不长,宽阔的人行道和绿化带铺在道路两侧,小区大门正好在中间路段,一个一个紧挨着的商铺摆在两旁,向路的两头延伸而去。河汐的视线穿过武警,停在他们身后的绿色招牌上——“仟吉饼屋”,招牌上印着四个白色的大字。
“反正轮不上我们。”队长掏出腰间的配枪,卸下弹夹检查一番。
河汐习惯性的压了压警帽帽沿,“希望这一切能够尽快结束,至少匪徒手上没有人质。”
“这是唯一值得庆幸的。”队长点点头。“但是我们封锁这里都快七个小时了,上头却一直没有下达强攻的命令,不知道是在忌惮什么。”
“你认为是什么?”河汐问。
队长摇摇头。
“砰、砰、砰——”空旷的街道上忽然响起一阵枪声,紧接着是汽车引擎的轰鸣声,以及橡胶轮胎与地面摩擦所产生的尖啸。一辆白色的货车撞开小区门前横着的两辆警车,斜冲上马路,随后又一头扎进马路对面的商铺中,破碎的玻璃四下飞溅,灰色的浓烟从货车车底窜出来。虽然这一切都发生得很突然,大门旁的那队武警毕竟还是训练有素,迅速做出反应,一边端起手中的轻冲锋枪瞄准,一边迈着小步警惕的散开,围向货车。不知为何,河汐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发紧,耳边回荡起一阵高频率的、刺耳的鸣响,他知道那不是枪响后留在耳中的回音。队长这时已经向货车靠过去,河汐却没有随之移动,只是眉头紧皱。这时,一阵轻微的震动从他脚下的泥青地面传上来,河汐还来不及感到惊讶,突然发现间断闪烁的警灯光线竟然在眼中产生了不可思议的扭曲,成为一道道彩色的波浪。“队长!”他大喊,声音却被淹没在一阵巨大的轰鸣声响中,连他自己都无法听清。是爆炸吗?河汐心里只闪过一个念头。下一个瞬间,刺眼的白光已经覆盖了河汐的全部视野,他抬起左手拦在眼前,紧紧地闭上双眼。
风从河汐的耳边席卷而过,有什么冰凉的东西飘落在他耳尖,渐渐融化。不远处公交汽车的引擎轰鸣作响,河汐缓缓睁开眼睛,放下抬在眼前的左手,然而积雪反射的刺眼阳光让他不得不眯起双眼。也许是眼睛还不适应,白色的阳光在他眼中显得有些朦胧。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立在这朦胧的阳光中,面对着河汐,仅几步间隔。
冬晓露,河汐在心里默念着那个名字。
“我们有多长时间没联系了?”冬晓露一身纯白装束,融在周围的雪景之中,橙色围巾的一端绕过她的脖子,搭在肩后。
河汐没有说话,只是挪了一小步,脚下的积雪发出“吱吱”的响声。
“你昨天突然在店里出现,太让人意外了。”冬晓露语气平缓,“但你不该说那些话,河汐。我等了你多长时间?你从来没给过我任何承诺,现在却突然回来,说要我和你在一起?”冬晓露长叹一声,白色的气腾向空中。“你不知道你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河汐凝视着冬晓露的眼睛——那不是他熟悉的眼神,她从不会用这样漠然的眼神望着他,如同望向一个陌生的路人;那也不是他熟悉的声音,她从不会用这样冰冷的声音对他说话,冰冷的一如天空中正在飘落的雪花。
“为什么不说话?”
河汐一时间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不是因为冬晓露的问题,而是因为自己的处境。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虽然身旁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工商银行和东湖路车站;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虽然眼前站着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面对冬晓露的问话,河汐不知道该怎样答话。他抬起左手下意识想要压低帽沿,却发现自己头上并没有戴警帽。
“河汐……”冬晓露的神情突然恢复成河汐所熟悉的那般柔和,“我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时光真的非常快乐,可能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可是一切都已经成为了过去。”她说,“我希望对你来说也是这样,请你以后都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我已经结婚了。”
河汐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他仰头长呼一口气。漫天雪花环绕着冬日的阳光,覆盖了他的全部视野,河汐抬起左手拦在眼前,紧紧地闭上双眼。
手背上一阵刺痛,将河汐的意识从一片虚无中牵引回来。他缓缓睁开眼睛,当白色的天花板在视线中逐渐清晰时,医用酒精的气味也飘进了他的鼻子。
“醒了?”周加靠在床边的窗台上,头发看上去卷曲而凌乱。因为房间的暖气,他半敞开身上的警服。
“我在医院?”河汐扭过头来。
“不然你想去哪里?火葬场?人家看到爆炸都知道往地上趴,你倒好,还傻站在那里动都不动。”
河汐弯起嘴角笑了笑,“我能感觉到手脚都还连在身上。”他说。
“知道这次死伤有多严重吗?十几米内的店铺全给毁了,就别说人了。”周加面带怒色,“你个狗的命大,防暴警车在前面给你挡了一下。医生说只有脑震荡和几处擦伤。”
“嫌犯抓到没有?”河汐一只手撑起上身,靠在床头。
周加沉默了一会,说:“炸死两个,抓了一个,还有两个在通缉中。”
河汐还想多问些情况,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却打断了他。一个短头发的女孩面带笑容走进来,手上提着一只鼓鼓囊囊的白色塑料袋,塑料袋上印着绿色的“仟吉饼屋”。
“你醒啦?恢复的蛮快嘛!”冬晓露一屁股坐上河汐的病床,对着他摇了摇手中的塑料袋,“奶酪土司,你的最爱。”冬晓露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这让河汐感觉自己像是松了一口气。
“既然有人来接班,我就先回局里了。”周加走到床边,拍了拍河汐的肩膀,“局长吩咐过,要你在医院再观察两天,不用急着出院。好好休息吧。”
河汐目送周加离开后,望向一旁的冬晓露,她正在整理床头柜花瓶上洒落下来花瓣,嘴里一边哼着小调。“送这花的人还是挺有品位的。”她将花瓣倒进墙角的垃圾桶。
“谁送的?”河汐问。
冬晓露回过头来,朝着河汐莞尔一笑,指了指自己。“哎,让你逃过一劫呢。”她拉平白色的床单,重新坐回到床边。河汐疑惑的望着她。“给我的饼屋装修做监工啊!爆炸把你的脑子也震迟钝了吗?”
河汐看着冬晓露淡红的嘴唇,想了想,说:“我做了个奇怪的梦。”
冬晓露扬起眉毛,问:“什么梦?”
“我梦到你结婚了。”河汐缓缓地说。
“哦?”冬晓露向后一仰,“和谁?”
“不知道,我没问。”河汐摇头说。
“下次你在梦里碰到我的时候,”冬晓露伸出食指,轻轻顶住河汐的胸口,“可千万记得要找我问清楚了。”她收回了手,头却向河汐凑得更近,声音也变得更轻,“我一直梦想能开一个属于自己的饼屋,可是当周加给我打电话说发生爆炸的事情之后,我发现我最在乎最担心的其实并不是饼屋……”冬晓露凝视着河汐的眼睛,一直深入到他心底。“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河汐看见冬晓露眼眶里有些闪亮的东西,他轻轻挪动手指,微皱起眉头。
护士端着铁盘走进房间,注射器和玻璃瓶碰撞在一起叮当作响。冬晓露别过头去看了护士一眼,然后从床上一跃而起。“你想吃什么宵夜?我晚上看你的时候顺便带过来。”冬晓露问,不等河汐回答,她又接着说:“荷兰奶酪酥怎么样?还是巧克力牛角酥?”
“两个都要可不可以?”河汐说话时,护士已经在他身旁准备好了注射器。
“不行!”冬晓露的话斩钉截铁,“不可以太贪心噢。”
注射器的针尖刺进河汐的手臂,冰冷的药剂很快进入他体内。“您还有些检查需要进行,这一针会让您好好睡上一觉,检查的过程就不会那么漫长了。”护士的声音传进河汐耳朵里时,已经变得有些飘忽不定。他的目光依旧凝视着冬晓露,尽管那笑容已经渐欲模糊。
几乎是刚刚闭上眼睛,甚至还来不及随着药效陷入沉眠,一阵突如其来的、灼烧般的剧痛从肋下传来。“有印象吗?”一个男人的声音传进河汐的耳朵。他急促而沉重的吸了两口气,猛地睁开眼睛。刺眼的白炽灯光让他眼中只有一片白色,适应了好一会儿,视线才渐渐清晰。河汐看着眼前的红木办公桌,发现自己竟坐在熟悉的分局办公室里。他伸手去摸疼痛的肋下,却摸在散发着消毒药水气味的纱布上,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警服只穿了一支袖子,而将右边胸口和胳膊都坦露在外。一个陌生男人靠在档案柜旁边的皮制沙发上,全身黑色的西装。那男人头发寸长,身形魁梧,下颌布满胡茬,一直用眼睛盯着河汐。黑衣男人朝河汐问道:“你还记得朝你开枪的人是什么长相吗?或者有什么特征?”
河汐低头看着自己的伤处,头脑里一片空白。不要说什么开枪者的长相,他根本不记得有人朝他开过枪,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受过枪伤。他原本只是躺在中南医院的住院部里,准备接受一些常规检查而已。
“很幸运,子弹只是从边缘穿过。”周加坐在办公桌对面的靠椅上,声音低沉。
河汐用疑惑的眼神望向黑衣男人,思量了一会,说:“你是谁?为什么我不是在中南医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惊讶的神情从黑衣男人脸上一闪而过,他扭头和周加对视了一眼。“看来他的病又发作了,而且挑了一个极不凑巧的时间。”他说。
“我很抱歉。”周加叹口气。河汐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不,没什么。”黑衣男人从沙发上站起来,和周加握握手,“只有等他恢复以后再说了。如果有任何消息,希望你能尽快联系我们。”
“一定。”周加点头说。
黑衣男人离开后,河汐仍然是一脸茫然。“什么病发作了?你们在说我?”他问周加。
周加带上房门,走到河汐身旁,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两年前的爆炸,医生认为过强的脑震荡让你患上间歇性记忆丧失证”
“记忆丧失?不。”河汐摇着头,“我记得更早些时候的事情,我只是不记得有人朝我开过枪,不记得我是怎么从医院到这里来的。”
“医生说过了,这种病症只是选择性失忆,你不会忘记所有的事情。”周加说,“你被枪打伤后没有去过医院,而是直接开车回了分局,给你包扎的是分局医护科的人。”
河汐用手掌按住太阳穴,紧闭双眼,无论怎样努力回忆,他的记忆只能追溯到自己躺在病床上的那一幕,只能想起冬晓露给他的那个选择——奶酪酥还是牛角酥。“那么,”他重新睁开眼睛,“那个穿黑衣服的男人是谁?”
“他姓陈,国家安全委员会[ 国家安全委员会:简称国安委(GAW),国务院直属特设部门,委员会主任直接受命于国家总理,主要负责以保证国家安全、稳定为最终目的的相关情报搜集及其他关联工作,是并未对外公开的政府最高情报机构。]驻汉办事处的人。”周加回答。
“这和国安委的人有什么关系?”河汐只是偶尔在个别档案里看见过国家安全委员会的名号,他对这些隐匿在公众视野背后的神秘部门从来不抱好感。
“他们认为朝你开枪的人和两年前那个爆炸案有关。”
“等等,”河汐睁大了眼睛,“你说哪个爆炸案?北环路小区那个?”
周加点点头。“那年缉捕逃犯时你开枪打死了其中一个,可能是有人想要寻仇,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
这一定是做梦,河汐心里有个声音说,就像在医院醒来之前一样。尽管他的思绪的确已经非常混乱,但是有一点他确信无疑——爆炸就发生在昨天晚上,而不是什么两年前。可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这般真实、清晰的梦境。无论是周加的面容和声音,还是肋下枪伤的疼痛,丝毫都没有梦境中的朦胧感。
“你休息一下吧。”周加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串钥匙,“冬晓露还在旁边的办公室里,我先开车送她回去,然后回头再把你送回去。”
“她怎么会在局里?”听到冬晓露的名字,河汐从座位上站起来,一边解开衣扣重新将警服穿好。
“你被枪打伤的时候她也在现场,我想应该是你带她回局里的。”
河汐回头望向窗外,天空中飘着雪花,人行道、车顶和房檐都盖上了晶莹的白色。“现场……”他喃喃自语,脑海里浮现出家乐福旁边的公交车站。原来梦也是可以延续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给我车钥匙,我来送她就可以了。”
“不行,你身上有伤。”
“只是擦伤而已。”河汐不理会周加的话,从他手里拿过钥匙。走到办公室门口时,河汐又停下脚步。“冬晓露的婚礼你去参加了吗?”他突然回头问周加。
“连你她都没发请帖,我就更不用说了。”周加说,“干吗突然提大半年前的事情?还耿耿于怀吗?”
河汐没有回答,沉默着带上木门,离开了办公室。
从警察局到冬晓露家不过两、三站路程,可是下班时间拥挤的车流高峰,却将他们的车堵在中南路上动弹不得。人流与汽车引擎的嘈杂声音被车窗阻隔在外,车内过分的安静让河汐感到神经有些绷紧,他拨弄一阵车载收音机,调到楚天音乐台上。“下了整夜的雪,把天色变成一片一片的银色;下了一夜的雪——,把思念触摸出触摸出纯洁颜色,我的心情,不再难过——我的心仿佛,有你触摸……”喇叭里传出韩红多变的声线。冬晓露始终一言不发,双眼只是木然的望向挡风玻璃前方,两只手紧紧攥着胸前的黑色手提包。
“很抱歉,把你牵扯进来。”河汐终于忍受不了车里的沉静,低声说。
冬晓露扭头看了河汐一眼,苍白的脸色虽然因为车内的暖气有些许恢复,却并未完全消散,眼神中仍然流露出几分紧张与不安。对于河汐的话,她也没有给出其他言语上的回应。尽管河汐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只是另一个冬晓露,一个只在梦中的存在,可是他还是无法说服自己不去在意。不知为什么,冬晓露冷漠的态度,还有她结婚的情况,总是在河汐心里搅动、翻滚,带来一阵一阵从未有过的酸楚。他清清嗓子,试图以平常口吻说话。
“我不记得医生对我做出过什么诊断,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失忆症。不过在我认为‘记得’的过去,你好像从没坐过我的车,对吗?”他轻轻用手拍着皮套包裹的方向盘,又补上一句:“这是第一次?”
“是的。”冬晓露微微点头。
“每次见面的时候,不是你来找我出现在我的面前,就是早早等在了约好的地方。”河汐一边回忆一边说,他没有想到过,记忆在梦里也可以像幻灯片一样依次闪过。
这次冬晓露笑了,但只是很短的一“哼”,听起来更像是一声自嘲。“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她说。
“两年里我们一次面也没见过吗?”河汐问道。
“只是在路上偶尔碰到——通常我都是和男朋友在一起,所以我们只是互相打声招呼,然后擦肩而过。”
“我也没有参加你的婚礼?”
“我很感谢你没有来。”虽然语气上并没有变化,冬晓露的这句话在河汐听来却格外冰冷。一时间,他无法再继续他们的谈话。这时,前方的车流重新开动起来,河汐也扭动钥匙点燃引擎。直到警车最后停在冬晓露家小区的门前,车内始终保持着先前那般的沉静。
冬晓露伸手拉开车门,却没有急着将脚伸出车外。“也许这样说有些不近人情,”她并没有看河汐,只是将目光停留在后视镜下悬挂的可爱玩偶上,“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永远都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好吗?”不等河汐回答,她已经钻出车外,一把带上车门,迈着重重的步子朝小区里走去。
河汐松弛全身,歪靠在驾驶座椅背上,直到冬晓露完全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他才缓缓闭上眼睛。睡吧,他轻声对自己说。
“检查很疼吗?”
冬晓露柔和的声音传进河汐的耳朵,帮助他撑开沉重的双眼。冬晓露靠得很近,脸几乎快要贴上河汐,双肘则撑在病床边沿,支起上半身来。渐渐的,河汐似乎已经开始习惯这样的转换——梦与现实之间的转换。巨大的反差已经不再给他带来强烈的不适。倒是冬晓露注视的目光,让他感到有些不自然。
“你都流眼泪了。”冬晓露说着,一边伸手擦拭河汐的眼角。“检查有那么疼吗?”她又重复一句。
“是的,很疼。”河汐回想起先前的梦境。
“还好我有先见之明,给你带了可以止疼的东西。”冬晓露转身从柜子上拎起两个塑料袋,“奶酪酥和牛角酥。”
“你不是只同意带一个吗?”
“我是谁。”冬晓露笑起来,“我这么好的心肠,怎么忍心让你受委屈咧。”
“你知道检查结果吗?”河汐若有所思的低下头。
“检查结果?我怎么会知道检查结果。要是医生问起我和病人是什么关系,我该怎么回答他呢?”
病房因为冬晓露的话而安静下来。河汐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回答自己,但是他知道她的答话并不单纯,有什么东西就隐藏在那些话的背后。冬晓露不是第一次这样说话,可是河汐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去应对。最后,还是冬晓露自己打破了这样的僵持。她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说:“已经十点多了,我该回去了。明天我会再过来——带着你喜欢的点心。”
“路上小心。”河汐点点头说。
冬晓露离开后,病房里只剩下河汐一人安静的躺在病床上。病床的舒适和病房的暖气很快给河汐带来一阵强烈的睡意。当他比上眼睛时,分明感觉到心里那股对沉睡的莫名惧意。
正如睡着前所预料的那样,河汐醒过来时并没有看到病房白色的墙面。汽车引擎的震动驱走他的睡意,因为副驾驶座的狭小空间而不得不弯曲的双腿,此时也传来一阵酥麻。河汐将座椅向后挪动一段距离,又坐直上身,才勉强伸直双腿。
“你还是老样子,一上汽车就犯困。”周加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控制着行车的方向。
河汐按动电控按钮调下车窗,刺骨的寒风卷着零星的雪花汹涌的灌进车内。“我受不了这暖气。”他说,“我们这是去什么地方?”
“去找我们的老熟人,刘舟同学。”周加瞥了河汐一眼,“你上车时我没告诉你吗?”
河汐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他知道周加能明白他的意思。
“别这么丧气,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周加安慰他,“我们就是为了你的失忆症去找刘舟。”
“刘舟什么时候当医生了?”河汐有些惊讶。
周加一愣,笑起来说:“不,他还是在从事他的老本行——理论物理学研究,只不过偶尔会给局里一些技术上的支持。”
“我的间歇性失忆和物理学有什么关系?”周加的话只是让河汐感到迷惑。
“陈彭认为也许可以从某个物理学的角度对你的失忆症做出解释。但是需要一些理论依据的支持,所以我向他推荐了刘舟。”周加说,“陈彭你有印象吗?”
河汐有些无奈的摇摇头。
“上次办公室里你见过他,国安委那个穿黑西服的男人。”说话时,警车已经驶到武汉理工大学的花坛转盘前,周加转动方向盘让车绕过花坛半圈,开进了学校大门。
当两人走进周加事先与刘舟约好的小教室时,陈彭已经坐在了空荡教室的讲台旁,和上次见面时不同,他没有穿那身黑色西装,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咖啡色短夹克。看见两人进来,陈彭只是点头示意,并没有挪动身子。刘舟略显肥胖的身躯压在软垫转椅上,眯起眼睛朝河汐微笑,却也没有说话。
“每次看到你这张笑脸,我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河汐皱起眉头,找了个讲台面前的位子坐下。周加则只是靠在桌旁。
“我们还是开门见山的说吧,河警官。”陈彭摸着下巴上的胡茬,“今天让周警官带你来这里,是因为我们对你的失忆症有了新的看法。或者说,那根本不是什么失忆症。”说完,他观察着河汐的反应。
当然不是什么失忆症,河汐发现自己在梦中依然能保持意识清醒,这只是一个断断续续的梦境。可是表面上,他仍然平静。“继续。”他说。
陈彭只是扭头望了一眼刘舟。
“那好。”刘舟从转椅上起身说,“技术性的方面,还是由我来向你解释吧,老同学。”他走到背后的小黑板前面,拿起一只粉笔,翘着小指头在上面画出一条白色的直线,并在直线的最右端添上一个箭头,然后在箭头下写了一个字母“t”。“这是物理学界的一种推断,也许你会嗤之以鼻。”刘舟始终保持着微笑。
“为什么不直截了当一点?我真不喜欢你这样的习惯。”河汐一脸严肃。
“关于时间。”刘舟用粉笔头点了点字母“t”,“有些物理学家认为时间并不像人们通常认为的那样是在流淌,而是另一种相对静止的状态,就像引力,就像磁场,只是一种状态。我们可以用黑板上一条有方向的白线来表示它,而不是一条流动的河。那么——”他清了清嗓子,“为什么我们还是能感觉到时间是在流淌呢?因为是我们在时间的状态中相对运动,沿着白线,沿着箭头的方向,在运动。”一边说,他一边在黑板上沿着白线移动粉笔。
“然后?”见刘舟停顿下来,河汐问了句。
刘舟端起讲台上的玻璃杯,喝下一大口。“时间相对人在运动还是人相对时间在运动,这有很大的不同。如果像这个理论所说的那样,是人在‘经历’时间,有些事情的发生将会变得更具有可能性。”
“比方说?”
“比方说……改变‘经历’的方式。在时间中加速移动或是逆向移动。当然,做出这样的改变需要异常苛刻的条件——无论是媒介还是能量。”
“又一堂精彩的物理课。”河汐拍拍手,“可是这和我的失忆症有什么关系?”
刘舟收起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抬起手用粉笔头指向河汐说:“你不属于这里,河汐。当你失忆时,一切感觉起来就像是一场梦。可是那根本不是失忆,而是时间‘经历’的混乱。不管你来自哪个时间点,但是你不属于这个时间。”
这就是一场梦,而且是一场疯狂的梦,河汐心想,我连做梦都具有如此惊人的想象力吗?
“我们知道这让人难以接受。”刘舟扔掉粉笔头,拍净手上的白灰。“但是我们在你的身上既看到了可能的媒介,又看到了可能的能量。”
“两年前的北环路爆炸案。”一直没有做声的陈彭接过话来。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发生着许多许多的爆炸案。难道你想说美国人抓不住本拉登是因为无人飞机的轰炸送他做了时空旅行吗?”河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认真与梦中的人争执。
陈彭从夹克衫里掏出两张照片大小的复印纸,扔到河汐面前。复印纸上印着从不同角度拍摄的某种河汐从未见过的机器,看起来很像是大一号的汽车引擎,外面包裹着深灰色的金属外壳。河汐还来不及仔细观察,陈彭已经起身将两张复印纸拿起来,然后用打火机将其点燃。陈彭冷峻的脸上映着闪动的火光,语气平静地说道:“你从未看到过这些照片,我也从没说过下面这些话。明白吗?”陈彭停顿片刻,直到河汐用肯定的眼神回复他。“不管是爆炸发生前,还是两年后的今天,我想你的上级从没告诉过你白色货车里究竟装了什么东西——当然,除了两个绑着炸药的恐怖分子。”
“你的意思是,车上装载着照片上的大铁箱子?”一直沉默的周加忍不住开口问到。
“毫无疑问,是的。”陈彭将燃烧到一半的复印纸扔在地上,看着它们变成黑色的灰烬。“它是怎样到恐怖分子手中的以及为什么和恐怖分子一起出现在北环路小区,这些问题牵涉到太多你们不能知道的情况。而我可以告诉你们的是,这个东西学名叫作强电磁发生器,通过引爆可以产生非常强大的电磁场,战时用来摧毁敌人的电子设备,甚至对人体也会产生影响,使之丧失作战能力。简单点说,你们可以叫它电子炸弹。”
“噢,天哪……”周加用指尖顶住额头,“你是说在北环路上爆炸的是这个东西?”
“如果真如你所说,恐怕整个水果湖地区要瘫痪上一个多月的时间,省委,省政府,电信大楼,医院,所有的电子设备,所有的电器回路,等等等等,无一幸免。幸运的是,这种炸弹通常都不是触发式引爆,更何况,车上装载的强电磁发生器并不是完成品。所以,爆炸的只是恐怖分子的小炸药。”说话时,陈彭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河汐脸上。“不幸的是,正因为不是完成品,强电磁发生器还是会受到爆炸的影响,然后通过某些无法解释的机制,将这些影响作用在你们身上。”
“我们?”河汐发出一声疑问。
“现场的幸存者包括你在内总共有五人。他们在时间经历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混乱。”
“不,”河汐摇着头离开座位,朝教室前门走了几步,“这一切都很荒唐。我不想再听你说下去了。”
“如果你知道另外四个人后来的情况,你一定不会选择离开。”陈彭的声音充满了自信,河汐回过头望向他。
“他们怎么了?”河汐问。
“有两个选择了结自己的生命,一个从时间里凭空消失,还有一个恐怕余生都要在后勤部的精神病院里度过。”陈彭将手**西裤口袋,“如果你想恢复正常的状态,只有我们能帮你。跟我们走,现在还来得及。”陈彭的语气强硬,丝毫没有给河汐留下选择的余地。
“你说的恢复指什么?如何才能算是恢复?”
“不会再有穿梭发生,一切都会稳定下来,你会沿着现在的时间线继续你的生命。”陈彭回答。河汐没再说话,只是推开木门,离开了教室。
“河汐。”周加从教室里追出来,“你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这个问题你逃避不掉。”
“你不是从来都不相信这些非科学的东西吗?难道你相信所谓的时空穿梭?”河汐按下电梯按钮,看着红色的数字依次变换。
“这是另一码事。”
“你不明白,这一切都是一场梦,你也只是我梦中的周加而已。”河汐缓缓地说,“当我闭上眼睛,然后再次睁开时,我就会回到现实中去。”
“你宁可这是一场梦。”周加眉头紧锁。
“是的。”河汐走进银色的电梯间。
“你不可能永远逃避下去。”
电梯的金属门缓缓关闭,将周加的声音隔离在外。
“雪啊雪啊,雪啊雪啊,你大片的大片的下吧;思念思念,思念思念,你放纵的放纵的飘吧,化作蝴蝶,落在你窗前。”
韩红的声音从手机音响中传出,将睡梦中的河汐吵醒。也许是因为一直没有变换睡姿,河汐感到腰间的肌肉一阵酸痛。他睁开眼睛,看见周加就坐在一旁的病床上,合着音乐节奏摇晃着脑袋。
“这音乐真吵,护士小姐应该把你从病房赶出去。”河汐说。
“反正你也不是病人了。”周加关掉手机的音乐,从身边抄起病历和一些单据,朝河汐亮了亮。“出院手续都办好了,我是过来接你的。”
原本充斥房间的歌声,被雨势冲击玻璃窗户的声响取代。河汐走下床,拉开垂地的褐色窗帘。窗外,乌黑厚重的云层覆满天空,街道像夜晚一样亮起路灯,出入医院的汽车拼命摇动雨刮,依然无法扫清挡风玻璃上不断流下的雨水。“好大的雨,从早上就开始下了吗?”河汐将一只手按在玻璃上。
“是啊,所以我才开车来接你。”周加说,“你快点把衣服换了我们就走,下午局里还要开会,在逃的那两个已经有线索了。”
“我也参加好了。”河汐一边换衣服一边说。
“局里的意思是让你再休息几天。”
“反正只是点脑震荡,也修养了快两天。”河汐扣着上衣衣扣,突然想起什么,停下动作。“爆炸现场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生还吧?”
“当然不是。”周加提高音调,“还有几个,不过伤都比你重多了。”
“几个?”河汐问。
“不知道。”周加耸耸肩,“干嘛突然问这个?”
“只是想关心一下同事。”河汐回答。待他穿戴妥当之后,两人便离开了病房。
不同于门诊,住院部的楼梯间总是空空荡荡,皮鞋后跟撞击阶梯时发出的“噔噔”声响,在楼梯两侧的白色墙壁间回荡。“你给冬晓露打电话说过我今天出院吗?”沉默许久,河汐突然问周加。
“还没来得及。怎么?”
“没什么,外面雨这么大,没必要让她跑一趟。”河汐说,“不过她昨晚说过今天要带点心过来。
“要不你现在给她打个电话?”说着,周加把手伸进裤子口袋。
河汐迟疑了一会,没有接过周加递到面前的手机。“算了,这么大的雨,她应该会乖乖呆在家里吧。”
“搞不明白你。”周加长叹一口气,“如果你有心想和她更进一步,就应该拿出点行动来。”
河汐摇摇头,若有所思。
“如果你从没想过,就不该保持现在这种状态,对你对她都不是什么好事。”
“现在是什么状态?”河汐问。
“说不清道不明的状态。你和她算是什么关系呢?朋友吗?”周加回答。
“我不知道。”河汐低头看着脚下一节一节的台阶。周加所说的事情他早就有所考虑,可是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犹豫什么。
“等你知道的时候,也许她早就离开了。”周家说,“没有人会用一生去等别人的答案。”
因为大雨,住院部的一楼大厅此时格外冷清,除了两个病人家属在导医处登记,就只剩下零星几个避雨的人坐在大厅中央成排的硬塑料椅上。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把车开过来。”周加撑起伞,小步跑进雨中。
河汐站在电控玻璃门外,看着水珠从房檐边沿成串落下,原本空无一人的路上突然闪出一把红黄交叉的小花伞,伞主人左两步右两步,轻盈的避开路上散布的水洼,不一会儿就到了玻璃大门前。看到对方的面容时,伞主人和河汐都吃了一惊。
“你可以出院了?”雨水顺着冬晓露湿漉漉的发丝流到脸上,然后又顺着脸颊下。这样大的雨势,雨伞起不到任何作用,她全身的衣服都让大雨浇透,脚下的大理石砖很快也被滴下的雨水浸湿。
“是的,上午周加去办了手续。”河汐看着冬晓露手中的塑料袋。
“为什么不打电话通知我?”也许是因为秋天渐凉的气温,冬晓露看上去有些发抖。
“我以为你会呆在家里。我不想你冒着大雨跑一趟。”
“我昨晚就说过今天上午会给你带吃的东西过来。”冬晓露将目光移到河汐脚边的大理石砖上,轻耸鼻尖,很快地眨了几下眼睛。“有时候,你真的让我……搞不明白。”她声音很轻。
河汐凝视着冬晓露滴水的发丝,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他犹豫片刻,最终却还是没有动作。这时,周加已经将警车开到了住院部门前。“河汐!”周加摇下玻璃窗大喊,“在逃的那两个家伙已经被锁定位置了,我们现在快赶过去!快上车!”
“你快回家吧。”河汐拿过冬晓露手上装面包的塑料袋,跑向警车。
“河汐!”冬晓露喊了一声。河汐停下脚步,惊讶地回过头,大雨很快浇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雨水不断流进河汐的眼睛,视线中冬晓露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直到最后揉进背景灰与白的颜色之中,再也分辨不清。
“河汐?”冬晓露的声音很轻。
头顶温和的黄色灯光铺洒下来,河汐视线中的景象渐渐清晰。绿色刷漆的墙面将河汐围在一个长方形的房间里,房间中央位置是两排透明的橱柜,摆满了泛着金黄色油光的西点,一阵一阵浓郁的奶香乘着空调的暖气飘进他的鼻子。河汐背靠着落地式玻璃幕墙,屋外的人行道上只剩下路灯还在夜色中发出淡淡的光。一张圆形的塑料矮木桌摆在河汐面前,上面漆着彩色的抽象画,画上压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咖啡旁边是白色的瓷碟,瓷碟中盛着一个纺锤形的牛角酥。冬晓露端坐在圆桌对面,面色平静,一手端着咖啡,一手捻着铁勺轻轻搅拌。河汐感到太阳穴一阵剧烈的胀痛,连忙用手掌心按了按。冬晓露正要说什么,一个身穿白色休闲T恤的男人走到她身后,一只手轻搭上冬晓露的右肩。
“他又来做什么?”男人说话时眼睛却凝视着河汐。
“没事,志毅。他今天是来道别的。”冬晓露抬起头,一边握住搭在自己肩上手。
“道别?”男人颇为惊讶,低头与冬晓露四目相对。
“嗯,要调到西北偏远的地方去工作,可能不会再回武汉了。送他的同事就在屋外。”冬晓露指向玻璃幕墙外。河汐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见马路边停靠了一辆黑色的奔驰ML350商旅吉普,抛光油漆反射的路灯灯光,微微照亮倚靠车门的黑衣男人。男人的面容隐藏在黑暗的夜色之中,只有下颌的胡茬隐约可见。“另外,他还想为上次所说的那些话向你道歉。”冬晓露望向河汐,问到:“是吗?”
河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轻轻点头,说:“是的。”他不清楚到底发生过什么,不清楚冬晓露所说的调到西北地区工作是指什么,但是当他看到路旁的黑色奔驰,看到黑暗中陈鹏并不清晰的面容,他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好吧,既然这是最后一次见面,而你也愿意为上次的事情道歉,我就不赶你出去了。”说完,男人俯身轻吻冬晓露的脸颊,“我去后面把东西收拾一下,今天一起回家。”
“嗯,去吧。我一会就过来。”冬晓露点头微笑,眼神里闪烁着河汐熟悉的温存。
男人走后,河汐端起咖啡杯咂了一口。“他就是你的……”河汐说。
“我的老公,唐志毅。你上次来饼屋时见过他了。”
见过吗?河汐心想。他盯着咖啡面上旋转的泡沫,思索着下一句该说什么。河汐知道,对于冬晓露,其实他一直都有话该说。原本在梦中醒来后心情平静的河汐,这时却感到莫名的难过——即使已经隐约对自己的心意有所明了,却终究还是无法做到坦诚,甚至无法对自己坦诚。
“那么……”河汐拿起身旁另一个座椅上的风衣外套,“我想他们不会愿意在外面等得太久。”
冬晓露点点头。河汐从座位上站起来,动作的节奏比往常慢了许多。他带着犹豫的眼神看了一会冬晓露,无法阻止自己的心为某些事情而纠结。如果一切都不是梦境,如果一切都真实发生……不知为何,河汐的脑海在一瞬间里闪过这样的念头。他下意识地将右手掌贴到背后的玻璃幕墙上——冰凉,坚硬,也许没有任何人的梦会比这更真实。“关于过去,”河汐禁不住缓缓问到,“那个时候,我们——”
“河汐……”冬晓露打断河汐的话。她没有离开自己的座位,依旧端坐。“也许这是你最后一次拜访这里,也许你以后再也不会回到武汉。就像我曾经告诉你我所希望的,我们不会再见面了。”这次,她没有回避河汐的目光。“就像人们常说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这次,河汐觉得自己终于能习惯或者说接受这样一个冬晓露。他没再说什么,转身推开玻璃门,离开了饼屋。河汐没有朝奔驰车走去,只是站在空无一人的人行道上,任由空中的雪花片飘落在他的发丝间。
“怎么?还在犹豫吗?”陈彭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走到河汐身边。“你说见老朋友最后一面,然后就跟我们去实验室。”
“那是另一个我说的,你知道。”河夕看着陈彭。
“你想反悔了?”陈彭的脸色阴沉下去,“我不管那句话是哪个你答应的,除了跟我们走,你没有更好的选择。”说完,他的脸色又变温和了些,
一个印上绿色仟吉饼屋字样的透明塑料盒被风卷过河汐脚边,翻滚着进入夜色另一端。“如果这是一个梦,我只想醒过来,回到现实中去。”河汐说,“如果像你说的那样,这一切都真实发生,我更不会停留在这里,这个时间。我知道我错过了什么,我得回去弥补这个错误。”
陈彭叹口气,“你认为事情会那么简单吗?穿梭于时空之中,知晓未来,然后再回到过去,去弥补那些生活中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不,”他稍作停顿,“你什么也改变不了。”
“至少我现在还有机会试一试。”河汐竖起外套衣领。
“作为我们的立场,我们不能、也不会给你这个机会;作为一个警察,你也应该明白什么叫服从组织纪律。”陈彭解开西服的衣扣,右手伸向肋侧。
河汐没有答话,朝奔驰商旅车相反的方向迈开步子。
“这是我最后一声警告,河警官。你必须跟我们走。”陈彭用左手掌托起右手腕,漆黑的枪口指向河汐后背。河汐没有停下脚步。
“砰。”一声枪响回荡在黑夜笼罩的街道上空,久久未能散去。
“嘿,醒醒,我们到了。”周加轻推河汐的肩膀。
密集的雨滴击打着车顶和挡风玻璃,雨刮器富有节奏的来回摆动。河汐还没睁开眼睛,这些声音便充斥了他的耳朵。他深吸两口气,又伸手按住胸口,试图让隐隐传来的阵痛平复一些。窗外,大雨未停,天空依然是一片昏黄的颜色,平时飘散在楚雄大街半空中的黄土沙尘,经过雨水冲刷,此时也已化成地上的一滩滩泥洼。周加将变速器挂回空档,停下警车,和另外两辆神龙富康巡逻车一字排开,正好拦住石牌岭图书城东侧的路口。虽然路上来往的车辆因为大雨比平时少了许多,两名身穿雨披的警员还是从车上下来,将临时禁行标识牌放在巡逻车旁。
“我还以为我死了。”河汐两眼望着挡风玻璃前方不时变换颜色的警灯,感受着没有熄火的引擎不断传来的微微震动。
周加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你睡傻了?”
“只是做了个噩梦,梦到被人从背后开了一枪。”河汐轻摇头说。
“坐在车上睡觉也能做梦,我真是服了你。”周加扭头向车窗外望去,笔直向南延伸的出版城路总是被当成连接理工大学校区和宿舍区的一条便道,也因此一直被大学生们闹得熙熙攘攘,此时却是一片空空荡荡,只剩下淋漓落下的大雨。
“我们只用守在这里?”河汐问。
“还不是和以前一样,围捕嫌犯那都是武警特勤的工作,我们永远是放放标识牌,拉拉警戒线。”周加掏出手枪,上膛,然后扣上保险,又放回到枪套中。“你的枪我也带了,打开工具箱就能看到。”
河汐扒开膝盖上方的工具箱盖,伸手拿枪时却突然想起梦中周加说过的话。
“自从你进医院以来,好像总有点心神不宁。”看见河汐的手停在半空中,周加低声说。
河汐最终还是握住枪套,然后将它系在腰间。“只是下决心前最后的犹豫。”他停顿一下,接着说:“你说得对,有些事情我不可能永远逃避下去。是该做出些改变的时候了。”
“我……说过这样的话吗?”周加一脸茫然。
“在梦里说过。”
远处突然响起了枪声。声音透过重重雨幕一直传到河汐和周加耳边,尽管已经十分微弱,敏感的两人还是迅速反应过来。
“看来围捕行动不太顺利。”周加努力从雨声和引擎声的嘈杂中分辨是否还有枪响。
河汐盯着周加身后的车窗外呆了一会,说:“恐怕比那还糟。快,下车!”他打开车门,却一脚踩在车边的水洼里。“这该死的大雨。”
周加开门下车的同时,顺便抬头向出版城路的远端望去,一辆灰色的面包车正沿着马路朝他们的方向驶来,车身有些倾斜,看上去有一侧的轮胎像是已经被子弹射爆。周加又钻回警车,打开车顶喇叭的开关,然后取下挂在方向盘一侧的通话器,大声喊道:“停车!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停车缴械是你们最后的选择!马上停车!”面包车渐渐驶近,却看不出任何减速的迹象。
“他们想冲过去。”河汐已经掏出手枪,两手压过车顶边缘。
“他们想玩刺激的,很好。”周加捏捏拳头,“朝轮胎开枪,打爆它们。”
“砰、砰,砰、砰。”河汐很快开了四枪,然后是金属与水泥地面剧烈摩擦的刺耳尖响。面包车只是扭动一下车身,马上又恢复了直线行驶。
“瞄准驾驶员,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逃出包围圈,这是上面的命令。”邻车的警员从后备箱里拿出黑色霰弹枪,一边朝河汐他们喊道。
“明白。”河汐的视线直穿过枪脊上的准星,停在面包车驾驶员的额头中央。尽管雨水像从淋浴喷头中喷出一样冲洗着河汐的脸庞,他的眼睛仍然一眨不眨,任由雨水流进又流出。雨水没能干扰他的视线,目标是如此清晰,只要他轻轻扣动扳机,子弹就会直奔向河汐瞄准的地方,分毫不差。
“开枪,河汐!”周加回过头冲他大喊。河汐的食指弯了弯,又恢复到先前的状态。他耳边隐约响起周加曾经说过的话,梦中的话。最终,河汐还是没有扣动扳机。
“砰,砰。”两颗18.4mm红漆弹壳从邻车警员的霰弹枪膛中弹出。掉落在地上。面包车挡风玻璃应声碎裂,车身猛拐向马路一侧,迎头撞上人行道旁的灰色水泥电线杆。两名警员举起霰弹枪至齐肩高,大步走到面包车旁,谨慎而迅速的向驾驶室内观望一番,随后其中一人朝别在自己肩头的对讲机说道:“呼叫总部,这里是014773,我们截住了嫌犯的面包车,就在出版城路口。两名嫌犯受不同程度枪伤,马上派支援和救护车过来。”
“总部收到。各待命小组迅速前往出版城路口支援。”对讲机中的女声夹杂着电磁干扰的“嗞嗞”作响。
“呼——”周加长舒一口气,“你刚才为什么不开枪?卡壳了?还是犹豫了?”
“犹豫。”河汐将手枪收回枪套,“犹豫到底是不是该开枪打死我瞄准的那人。”
“干我们这行,犹豫可是最要命的。”
“是的。”河汐点点头,“也许是因为刚刚出院,还不太适应吧。”
“是吗?怎么我看你那张脸还挺高兴的样子?”周加将早已湿透的警服衣摆从裤腰中抽出来。
“不管怎么说,一切都结束了。”河汐说。
“那是,都结束了……”
河汐站在人行道上一块没有树荫的地方,轻轻倚靠着身后的花坛护栏。北环路小区门前这条马路经过施工铺修,早已看不到任何爆炸留下的痕迹,只剩下马路两侧忙着重新装修的店铺,还会偶尔勾起路人的些许回忆。尽管已经进入九月下旬,尽管树叶中已经参杂零星的枯黄,武汉午后的太阳依然热辣。人行道上几乎没有行人来往,只有零星几个店铺招牌的荫庇下,摆着竹席躺椅,赤膊的店主人悠然在躺椅上小憩。
河汐拿起手机到面前,凝视着日期栏中的红色小字,直到背景灯光自动熄灭,他也没眨一下眼。
“你又对着手机发什么呆?你最近总是对着手机发呆。”清玲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河汐扭过头,看见冬晓露一袭白衣,朝他走来。
“我只是想确认……”河汐想了想,说:“确认一下没有搞错什么……时间之类的。”
“你是在讽刺我迟到咯?”冬晓露走到河汐身旁,抬手看看表,一只白色硬纸袋在空中摆了摆,“还有十分钟呢。你最近总是到的好早。”
河汐朝她微笑,然后指着白色纸袋问道:“新买的衣服?”
“才不是呢。”冬晓露也轻靠上护栏,“中午和以前的大学同学一起吃了个饭,因为知道我快过生日了,所以他提前准备了礼物。”
“很有诚意嘛。”
冬晓露眯起眼睛,弯弯嘴角说:“担心了吧?”河汐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冬晓露望向两人面前的店铺——装修一新的仟吉饼屋。“只是大学时候一个很好的朋友,”她说,“他家里环境还可以,想要和我一起开这个饼屋。这次重新装修的钱,他也出了一半。”她又侧头望回河汐,“蛮好的一个人的。”
“和我一起吧。”河汐看着冬晓露的眼睛。
“开饼屋?你不当警察了?”冬晓露一脸惊讶。
“一起生活。”河汐语气平静。“不再只是……朋友。”
冬晓露望着河汐,淡红的嘴唇轻轻颤动了一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住地眨着眼睛,目光闪烁。
“考虑下?”河汐说。
冬晓露轻轻摇了摇头。“那么,从帮我拎东西,然后陪我一起逛商场开始吧。”
“袋子放在店里好了,晚上回来的时候再拿。”
“好吧。”冬晓露走进饼屋,把白色硬纸袋放在还未刷漆的木柜台上,然后又锁好饼屋的玻璃门。
两人没走多久,纸袋从木柜台上倒下来,一支长条形的透明塑料礼盒从袋口滚出,停在柜台的边沿。阳光透过落地式玻璃橱窗洒在木柜台上,礼盒里的橙色围巾,也因着阳光而泛出鲜艳的光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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