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斟酌了一会儿，说道:“暑假最后两天嘛，我决定再浪一次，然后郸刚好有空。你别问为什么两个男人一道出去，很怪是吗？我们商量着去哪，郸知道一个动物园，就是嘟嘟嘟开着车子进去，可以随便逛，动物都是散养的那种。你说这是野生动物园？哎呀，差不多。
“这是我见过最大、最自由的动物园，也是灾难发生时最危险的动物园。差点有去无回。我们早上从西门租车进入，为什么当时不租个装甲车呢？那车子看上去还挺结实，我和郸敲了敲，觉得不错，便租下了。
“我们去了个大早，可以说工作人员比游客还多。我们是第一次去，难免有些担心，他们再三保证老虎狮子绝对破不进来的情况下，我才勉强同意了。
“边界是用铁栅栏围起来的，层层包围，除了正门外别想进出。工作人员叮嘱了几句就让我们自由活动了。这地方真是广阔，毕竟是全球最大的动物园，占一个省的五分之一。你说这是自然保护区？哎呀，差不多。
“全程有电子地图，上面标志着所有大型陆生水生动物，绿色食草，红色食肉，点开可以看到更详细的介绍。郸会开车，我不会，方向盘在他那，一天的行程都由他来安排。这里少树林，多草原，他十足过了一把越野瘾，虽然车速只有二十迈。我们穿越过湿地，当时是雨季，气候温和湿润，泥泞的澡泽格外安静，或是鳄鱼蛰伏在内，或是尚未苏醒。长到股间的草随风致意，小羚羊跃动于其中，它的母亲警觉地望向四周，见我们的到来，便死死盯住，直至我们离去。
“一开始的物种并不多，深入以后，陡然猛增。电子地图上密密麻麻的绿点，似乎是个大的群落。我的兴趣立马被提起来了，一面指挥郸驱车前往，一面嘱咐他不要靠得太近。越过山丘，便是一片斑马，黑白相间，连成一道生命城墙，它们不紧不慢地咀嚼，全然不在意我们的观望。低矮茂密的灌木从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郸贴着玻璃窗，猛然被蹿出的鬣狗吓了一跳，连连后仰，差点压在我身上。一只、两只……鬣狗对我们毫无兴趣，甚至看都没看我们一下，对它们而言似乎有更重要的目标。
“郸喘着粗气，平时埋头苦读的学生哪见过这个？我拍拍他道，没事的，大不了牺牲你一位，幸福千万家。他道，到时候谁跑得快还不一定呢，你足够供它们全家吃饱，最好再吃慢一点，佛！不许动手打人！文明一点。
“我刚想回怼，谁知车窗外冒出一个棕黄色的脑袋，我指指郸的身后。那头狮子扒动着车门，爪子刺啦抓出数道爪印，尖锐的富有金属质感的声音穿透我们的身体，我想到要是被它抓一道，不由得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我们移走视线，装作不在意，它只停留了片刻，旋即钻入了灌木丛。
“但毕竟是第一次看见活的狮子，我难免有些兴奋。郸开口道，要不你下去和它亲密接触接触？
“怎么？是这样是吗？我说道。
“难道不是你强烈要求我开到这的么？郸道。
“还好我这人品行优良，从来不和某些脑袋有问题的人计较。所以我当场就原谅他的不敬行为了。”
砰砰砰——
门外一个稚嫩的童声道：“爸，郸哥哥有事找你。我可以开门吗？”
我按停了录音机，“请进。”
“佛，你怎么在这？”郸一开门就说道。
“佛叔叔。”女儿向他打招呼。
佛无奈道：“哎呀，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叫叔叔，要称呼我为哥哥。还有，郸，你别乱教她叫我叔叔。我腿都麻了。”
郸拍了拍他的肩道：“奇怪了，哪里是我教她的？这么念多顺口啊，对不对？”
“嗯，嗯。”女儿点点头，“我先和妈妈出去啦。爸，郸哥哥，佛叔叔，再见啦！”
郸见佛哑口无言，继续道：“我是有正事的，请无关人员不要妨碍。佛，挪开。报告总指挥，新巢一号和新巢二号已经检修完毕，燃料预计四天内送达，目前飞船状态良好！报告完毕！”
我起身立直道：“收到报告，将飞船保存在机库内，直至燃料送达。完毕。”我又道，“哎，郸，一块么？乘启程前的几天，把故事都记录下来。”
郸端起录音机道：“在尚未建立原来的网络前，有时候原始一点也不错。你们讲到哪了？”
“哎呀，就在讲你差点被狮子吃掉，我英勇救下你的故事。”佛吹嘘道。
郸一听就知道是他瞎编的，坐下道：“唉，要不是我带了裤子，你连换都换不了。”
佛愣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我被吓尿了是吗？”
“欸，我可没说过。佛，悟性不错。”郸放下录音机，再按下暂停键，磁带又开始旋转。
佛揉了揉僵硬的双腿，道：“让我想想，哦，就是你和狮子的头一回相遇。”
郸道：“别提了，它可真是喜欢我们，是不是我们特有吸引野兽的气质啊？对了，佛只能吸引雄的，至今都没有——”
佛吼道：“闭嘴！你讲的和故事有关吗？”
郸道：“我记得初次灾难就在黄昏，当时我们还在偏远地区，离边围有段距离。这就很难受，大停电发生时我们毫不知情，依旧乐呵乐呵地往西门那里赶。佛，这就得怪你了。是谁说要在里面过夜的？”
佛道：“是我一个人自作主张的是吗？是谁举双手赞成的？”
郸道：“就这样吧，可能我记错了。里面有个原生态旅馆，当然有防护措施，据说那里是观赏日出日落的最佳地点，其实我觉得还好。所幸，旅馆是独立供电，与外界完全隔离。有利有弊，利就是它让我们免于野兽的入侵，弊就是我们后来才知道大断电，险些被围困于其中。
“第二天我们照常出行，地平线刚露出一道金光，懒洋洋的白云被浸染，清露泥香，各处荡漾着自然气息。电子地图上显示附近没有野兽，我们便下车，舒展身体，消除昨夜的疲惫。斑马群似乎迁徙到了另一片草原，枝叶沙沙作响，柔风席卷，我扬起头大口呼吸，真是畅快。佛生性胆小，连连瞥着电子地图，数十分钟后才放下心。不远处有座桥，下方是舒缓的河道，落差不大，约十五米，我们席地而坐，远眺美景，车子尚未熄火，就停在视野范围内，没什么好担心的。
“讲道理的话，的确没什么好担心的，但这个节骨眼上哪跟你讲什么道理。当我们回过神来时，车子旁已经聚集了三两狮子，蹭着车子的余温，竟没有注意到我们。佛当即石化，像个雕塑一般，双眼被钉在了狮子身上。还好有我，我用食指压住嘴唇，抬了抬手，示意要佛悄无声息地起身。佛就特别听话。哎，我在夸你啊，手放下，不许动粗。这时，佛朝我努努嘴，有只狮子转过身，正盯着我们看呢！它眯起眼，似乎在确认猎物，我们咽下口水，直发怵，幽风略过，打了个寒颤，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佛在胸口划着十字，压低声音喃喃道：别过来，别过来，你睡你的，我们走我们的。佛的祈祷真不错，三只狮子一同起身，好像听到了佛的心声，决心不让它实现似的。狮子嘶嘶怒吼，棕毛随之抖动，我们作出压手的姿势，试图稳定局势。我们和狮子保持着三十米左右的距离，它们每接近一步，我们就后撤一步，僵持了许久。这不是办法啊！佛突然想到某个贴士：只要你看起来比野兽更强大，野兽就不会主动攻击你。我们交换眼神，觉得可行，便缓缓脱下外套，撑开了与狮子对峙。有点效果，狮子一时间止住了脚步。也不知佛的哪根神经搭错了，竟然模仿狮子大吼一声，听上去像狒狒。哎，佛，怎么？你错了还不允许我说了？那三头狮子愣了一秒，旋即迈开大步冲我们奔来。我们立马回头，跑！有多快跑多快！顷刻间，距离飞速缩短，我是汗毛倒立，肾上腺素在奔腾，心脏近乎跳出胸膛。眼看着要落入狮爪，我大喊道：佛！跳！谁还考虑呢？我们直接一个飞跃，卷入河道中，扑腾着，我和佛先后抵达了岸边。那三头狮子卧在桥上望着我们，又瞄了眼高度差，垂头离去。
“我咒骂了一声，知道想再回车子边，有些难度。陡峭的山崖让我们放弃了向上攀缘的想法，何况天知道狮子走没走，还是来了更多。天空蔚蓝一片，上方传来嘶嘶斑马鸣，动物们似乎都苏醒过来，开始新的一天了。
“手机。我摸向口袋，确认还能使用后松了一口气。赶快求救，我拨通了昨天旅店的电话，讲述了遭遇。由于我们的位置十分明显，没过中午，他们便驾车赶到，还有数根二十米长的绳子。你问有没有鳄鱼啊？有鳄鱼我们还能活到现在？
“也怪我们自己，没注意到电子地图其实已经不刷新了，到了旅店我才发现这个现象。他们一惊，忙询问了其他人，皆是如此。工作人员打电话给基站，但持续联系不上，有人滑动着手机道：我们不在服务区内，奇怪了，刚才还在的。焦虑的气氛弥漫开来，大家徘徊在狭小的前台，突然沉重铁门被推开的闷声划破寂静。我心里一紧，刚回头看去，一声惊叫从前门传来，伴随着扬起的尘埃，一头猛狮一跃而起，将一位女士扑倒在地，她的最后一声救命被封在了咽喉，没能喊出来。
“所有人都呆在原地，还好我和佛先前遭遇过，就在前半小时，立马反应了过来。可其他人似乎不愿直面事实，依旧捂着嘴，感到不可思议。工作人员见状抄起枪，对着狮子就是一梭子，把它撂倒在地，他道：估计是基站那里断电了，电都是他们供给的。大家不要慌，我们把铁门堵上——
“话音刚落，另外几头狮子闻枪声赶到，但见持枪，一时间也不敢突来。大家缓缓移步后退，拿起前台的另两把枪，上膛，瞄准。谁料到！竟有一头狮子从侧窗破入，撕裂了站在窗边的工作人员，他的枪被击飞撞上墙，瞬间走火，一声枪响刺激了外面狮子，它们眈眈地张开血盆大口，不顾两挺枪的射击，径直袭来。
“怎么办？跑啊！就我们十个人打不过四头狮子啊！混乱之中，我们顺着楼梯一路冲上两楼，身后不停的惨叫声，只能祈祷狮子不善于爬楼梯了。我和佛本打算在两楼过道窗口跳楼，然后乘上汽车逃脱，谁知道有头狮子撕咬着尸体，蹲守在汽车不远处。这下可好，前有狮，后有狮，插翅难逃啊。现在再转到三楼已经来不及了，狮子就在拐角处咄咄逼近。
“既然没电了，房间随手就能推开，我们躲进了最近的207号房，慌忙反锁上，心有余悸。多数人的脚步声吸引了它们，狮子一路跟踪到三楼，也有人躲在房间内，像我们一样。唉，不过他们都没逃过命运。我和佛紧贴着门，仔细地听动静，忽然间一阵血腥味透过门缝，夹杂着沉重的鼻息声。完了完了，怕不是被发现了。我屏住呼吸，招呼着佛不要发出声音，慢慢向卧室退去。还好我们进去得早，并没有被觉察到，它在过道徘徊了几圈就离去。期间血腥味愈发浓厚，尸体的拖曳声，人骨与地毯的摩擦声……血迹染红了这座旅馆。我和佛连头都不敢冒一下，生怕狮子注意到窗口，提心吊胆地待到夜幕降临。最终亲眼目睹狮子消失在地平线上，我们才小心翼翼地悄声出来，发动汽车。我们不敢多停留，白骨胡乱地堆在角落，血液已经凝固，散发出腐臭，令人作呕。一想到半天前他们还是活生生的同伴——不能多想，不能多想。”
郸停顿了半晌，摇头叹息，说道：“都留下阴影了。所幸新巢的生物还算温顺，犯不着过多警惕。没了武器，我们不过是待宰的羔羊。有时我们位于食物链的最顶端，有时又落于最低端，唉——。”
我望向天际边道：“感谢恩赐。”
“感谢恩赐。”
“感谢恩赐。”
佛把磁带拿出，换成我的磁带，道：“我记得我们是在去第三区的路上碰见的，对吧？”
我点头道：“是的，在那之前，先让我把我和歆的故事讲完。现在想来，那时变化多端的天气其实就是末日的预兆，不过所有人都在尽力生存，竟忽略了这点。若是早些发现，联合国或许能作出更正确的决定，拯救更多的民众。那么，该我讲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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