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后，我破天荒第一次踏入校园内的禁区——地下书库，面对寂静无声的昏暗走廊和尽头处褪色的木门，手心里渗出汗水。
门把手上悬挂着打开的挂锁，昏暗的灯光从洞穴般的室内投射出来。
我放慢脚步，蹑手蹑脚地钻了进去，瞬间便被旧书特有的霉味儿吞没了。
这里与其说是知识的海洋，不如说是书籍的坟墓。
一排排落满灰尘的书架如同棺木，那些内页裸漏的书籍就像已经腐烂的尸骨，静静躺在里面。我一边谨慎前行，一边细心观察着柜子背后的阴影，聆听着周围的动静。
终于，在最后一排书架后面，我发现了昏迷的小月。
那是地下书库的最深处。
她紧闭双眼背靠墙壁，发出微弱的呼吸声，身边的还书车上放着一本摊开的破烂书籍，枯黄的纸上一行字迹都没有。
“阿健，你果然还是找来了。”
从远端的书架侧面转出一个人影，是阿文。
“小月她没事吧。”我问。
“放心，她只是睡着了，我也不想伤害她，只想跟她借点儿东西。”
阿文的双眼在阴影里发出冷冷的光。
“是鲜血吧。”我平静地说。
“呵呵，你比看起来要聪明嘛。月考的话，我自己就足够了，可这次是至关重要的考试，‘老师’的要求自然更为严格。”
我看着眼前的朋友，那则校园怪谈居然是真的。但即便如此，它带给我的冲击，也远远比不上发生在阿文身上的变化——曾经温和谦让的他居然会变得如此扭曲。
“你是在代替小月值班的时候偷配了书库的钥匙对吧，在那之前，你就已经发现它了。”
“没错。”阿文笑着说，“起初我觉得自己根本用不上‘老师’的帮助，但事实证明，我还是太狂妄自大了。人类的智慧跟‘老师’相比，根本就是微不足道。”
他慢慢走向还书车，用手指温柔地抚摸粗糙的书页，书籍震动着做出回应。
“你知道么，那是我两年以来的第一次失误。当我带着成绩单回到家里的时候，父亲一句话都没说。我本想靠自己的努力洗刷耻辱，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终于，他们失去了耐心，自豪的目光暗淡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悲伤、痛惜，甚至深入骨髓的厌恶。从那时起我才猛然醒悟，父母对我的爱不过是一种错觉，让他们感到骄傲的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试卷上鲜红的分数。我暗自发誓，为了成绩可以牺牲一切，就在那时，我投入了‘老师’的怀抱。”
阿文平静地讲述着，他的面容渐渐被穿透书籍间缝隙的灯光照亮，眼里闪烁着狂热的光。能够化解一切理智的邪恶火焰，在他的双眸中熊熊燃烧着。
“下雨那天，你就是用拆下磁条的方法将那本书偷出来的吧。”
事到如今，我只有一点疑惑，“祭祀”需要鲜血，他又是如何应对的呢。
阿文似乎注意到我的表情，冲我笑了笑，开始动手挽起衣袖，露出瘦削又苍白的胳膊。我感到一丝恐惧，只见那手臂上有着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疤痕，是用锋利小刀划出的，如同操场上伤痕累累的树干。原来是这样，那次并非我下手太重，而是阿文普普通通的衣服下面隐藏着丑陋的伤口，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到恶心，脑海中浮现出教室里满是坑洞和划痕的破旧课桌。
“阿文，快醒醒吧，不依赖那种东西，你也可以做到的。”
半晌，呼吸苦难的我勉强吐出一句劝阻的话，但却被书库中漂浮的尘埃吞没了。
“阿健，你说过吧，我这种性格在社会上是很难吃得开的，我虚心接受，也按照你的建议做出改变了。”阿文说着，从另一只胳膊的袖口里探出一把长长的美工刀，“我们都知道，‘过独木桥’的比喻根本就是屁话，因为桥下还有水，不足以形容考试的魅力。如果勉强说明，应该算是‘高空走钢丝’吧，一旦失足就会粉身碎骨，不仅如此，还会叫你身败名裂——无论你成功多少次都不算数，只要有一次失误，围着你喝彩的人群马上会弃你而去，曾经爱护和欣赏你的大人也会将你抛弃，连一滴眼泪都不会留。所以，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说罢，阿文一手举起书，一手紧握小刀，眯起双眼盯视着小月的喉咙。
他打算动手了。可是我们之间的距离大概还有六七米，即便全力飞扑过去，也没有把握不伤到小月。情急之下，我猛地从书包里拿出一本教材，用尽全力向阿文高举的手臂掷去。
砰的一声闷响，他的手松开了，那本邪恶的书像科学家从斜塔上抛下的小球，呈自由落体迅速坠下。而我则趁他发呆的瞬间，立即从地上捡起书本，扭头向门外跑去。
让阿文鬼迷心窍的是它，只要拿到这本书，就能保证小月的安全。
在奔跑的途中，我似乎听到了不绝于耳的话语，声音来自于那本书里，我紧紧抓住封皮的手变得冰凉，颤抖不已。
我能感受到，这件邪恶道具中凝结了成功者的狂喜，失败者的叹息，以及像我这种人心中的无奈和厌弃。
这是无数学子们对待考试的真实情感。
“可恶，把书还给我！”思绪被瞬间打断，身后传来阿文的怒吼。
我没有理会，快速攀上楼梯，发疯一般在校园中狂奔。身体虚弱的阿文不知从哪儿得到的力气，居然在我身后紧追不舍，通通的脚步声清晰可闻。我跑进理科楼，一口气爬上两层楼梯，又在平台处抓紧栏杆来了个急转弯，向预计的目的地——化学实验室跑去。我打算把这本邪恶的书籍投进酒精灯熊熊燃烧的火焰里，只有这样，才能让朋友彻底醒悟过来。
可惜我失算了。实验室的门紧锁着，就在与终点一墙之隔的地方，我不得不停下脚步。楼梯口传来咚咚的声响，紧接着，一个穷凶极恶的身影在平台转角处出现，是手持小刀的阿文。
已经放学了，整栋教学楼静悄悄的，无论是批改作业的老师还是值日的同学，都已经离开了。很遗憾，没有指望从任何人那里得到帮助。
阿文的身影逼近了，虽然我并不害怕打架，但面对手持凶器精神失常的对手，我也没有把握全身而退。
突然，我想起了学校的通报，在这栋实验楼的卫生间里，经常有学生偷偷聚在一起吸烟，也许我应该碰碰运气。
我再度转身，继续向走廊尽头的卫生间奔去，阿文仍然穷追不舍。如果奇迹没有出现，我等于是钻进了死胡同，自己断送了退路。好在一进外层水房，就闻到一股刺鼻的烟味儿，转进里屋，我看见临窗有三个学生正凑在一起吞云吐雾，一人手里还摆弄着打火机。
一时间，他们都盯着我这个大汗淋漓的不速之客，惊讶不已。
“哥们，借火机用用，谢了！”
与此同时，我从其中一人手里抢过打火机，顺势将枯黄的书页点燃。
也许是因为年代久远纸张干燥的关系，星星之火迅速升腾为一团烈焰，我急忙将这个灼热的“火球”扔到卫生间的角落里。书像浑身起火的人一样不停地翻滚，挣扎，发出鬼魂般刺耳的尖叫，燃尽的纸张逐渐化成暗红色飞灰，顺着敞开的窗口向室外飘去。
就在这时，阿文进来了。看到眼前的景象，他大叫一声，痛苦地丢下刀子，奋不顾身地向燃烧的火球扑去……
……
今天是周日，学校不安排补习，我和小月相约去医院探望阿文。
据说他的病情基本稳定，精神也已经恢复正常，只是身上的烧伤还没有痊愈。
那天的情景迄今为止仍然历历在目，邪恶的书本在红色火焰的包围下滚成一颗人头模样，翻开的书页就像因痛苦而张大的嘴，而阿文则是固执地抓着那团火球不肯放手。
相反，这起在我看来惊心动魄的事件，却被校方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了。老师们宣称是聚众吸烟引起的火灾，当时在场的人都成了违反校规屡教不改的不良少年，受到了严厉警告，我倒无所谓，本来就算不上好学生，只是苦了另外三位兄弟——是我连累了他们。
“你说阿文不会变成傻瓜吧。如果真是那样，就太可惜了。”小月说着，紧紧握住了我的右手，而我的左手正拎着一只装满水果的袋子，金黄色的香蕉从袋口探出头来。
“但愿吧，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发生这种事，谁心里都不好受。不过话说回来，你就不感到后怕吗？”
“我怕什么，当时可是呼呼大睡来着。只是后来从阴森的书库醒来，感觉有点儿头疼而已。”
小月淡淡地说。我不禁侧目看去，她居然是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天呐，我的女朋友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搞不好在这次事件中受到伤害的，就只有我们两个男生而已。
我抬头仰望晴朗的天空，不由得叹了口气，虽然自己不至于像阿文那样疯狂追求成绩，但为了我和小月的将来，也到了不得不努力的时候了——这真是一个万般无奈的游戏。不觉间已经到了路口，我扭头看车，却发现小月正歪头着看我，不知道是不是觉察到了我的情绪，她向我投来一个甜蜜的微笑。
就这样，一个校园传说消失了。我突然想到，在我们学校流传的版本是十大不可思议事件，难道其余九个也都是真的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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