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施主看来，记忆，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思考片刻后，我说。当然我并非真的一丁点都不知道，只是我能够感觉到，在这个名为“无名”的妖龙和尚面前，我所知道的东西，实在是过于微不足道。
“记忆因为人的意识而存在。这些东西的话，你们尘世的尖端科学家们的研究应该已经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体系，就不需要本沙弥多说了。不同的经历、学习、处境和环境给了一个人不同的记忆，记忆引发思考，思考增长阅历，阅历提升智慧，智慧使人博学，从而构造出一个人的具体精神意识。一个人精神意识的本质就是记忆，没有丰富的记忆以及强大的记忆能力，人就不能称之为人，只是单纯的生物而已。”
“所以对一个人的记忆进行编辑，是一件危险至极的事情，删除人的记忆无异于杀人，而增加人的记忆则相当于改造一个人成为另一个人。其最恐怖的地方在于，在这个改变的过程中，当事人是完全无意识的，他所知道的就只有，有些东西突然记起来，而有些东西不记得了。”
“继承兵魂的仪式，不仅仅是获得兵魂的权能与信任，绝大一部分的考验，在于获得前代所有神兵者的记忆。”
“获得……记忆？”虽然不能知道其中的含义，但我却莫名严肃起来。
“神兵魂的大人们所选择的，是寄宿的对象，一旦入身，既是同心，也是同体，世间鬼怪众多，与其当小号重新练起，不如直接把记忆权限给予你们，也就相当于转服继承等级装备经验值，以便斩妖除魔……”
“嗯……就这番比喻，基本就可以否决您之前说过的什么‘不懂尘世之事’的发言了。”我沿着方天同学吐槽的路子说。
怎么会又想起他来了。
“嘛这样说比较简洁嘛，与时俱进是美德，不得不承认人类的一些科技成果有时候还是蛮好用的……先不说这个。”无名居然老老实实地承认，又敷衍着带过了我的怀疑。“人皇末裔的朝代覆灭至今已经过去了数千年，历代青龙偃月的神兵者所有记忆，有史以来甚至是史前文明，不论是妖魔鬼怪还是魑魅魍魉，凡是神兵众司知道的，地球上出现过的所有的一切，都会随着继承进入你的脑海、可以供你随意调用查阅。”
“字面意思理解来看，多出一些可以提供经验的记忆，也不能说是坏事吧？能够提供很大的帮助这一点看来，倒不如说是好事……您为什么说是考验？”我决定不掩饰自己的疑问，就一般常识来猜测：“是记忆容量的问题？”
“人类毕竟是神的作品，区区几千年的记忆塞进随便一个人类的脑袋里都不会在容量方面出问题。”无名摇摇头，“最大的考验，就是‘回溯漩涡’。”
“‘回溯漩涡’？”
“这些记忆会随着兵魂大人的入身而进入储存你大脑海马区，只要你不去翻动这些东西，它们就无法对你造成伤害，一旦你需要在这些记忆中读取你需要的信息，对于从未经历过这些记忆的你来说，就等于让你在这些记忆中重生一次，体验里面那发生在青龙偃月大人身上的事情。”无名庄严地说，“几千年来的事情。”
“血腥与黑暗，重逢与离别，得失与忧患，甚至从出生到死亡。”
“十八神兵众是为了‘杀’而诞生的兵器，因为杀之宿命，那些记忆中里的东西恐怕不会有多令人向往，但凡意志薄弱者，就会在其中迷失，形成‘回溯漩涡’。”
“本来这些情报是为了留住我司的就业者而拒绝公开的机密，但参考凡人方天，本沙弥改变了主意，与其让我司的员工堕落成那幅模样，倒不如开诚布公，宁缺毋滥。”
我久久不能出声。
这就是发生在方天同学身上的事情。
不知道他是否曾陷入那听起来就令人绝望的漩涡之中。
也许对比他经历过的绝望来说，死亡真的可以算是一种解脱。
哪怕是我，也不能成为他活下去的理由。
何等不知谦卑、不知羞耻、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法啊。明明自己连她、连你的亲人都留不住，甚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于非命。
如果那时候，你能够懂事一些，和她多沟通一些，多想一些她的事情，多考虑一下她的感受，更加、更加爱她一些……她怎么会……怎么会……
我深深吸进一口阴冷干燥的空气，轻声说道：“你们对方天同学做过的事情，我记下了。”
“……什么？”无名仿佛不能确定刚刚自己听到的。
而我坚定地说了下去，“我接受。不论什么条件，什么困难，都不能妨碍我得到神兵者的力量。”
无名愣住了片刻，旋即点头。
“很好。虽然你这份盲目到可以用狂热来形容的坚定令我感到不安，但是很好。”
交谈之间，不知何时，廊桥已经走到尽头，无名站在一扇黑色的木门前。
“如此坚定的觉悟，对我司来说，对人间尘府来说，总不会是坏事情。如此，本沙弥便不再多言。”无名转过身来看着我，双手结印，拳掌相接，虎虎生风。当他双手运作太极状时，胸前竟浮出光芒，状若荧荧有雾，电光如丝。
不到片刻，一把不过数寸长柄大刀，缠着电丝，从云雾中缓缓现身，漂浮在我眼前。
突然，我察觉到了四周的异常。
一切都变得寂然无声，昏暗无光。风停了，水也静了，我看不到四周景色中的颜色和光线，一切仿佛都变成了一张张沉默的线稿，荷叶上的青蛙停住了张开的嘴巴，水中的鱼儿也不敢轻易摆尾——刹那间，声音、光线、甚至是时间，乃至周围的一切事物存在的特质和证明、或者说其存在本身，都被面前这把刀子的威严所压制，不能显露丝毫。
在它面前，天地间不敢有光共之同辉，雷电亦不能肆意作声与其争鸣。
晦暗天光，默然雷声。
“小人无名，叩迎青龙偃月刀大人，尊驾临世！”无名声若雷鸣。
这是唯一能被听见——或者说允许被发出的声音。
“HO——！！！”天空之中传来隆隆巨响。如同来自大海深渊的巨鲸，摆动身体掀起巨大的海流，发出的声音空灵又孤独，幽怨而悠远，却没有人能够听到，大音希声。
“孽畜来也！神兵众御前！安敢无礼！”无名看向半空，厉声呵斥：“如何不跪！”
随着无名的怒喝，当我看向空中时，我的双腿竟然连瘫软都做不到，只得周身僵硬，待在原地。
无论是视觉上的冲击，还是听觉上的震撼，都让人只第一时间察觉到到，就会怀疑自己所生存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的生物。
东面的天空，被一座山一般的黑影所遮挡，上面镶嵌着两个，如同“神用手指在漆黑的天幕上戳出两个能够透出来自天国的光芒的洞”一般的，巨大的圆盘，伴随着仿佛大地都被撼动一般的巨响，轰然出现。
如果它抱有敌意，不，哪怕它只是无意随便吹口气出来，这里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的巨大。
一座山活了过来，是什么概念？
这就是，爸爸妈妈即使不惜冒死，也要与之战斗的……那个世界？
我曾经没有任何资格，但却一直以来梦寐以求，想要看到的世界？
巨大的惊喜与巨大的恐惧在我的脑海中交织缠绕。
既然那些人能够做到……她也为这些东西而付出生命……
我便没有理由逃避。我这么告诉自己。
应该用，告诫，不，警告自己道。
这般，我才能够忍住回头的脚步，让自己还能够站在原地，不至昏厥。
要强，坚强，刚强地，努力，全力，拼尽全力地，站在那里，不能后退。
顶住这足矣将凡人置于死地的，气息的压迫，站在原地，绝不倒下。
“大师，请，继续，觐见，仪式。”我松开嘴唇从牙缝中把这些词语向外挤出去。牙齿松开嘴唇时，我尝到了立刻席卷口腔的血腥味。
“哼。”无名讶异之余，露出一丝听得见的微笑，“九世凡尘，迎，神兵众之六青龙偃月刀，现世，入舍！”
上一刻还浮在无名胸前形同静止的小刀，眨眼间消失。
原先星辰密布，晴月如钩的天空中，在龙隐寺上方聚起雷云，云成盘，风成柱，电光明灭，翻滚轰鸣。
电光闪烁时，我知道它们就在我的头顶，我忽然间可以感受到一切关于放电——雷元素的流动，这些能量在我周身像是上升，也像是下降，让我浑身的肌肉都绷紧，甚至痉挛起来。
云盘在我头顶开裂倒塌，碎出巨响。雷声在一秒钟内在头顶由远及近，最后刺进我的耳膜横贯大脑，回声在我的骨头里震荡反射，几乎压碎我的身躯。
用雷劈？这厮进入我身体的方式，还真是奇特。
“青龙偃月大人在上，小人无名叩见，恭祝大人得舍现世！”无名再三单膝跪地，大声疾呼。
“平身。”从不属于我的、低沉雄厚的女声从我的嗓子里蹦出来，我感受到声带撕裂的疼痛，不及这疼痛发作，下一秒，喉舌间传来生长愈合所带来的瘙痒和暖意，眨眼间便祛除了一切不适。
活力和能量充斥在我的皮肤下方，肌肉和体脂仿佛一块块蓄满电力的电池，我的全身都充满着用科学无法解释的力量，这些力量如同我的手臂和指掌，成为了我体外新的器官，无论是举手还是投足，都如同在捏起桌面上的一粒豆子一样简单。
司掌一切的力量，缠绕在我的指尖。
“HO——”那座巨大的怪物仿佛终于被激怒，对着这边发出冗长的叫声。
“聒噪，”这些话确实是从我的脑海中浮现，又通过我的嘴巴说出，但不知为何，我却无从得知自己为什么自己要说这些：“止，且封。”
我信手拈来，雷电如同长蛇一般争先恐后地从我的指尖喷涌而出，鞭出如枪，狠狠地射出，重击在怪物山般高耸的身躯之上，顺势缠绕生长成环状，圈住怪物令其动弹不得。
“能够合为灵物，如此巨大的混沌有几十年不曾见过了……”我扭脸看着无名，口中说到：“此地可不怎么干净啊。”
“大人所言极是。月交岁替，旧更新迭。此处是当今华夏大地之上最新一处‘灵眼’，已可谓八象五行之栖榻，寰宇灵泰相媾和，孕养萃育凡命灵胎的大宝之地。”无名恭敬道，“特在此恭请大人降世，扫平混沌，涤荡乾坤，以护尘世之子能够顺利募员纳贤，广施安宁于天下。”
“哦——？”我的嘴巴继续念着脑海中浮现出的台词，“神兵众司，几时轮到你小子来当家做主了？”
“神兵众司神力无边，威能通天，区区小人，不敢擅主。”无名戴罪叩拜道，“小人如此安排，绝非于心僭越，也决非有意冒犯，纵观当今华夏，小人确是不得已而为之。”
“以前如何没听你说过？”我说，“讲来。”
“神兵众司诸位君卿，无不有横扫千军，万夫不当之勇武，数千年前，人皇大帝便是以此神力，斩妖除魔，破除蚩尤。今第九世界虽已独立，但仍不能不防于妖魔邪祟之流。妖魔作恶多端阴险狡猾，倘若采取战术，或是分兵包抄，或是埋伏潜入，或是随着文明发展研制出了吾等未可知的邪门外道武器，则顷刻之间，尘世之府便危在旦夕，乃至毁于一旦。”无名咽下口水，继续说道。“大人们便是有着通天神力，恐怕也是分身乏术，首尾难顾。”
这条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怪龙，居然会有如此惶恐恭顺的一面。
“故而，从开始为神兵众的大人们寻找肉身那天开始，小人就在天下寻找集结能够为我神兵众司所用、能够成为外编战斗力的队伍，集结游走于世间，竭尽苦心为诸位君卿，分忧解难，安定天下。”
“现今有天赐良机，千年难得一见的灵眼之地竟用仅十数年便形之而成，在此处，拥有异术的人类能够提升修为，机缘巧合的凡人能够觉醒异术，这对龙隐寺，对天下苍生，都是莫大的福祉……”
“行了行了，无名。”我不耐烦地叹了口气，“你知道我对麻烦的东西一窍不通，还总是文绉绉地用那些听起来就麻烦的要死的东西给我汇报。”
“是您怪罪无名在先啦，不然无名怎么敢用这些琐事烦扰大人呢？”无名站起身笑嘻嘻。
这……这又是什么光景？上下级关系这么随性吗？
“罢罢罢，算本座错了，不该对你这个小辈迁怒置气。”我感到自己有些生气，“隔着神兵众司的结界就闻到了那条烂叉子的铜臭味，偏偏排名还在本座前面，处处压本座一头不说还老磨磨唧唧婆婆妈妈……那厮现在何处？”
“方天画戟大人……就在刚才，肉身崩坏，已经无法使用，被无名就地正法，尊魂现在应纳回龙隐寺内……”无名低声说。
“……”我的口中说着不属于我的、不依不饶的话，心中却泛起一丝同样不属于我的惋惜和酸楚来，“……哼。”
惋惜？我身体里的这个家伙，觉得惋惜？
鼻尖微微耸动，我闻到了故事和隐情的味道。
“整天不务正业也一声不吭，一丁点三当家的自觉性也没有，甩手掌柜，还天天同情这个可怜那个，感动自己恶心别人的伪君子……被他这种的傻雕摊上，被搞坏一点都不冤枉！”
“大人息怒啊哈哈……”无名连连陪笑。
“闲言不叙。”我威严地说，伸出双手松松握握“这具身体虽然青涩，但好在活力十足，浩然正气，让本座回忆起年轻时候……运气不差，没有看走眼。”
说着，我猛然挥手指天发号，继而舒展双臂，气行周天，霎时间，雷鸣震动，数十道闪电如龙从云端切开半空钻入我的躯体，最后在我的背后徐徐扭动跳跃着展开，雷翼发出沉闷的滚滚雷声。我的背后如同生长着比肩太阳的光源，脚下的群山和大地都被高频闪烁、泛着蓝紫色的的电光照亮，仿若白昼。
我该庆幸这些电流没有任何一条出现在我的面前，否则这个距离上直视闪电，我的眼球眼底和视觉神经会在一瞬间被烧毁……然后生长恢复。
“就像你可以感受到我的情绪和想法一样，我也可以感觉到，你正在对眼前发生的事情感到恐惧。”
“你的意识情绪会让产生灵魂波动，如果影响到我的发挥，你也要白白陪我吃苦头。”我的嘴巴忽然说道，我知道这身体是在对我说话:“初次认识，来日方长，后话后谈，我可能要暂借小姑娘你的身体来用一阵子。”
“很突然不过……你该休息了。”
于是，我的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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