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做梦，像这次，我就梦到自己置身于一个公园里。
梦里已经入夜，公园没有开灯，大概是已经废弃了。季节和现实一样是夏天，天气不算很热，但感觉很闷，浑身黏答答的，很不舒服。周围用偏高的音量放着披头士的《Ob la di，Ob la da》轻快地音乐和这夜色显得格格不入。地湿漉漉的，像是刚下过雨，脚边的水坑里反射着不远处的高塔上发出的亮光，那是唯一的光源了。周围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像是由土腥味和植物发出的气味被强行混合在一起，其中还加入了些别的什么，搞得一团糟。我踩着软塌塌的湿泥逃离这里，不知不觉来到了那座顶端发光的高塔附近。我这才发现，这并不是什么塔，没有让人进进出出的门，十几米的塔身也没有开窗户，最奇怪的是，它伫立在水里。水位因下雨有所上涨，现在多少已经退了一些，但仍在石柱露出水面的部分留下了一道道水淹过的痕迹。仔细一看，它算是个长方体，而且它的顶端要显得大一些，像是准备好要承载什么一样。比起纪念碑什么的，这倒更像……
“桥墩？”我小声嘀咕道。音乐仍在继续，并且是循环播放，已经有些恼人了。
“不光是桥墩哦。”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人走来，站在我身边。真是奇怪的衣着啊，不过毕竟是梦，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吧。
“那这是什么？”我问。
“是墓碑。”他回答道，“每天都有人在这互相打斗，每死一千个人，我们就会为他们立一块墓碑，这第一块，刚好是前两天刚立起来的。”
“打斗？为什么要打斗？”
“为了前进。只有不断地死亡，我们才能造出更多的墓碑，再用墓碑作桥墩造桥，这样我们才能向前进，离开这里。”
简直是一派胡言。“要前进的话，何苦用墓碑造桥墩呢？退一步说，即使不造桥也可以渡过大河大海啊，造船不就行了吗？用船反而更轻松一些吧？”
他没有回答，似乎是嫌我的问题太过愚蠢。
“那这音乐是怎么回事？既然每天都在打打杀杀，为什么还要放这样轻快的音乐？”
“轻快一点不好吗？”虽然看不见他藏在斗篷下的脸，但我觉得他此时应该是在笑的，“音乐轻快一点的话，人的大脑就会感到愉悦，如果听个不停，甚至被砍中被杀死都会毫无知觉。我们不停地放音乐，也是为这些未来的牺牲者好。况且，我们的音乐也不是一直不换的，你听。”他说完打了个响指，音乐果然就从《Ob la di，Ob la da》换成了贝多芬的《欢乐颂》。
真是怪极了。要不断被这些歌洗脑，还要闻那些恶臭。
“对了，你们这里为什么这么臭？”
“我想，大概是因为下雨吧。”
“这里经常下雨吗？”
他点了点头。“大概一两天一次吧。这也没办法，毕竟，要冲洗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实在是忙不过来，到最后，”他伸手指了指天，“连老天都开始帮我们了。”
我大概猜到那些要冲洗的“东西”是什么了，回想起那些气味，我的胃又是一阵翻滚。这种奇怪的梦我已经做够了，差不多也要醒来了吧。
“嗯，时间差不多了。”他突然变得兴奋起来，转过头来对着我，露出笑出牙齿的嘴，我隐隐约约看到一道从上方一直划过他上下唇的伤疤。“又到了厮杀的时候了，你也来看看吧。”他挥了挥手，《欢乐颂》的音量被大大调高，震得我耳朵发痛，刺耳的音乐声间，我好像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声和人的呼喊声，接着就是金属碰撞的声音。
他拍了拍我的肩，继而向下指了指，我这才发现我和他一直站在一个高高的看台上，脚下便是那些人厮杀的场所。我向下望了一眼，大约有上百人，手持各类冷兵器互相砍杀，鲜血四溅。
我没看过杀人，甚至连杀猪杀鸡都没看过。这样的场景突然映入眼里，我清楚地感觉到整个人都在慢慢崩坏。很快，血腥味一股脑地涌了上来，我再也受不了了，捂着口鼻转过身打算离开。
他一把拉住我。“你要走吗？”
我捂着口鼻，又不想再吸一点混着血腥味的空气，就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为什么要走呢？你也想为人类的前进尽自己的一份力的吧？”他的声音没有丝毫的感情，我预感事情不妙，拼命甩动被他拉住的胳膊，可他的手劲很大，我憋了口气，撤下捂住口鼻的手，试图用两只手挣脱他的束缚。
“你很特别。”他毫不费劲就把我拉近了一些，我干脆整个人蹲下，可还是没用。“你这样的人死掉的话，或许能造出什么不得了的墓碑哦。”说完，他用力一拽，把我扔下看台，原本正在厮杀着的人看见我都停下了动作，接着高举他们手中的兵器，像是迎接我一般发出疯狂的喊叫。
幸好，我在落地前醒来了。房间里热，身上的背心已经被汗水沾湿，被我设了定时的空调早已自动关闭，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射进来。
我坐起身，喘了口气，还好这是个梦啊。
“这不是梦哦。”他的声音传来，“人总是把不愿接受的事实当作是梦。有的确实是，可有的，却是血淋淋的事实哟。快……”
门开了，她走进来，看着满头大汗的我笑着问：“又做梦了？”
我对刚刚的梦还心有余悸，不敢看她，只是捂着嘴低着头。
她轻巧地从我的床边走过，站在百叶窗前，轻轻拉动细绳，随着“嘎达嘎达”的声响，阳光一点点透进我的房间。
我看向她，光从她的背后散开，像是天使的翅膀一般，。
“外面天气这么好，应该出去走走啊，为什么要闭着眼睛睡觉呢？”
“我……”我轻轻眨了下眼，或许是光照的缘故，眼眶有些发热。
她走到我的床前轻轻蹲下，一只手搭在我的脸颊上，另一只手放在我的胸口，似乎在感受我的心跳。
“好了……好了……”她轻声说着。
我看着窗外，一座笔直的桥从窗口划过，我伸出食指，顺着那道横线画了一道。
“心跳平稳了不少嘛，想到了什么好事？”
“好事有很多啊……活着就是其中一件……”
“是吗？”
“我可不想变成桥墩。”
“你在说什么啊？”
“没什么。”
她抬起头，盯着我的眼睛。
“没有桥墩的话，桥就搭不起来。没有桥的话，连接就要断了哦。”
“我们的连接也会断吗？”
她轻轻闭上眼。
“可能吧，”她说，“可是，如果我变成你的桥墩的话，那就不一样了。”
“你是连接的一部分吗？”我小声问。
脸颊和胸口的触感慢慢消失了，一阵风从窗外吹来，把一团光的粒子吹向我的身体。
“谢谢。”我翻身下床，踏在毛绒绒的、温暖的地毯上，慢慢向前走。房间、床、空调、窗户全都消失了，我站在桥上，面前的路或笔直或蜿蜒，耳边是轻轻的音乐声。
贝多芬第七交响曲第一乐章。
漫长的引子过后，旋律开始跳跃，我也踏出了第一步。
走着走着，我双腿发痒，已经忍不住要开始奔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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